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哥哥,我不要嫁給那個病秧子,你幫幫我。”
“依依,你妹妹還小,你忍心看她守活寡嗎。”
其實我特別忍心,但我不敢說。
國公府的世子快不行了,長公主親自登門,要早有婚約的柳清猗嫁過去沖喜。
柳清猗求太子,太子求我。額,其實是命令我,他用眼神暗戳戳地威脅我。他們想讓我替嫁。
那我能樂意么?
我可太樂意了。
我遇到國公府世子的那年,十三歲,剛穿越過來,就死了娘,還沒來得及為她掉幾滴眼淚,又差點被大夫人也一塊送去陪她了。
國公府世子就是在我剛剛躲過一劫時出現的,想是那一日驚懼交加,我后來忘記了些許細節,包括他的面龐,只記得那一雙眼睛,十分好看,我活了二十多年,沒見過那么好看的眼睛。
他幫助了我,使我能在柳府活到十七歲。我后來再未見過他,可這有什么關系,只要有人能助我脫離柳府,安全地活在這個世界上,他就是個王八蛋,我也愿意嫁給他。現在這個尚未確定是不是王八蛋的人,還是我的恩人,我就更樂意了。
他活著,我報恩,他死了,我就以世子未亡人的身份搬去京郊的某處園子里,過上有錢人樸實無華且枯燥的自由生活。
當然我表面上自是不同意的,否則以大夫人那曹操般的心思立刻能明白我在想什么。非但如此,我還要在便宜爹面前演足戲碼。
“父親,您救救女兒!”那天我匍匐在柳士彰腳下,抱著他的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淚哭得死去活來,大有一副,敢讓我替嫁我就死在長公主府上的架勢,柳士彰扯了扯衣角發現扯不動,最后終于忍不住發火:“殿下還在這里,成何體統!”
我怯生生地望了望太子道:
“殿下……”
柳清猗立刻跑到他身前,試圖擋住他的視線。可惜她一米六的身高在太子面前簡直杯水車薪,太子復雜的眸子還是向我望來。
他未必想讓我替嫁,可更不能讓柳清猗真的嫁過去,只能皺著眉頭道:“容吾再想想吧。”
“太子哥哥……”柳清猗眼睛紅得像只兔子。
當夜柳清猗迫不及待地沖進來找我,直截了當:“只要你替我嫁,我什么都給你。”
她變戲法似的掏出一個雕花精致的檀木盒子,一件件將里面的東西拿了出來,地契、銀票、金銀首飾、還有些瑪瑙寶珠,最后咬咬牙將手上的玉鐲摘下,“這是我外祖母傳下來的,也給你。”
“姐姐。”她第一次這么真心誠意地喊我。
“我一定要嫁給太子哥哥,否則我會死。”
這句話竟讓她說出一股“不自由,毋寧死。”的氣魄來,窗前的月色映得她的臉蛋瀲滟生光,這就是愛情的力量嗎?
恍惚中,我想起了那個叫楚夢的女人。我在這個世界的母親。
本是皇商之女,衣食無憂的大戶小姐,卻愛上了貧窮但富有才氣的書生,以身相許,以錢帛相助,家中不同意,便隨他私奔,天地做媒,成了婚。有朝一日,書生成了探花郎,被當朝太師的女兒看中,成了太師府的東床快婿,那原先的皇商之女只能做妾。
聘則為妻奔則為妾,這事兒無論到哪里去說,書生都占著理,他一路官運亨通,官至禮部侍郎。可成了妾的前妻,自然是現妻的眼中釘。
大夫人變著法地折磨楚夢,直將她從一個風姿綽約的美人折磨成一具病軀,連柳依依都是險險生下來的。
楚夢還不死心地給她起名:依依。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她妄圖喚起一點柳士彰的情意,卻只等來大夫人更加凌厲的手段。從那天起,楚夢和柳依依的日子就被困在了柳府最偏僻的西院里,自生自滅,無人問津。
最后還是不得不死,一卷草席就被送去了亂葬崗。
不知道她死前,會不會后悔?
透過柳清猗,我仿佛看到了那個決心跟柳士彰私奔的女子。彼時彼刻,她也是頗有膽氣的人呢,而非后來那畏畏縮縮連女兒都護不住的弱女子。
我嘆了口氣,拿走了現銀,將剩下的退回給柳清猗。
“記住你今天的勇氣,即便日后太子變心了,也不要以淚洗面,因為你不是個懦弱的人。”
柳清猗驚訝地看了我一眼,一把握住我的手道:“姐姐,你答應啦?”
我收回手,沒好氣:“但你這點銀子可不夠,回去告訴你娘,拿出點誠意來,往后你嫁給太子,要什么沒有?”
聽到太子,她顯出一抹嬌羞,糯糯地答了一聲“知道啦。”就跑了。
平心而論,柳清猗比起她娘來好太多了,日常也不找茬,頂多就是狹路相逢,總要對我炫耀幾分嫡女的待遇。
大夫人將她養得很驕縱,但心眼不壞。加之她和我長得實在相像,尤其是一雙顧盼生妍的眉眼,都隨了柳士彰,像得有時我自己都以為在照鏡子。
我并不討厭她,偶爾跟小姑娘掐掐架,還挺有意思。
我這邊沒問題了,大夫人自然就腳不離地地籌備起婚禮來了。隔了一日,嫁妝的單子便到了我手上,因是嫁到國公府,柳士彰要面子上好看,嫁妝本就不凡,加之大夫人聽了我捎帶回去的話,從自己陪嫁中又撥出些收益良好的莊子、京城繁華地帶的宅子,因為我明確說過不要商鋪,大夫人也都折成現銀,列在我的嫁妝里。
整體來看,這張禮單還算氣派。
大夫人倒是識時務,知道這事兒上不能做手腳,不過我就覺得有點無趣了,她識不識時務,都是要死的,一命還一命么,何況差點是兩命。
月光冷冰冰地披散在院落里,我閉上眼,又想起了那一日。正在二十一世紀的大馬路牙子上哼著歌開車的我,突然就靈魂出竅,穿到了一片血泊之中。這具身體原主割脈自盡了。
醒來時,一個病若西子的古代婦女,正坐在床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啜泣,看樣子已經大哭過無數場了。
我與她,說起來,只做了半天的母女,但也足夠感受到一個母親的“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的決心了。
“依依,娘是個無用的,讓你跟著受這樣的苦,可以后就不會了,你放心。”
她瘦弱的身板,蒼白的面孔,不自覺蹙起的兩彎罥煙眉,印證著這個后宅女子過往的苦難。我一直沒來得及跟她搭話。
一來,我剛穿過來,諸事不清,怕一個不小心露了餡。
二來,我也確實不大能發聲,大約原主本就是個十年不發一語的,嗓子都快廢了,我張了幾回嘴,發現有點勉強,就作罷了。
那天下午,楚夢在親手泡了一杯竹葉青給我后,就吞下一包砒霜自盡了。我發現她時,她已奄奄一息,看到我,忽而有了氣力,掙扎著趴到我耳邊道:
“依依,娘死了,你就能活下去了……你要好好地。”
憑空一聲驚雷,窗外的大雨便嘩啦一聲往地上砸。我看著這個只做了我半天娘親的女子,緩緩撫上了她的眼睛。
這都什么人間慘劇,早上女兒死,下午娘死的。
楚夢死了之后,大夫人跟便宜爹前后腳就進來了。
大夫人很不耐煩:“這大雨天的,尋死也不知道挑個好日子,盡會給人找事兒。”
便宜爹看著楚夢的尸體,沉默良久,開口道:“畢竟也跟隨我這么些年,夫人看著給厚葬了吧。”
大夫人冷笑一聲,對身后眾人吩咐道:“聽見了沒?要厚葬。”
所謂厚葬,也不過是一張草席,卷著去了亂葬崗。我央求一個看上去很好說話的小廝帶上我,扮成小廝的模樣,混在下人中,跟隨楚夢的尸體,從柳府后門,穿過一路泥濘,逐漸到了那荒無人煙的地方,楚夢就這樣被丟棄了。
大雨瓢潑,雨水混著亂葬崗上的雜草、白骨以及夾雜著人和動物腐爛尸體的泥土,很快侵入了那卷裹著楚夢的草席。
“娘!”我的喉嚨終于能發出聲音,顫抖的,帶著哭腔的,賊難聽。
伴隨著嗓音的開啟,一些屬于原主的記憶也鋪天蓋地卷來。
幼年的柳依依,是在饑寒交迫和娘親的眼淚中長大的,跟著楚夢學種菜、生火、做飯、縫衣,竟也長到了十三歲。
她很少說話,不聲不響的。突然在一天早晨,就割破了自己的手腕。
她不想再看見西院上方這一片小小的天空了,真的,很無趣。
柳依依無望的情緒如層層翻涌的海浪般穿透了我的整個身體,在隆隆的耳鳴和雷雨聲中,我聽到一聲嘆息:
“現在,你是柳依依了。”
我最后望了一眼娘親的尸身,木然地隨著小廝們往回走。
回憶在一絲寒意中戛然而止,臉上不知什么時候變得濕漉漉的,我起身,從枕下取出一塊玉佩,那本就溫潤的羊脂玉,被我日日撫摸,帶上了人體的溫度。多年來,似乎也只有它能讓我感到一點暖意,我握著它,很快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