一個男子和一群女子的故事：西門慶和他的女人們

《紅樓夢》和《金瓶梅》——為什么我把《紅樓夢》放前面？其實《紅樓夢》產生的年代比《金瓶梅》要晚200多年。通過前面所講，我們可以知道這兩部作品有很多相同之處。正如領袖毛澤東所指出的，《金瓶梅》是《紅樓夢》的祖宗，沒有《金瓶梅》就沒有《紅樓夢》。但總體而言，《紅樓夢》超越了《金瓶梅》。

雖然就文學性而言，有人認為《金瓶梅》超越了《紅樓夢》，但是《紅樓夢》的總評分應該超過《金瓶梅》，因為《金瓶梅》沒有給人以希望和理想，而《紅樓夢》給了，這是《紅樓夢》的了不起之處。這兩部作品出世以來，引起了歷代讀者的極大興趣，也出現了很多研究者、評點者，也有很多普通讀者讀了以后會自發地進行討論，所以后來就形成了兩門學問，一門是紅學，另一門是金學。紅學很熱，到現在為止，大家都知道紅學的存在。其實，《金瓶梅》的研究也源遠流長，有很久的歷史。現在有紅學界，也有金學界，只不過紅學界的影響比較大，一般老百姓都知道，金學界的影響相對來說比較小，好多人不清楚。

在當代，有不少學者、專家在研究《金瓶梅》方面都做出了很大貢獻，比如復旦大學的黃霖教授、吉林大學的王汝梅教授、徐州的文化學者吳敢先生等，他們在金學研究方面都有很多建樹，對我啟發很大。

最早提出把《紅樓夢》和《金瓶梅》合璧賞讀的就是吉林大學的王汝梅教授，他在一些地方做了演講，也發表了文章，他認為這兩部中國古典長篇小說單獨來讀當然很好，但是如果把二者合起來，穿插著、對照著合璧賞讀的話，會產生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會產生化學反應，會有極大的審美愉悅和極大的思想啟迪。

我很早就看到了王汝梅教授的這個倡議，也積極響應。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看到王汝梅教授或者其他人就這兩部小說的合璧賞讀發表系列言論或形成系列文字出成書的。所以我自己現在就來嘗試一下，把王汝梅教授的倡議拿來實踐，把《紅樓夢》《金瓶梅》進行合璧賞讀。

通過比較這兩部書的內容，我們會發現，首先在一點上就可以合璧賞讀，或者叫對照閱讀。《金瓶梅》寫的是一個男子和一群女子的故事，《紅樓夢》也可以這樣概括，寫的也是一個男子和一群女子的故事。一部長篇小說里有一個男性主角，又有一群女性的主角加配角，這樣的內容建構在它們之前是沒出現過的，《金瓶梅》開了一個頭，《紅樓夢》隔代呼應，這是很有意思的。

如果你大體知道這兩部書的內容的話，我想你應該是同意這種概括的——兩部書都是寫一個男主角和一群女子之間的故事，這就有了合璧賞讀的一個角度。蘭陵笑笑生和曹雪芹這兩位相隔200多年的作者，他們寫了兩部書，都是一個男主角和一群女性角色。他們有沒有不同之處？他們有同樣的書寫視角——一男數女，實則又大不相同。

《金瓶梅》的男主人公叫西門慶，根據書里描寫，他是運河邊清河縣里的一個大財主。西門慶在清河縣從開生藥鋪開始，一步步地積攢財富，從開一個店到開幾個店，到后來還開當鋪、走標船。什么叫走標船？就是他得到官方的一種特殊的準許令，有一種官方開具的證件，可以在運河里面運送鹽、銅、布匹、香燭等重要物資。他一個地方商人，最后官商結合，賄賂官員，讓官員幫他辦事，緊接著他爽性自己通過金錢運作，也成了官員。乃至最后他和京城的大臣權貴取得了直接聯系，還進京參與了盛大的政治活動，甚至見到了皇帝。

《金瓶梅》寫的是這樣一個男子的故事。一方面，寫他發財的經歷，寫他一步步通過金錢攫取權力的過程。另一方面，用大量的篇幅寫他的情欲。西門慶是一個健壯的、情欲旺盛的男子，他對女性，尤其是美麗的、年輕的女性極有興趣，他把她們當作玩物，玩弄她們以發泄自己的情欲。

有人會問了——西門慶不是《水滸傳》里的人物嗎？他不是被武松給打死了嗎？如果你仔細讀《金瓶梅》會發現，它很巧妙，作者一開始的寫法是借樹開花，借《水滸傳》這棵樹嫁接以后來開自己的花。《水滸傳》里寫武松到了縣城以后，在街頭遇到他的哥哥武大郎武植，哥兒倆見面以后，如果你發揮想象，會發現一個很有趣的畫面：這哥哥是個小矮矬子，叫作“三寸丁谷樹皮”，不但矮小，而且丑陋，在街上挑個擔子賣炊餅。武松身形偉岸，當時打虎以后，縣官把他留下來在衙門里辦事，但是他們倆居然是親兄弟。這哥兒倆在街上這么一站，旁人一看都會啞然失笑，可是他們倆確實是親兄弟。哥哥武大郎就邀請弟弟搬出衙門宿舍，到家里去住。

武大郎有個媳婦叫潘金蓮，是一個美女，底下的情節大家都很熟悉。武松住進哥哥家以后，嫂子對他進行性騷擾，武松當然不干，他對女性沒有興趣。后來武松離開了哥哥家，正好縣里的官員派他去出差，在武松出差的過程當中，潘金蓮由于性苦悶，勾搭上了縣城里面的土財主西門慶。在一個開茶館的中年婦女王婆的教唆下，最后潘金蓮害死了她的丈夫武大郎，和西門慶不但勾搭成奸，而且要求西門慶把她娶到家里去。

《水滸傳》里寫的是，武松出差回來發現他哥哥死得不明不白，就展開追查。最后查出來是王婆教唆他嫂子把他哥哥害死了，而他嫂子潘金蓮和當地的土財主西門慶勾搭成奸，他就先把王婆和潘金蓮殺死了，然后再去尋找西門慶。在街上一家叫作獅子樓的飯館二樓，他發現了西門慶，就把西門慶從二樓窗戶扔下去，摔死在街上了。

在《水滸傳》里，西門慶是一個很小的配角，出場一陣子就死掉了。《金瓶梅》借樹開花，前面情節和《水滸傳》大體一樣，但是寫武松到獅子樓去尋找西門慶，他并不認識西門慶，就沒認準，他揪著一個人的領口，把他扔出了二樓窗外，把這人摔死了。結果這個人并不是西門慶，西門慶這時已經溜走了。所以在《金瓶梅》里，西門慶并沒有被武松殺死，從此也就展開了有關西門慶的大篇幅的生活故事。所以要搞清楚，《金瓶梅》雖然借用了《水滸傳》的幾個人物和一段情節，但它后來的大量篇幅都和《水滸傳》完全不一樣。而且作者寫西門慶和眾多女子發生關系，其中出現了很多故事。

西門慶的女人們可以分為四組，第一組是他的妻妾。在那個社會，一個男子除了正妻以外，還可以娶小老婆。西門慶有一個正妻，也叫正房、大房，叫吳月娘。他還有幾房小老婆，第一個小老婆，也就是二房，叫李嬌兒，是從妓院娶過來的。故事開始以后寫他又娶進了孟玉樓，是一個富有的寡婦，作為三房。他又把故去的前妻的丫頭孫雪娥收為了四房。后來又娶進了潘金蓮，作為五房，最后娶進了李瓶兒，是六房。

在《金瓶梅》里面，雖然潘金蓮的結局也是被武松殺掉，但是在故事發展了很多情節之后，快結尾時才寫到這個結局。

西門慶的第二組女人，是他所居住的西門府里的丫頭、仆婦。潘金蓮有一個大丫頭叫龐春梅，西門慶特別寵愛。他早就占有了吳月娘的大丫頭玉簫，又把李瓶兒的丫頭迎春、繡春都占有了，李瓶兒死后，他又占有了官哥兒的奶媽如意兒（李瓶兒一度為他生下兒子官哥兒，如意兒是雇來給官哥兒喂奶的，官哥兒夭亡后，如意兒仍留著）。他占有了府里男仆來旺兒的媳婦宋惠蓮，書里有好幾回專門寫他和宋惠蓮的故事。他還占有了府里男仆來爵的媳婦惠元。

西門慶的第三組女人，是府外的情人，其中戲份最多的是他雇的絨線鋪掌柜韓道國的老婆王六兒。他還跟招宣府王招宣的遺孀林太太幽會，互為情人。他的小廝玳安的情婦賁四嫂，也是他的情人之一。

西門慶的第四組女人，就是妓女。書里寫他最常去的妓院是麗春院，他的二房李嬌兒就是從那里娶來的。此前他還娶過一個妓女卓丟兒，不過故事開始以后就說已經得病死掉了。他在麗春院梳攏了李嬌兒的侄女李桂姐，這個李桂姐后來到他家穿堂入室，甚至還拜吳月娘為干媽，介入西門府內部事務。除了麗春院，別的妓院他也是常客。他跟勾欄后巷吳四媽那里的妓女吳銀兒也一度打得火熱，跟樂星堂的妓女鄭愛香兒、鄭愛月兒也都鬼混。

西門慶還有性幻想對象。京城何太監的兒子后來成為清河縣提刑所副提刑，其老婆藍氏就成為西門慶的性幻想對象。在他沒能勾引到藍氏時，他跟別的女性做愛時就常將對方幻想為藍氏，他的死亡當然主要是他縱欲無度，以及潘金蓮強悍的性索取，但也與他對藍氏的性幻想非常熾烈有關。

這部書的書名為什么叫《金瓶梅》？它就是把跟西門慶有關系的三個最重要的女性，每個人名字當中的一個字取出來，合在一起構成了這本書的書名。“金”就是潘金蓮，“瓶”就是李瓶兒，“梅”就是龐春梅。潘金蓮可以說是一個從《水滸傳》里面借過來的角色，雖然有發揮，但是是有依托的。李瓶兒和龐春梅是作者完全獨創的女性藝術形象，所以，有人把《金瓶梅》概括為一個男人和一群女人的故事是有合理性的，符合全書文本的特點。就這一點而言，雖然作者的婦女觀是有問題的，這些女性都是被西門慶拿來玩弄的、泄欲的，西門慶在人格上是不尊重她們的，但是畢竟有大量的女性角色出現在書中，而且多數刻畫得十分生動，這是對《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這樣的長篇小說的一個重大突破。

《紅樓夢》為什么也可以說是一個男人和許多女人的故事？它和《金瓶梅》有這樣的相同之處，又有什么不同之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