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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利斯基休整了三天。

普霍夫用潤滑油換了十磅馬合煙,心滿意足。在火車站,他讀遍了所有宣傳畫,還從宣傳點帶回來幾份報紙。

宣傳畫形形色色。一張宣傳畫是涂掉了一幅很大的圣象畫改制的——原來是勇士格奧爾吉在地獄里大戰毒蛇最后把它打敗的畫面。現在格奧爾吉換成了托洛茨基的腦袋,毒蛇的腦袋改成了資本家;戰無不勝的格奧爾吉衣服上的十字架畫成了星星,但是顏料的質量很差,星星下面還是露出了十字架。

這使普霍夫非常掃興。他滿懷熱忱地關注革命,為它的每一個愚蠢行為感到羞愧,盡管他跟革命沒有多大關系。

車站的墻上掛著一塊橫幅,上面是宣傳的語言:

讓我們干活的手捧起書本,

學習吧,無產者,你會變得聰明!

“這話不恰當!”普霍夫大聲說,“應該這樣寫:讓所有傻瓜不看書也變得聰明!”

我們度過的每一天——就是往資產階級的腦袋打進一顆釘子。我們會長生不老——讓資產階級的腦袋難受去吧!

“這就說到了點子上!”普霍夫這樣評價,“干脆利落。”

有一天,一列客車進入利斯基車站,車廂都很漂亮,紅軍戰士擠在車門口,看不到一個糧販子。

此刻,普霍夫正站在月臺門口琢磨什么事情。

列車緩緩停下。沒有一個人走出車廂。

“這是誰來了?”普霍夫問一名加油工。

“誰知道?聽說是總司令——整個列車就他一個人!”

從最前面的一節車廂下來幾位樂手,走到列車中間部位就停下來,排好隊,奏起了迎賓曲。

過了沒多久,從中間的軟臥車廂走出來一位胖乎乎的軍人,邊走邊向樂手們揮手,意思是停下,我很滿意!

樂手們散開。軍事首長不慌不忙地走下臺階,朝車站走去。他后面跟著其他幾名軍人,有的帶炸彈,有的拿手槍,有的握馬刀,有的在罵人——全是保衛人員。

普霍夫跟了過去,來到宣傳點附近。那里已經聚集了好多紅軍戰士、鐵路員工和渴望受教育的莊稼漢。

剛下車的軍事首長走上講臺,大家向他鼓掌,盡管都不知道他的姓名。但是,首長是個嚴厲的人,立即加以制止:

“同志們!公民們!第一次我可以原諒,不過我要宣布,今后不得出現類似的場面!這里不是馬戲團,我也不是小丑——這里不需要鼓掌!”

人們立即靜下來,討好地注視著演講者——特別是那些糧販子:

沒準他會記住自己的面孔,然后允許他上車。

可是,首長詳細解釋了資產階級是徹頭徹尾的壞蛋之后就離開了,并沒有記住任何一張獻媚的面孔。

沒有一個糧販子能坐上這一長列空車:警衛們說,無關人員一律不準乘坐負有特殊任務的軍列。

“可那是空車呀!一人獨占一列車,花銷也太大了吧!”消瘦的莊稼漢們據理力爭。

“按規定,集團軍司令必須坐專列,這是上級的命令!”負責警衛的紅軍戰士解釋說。

“既然是命令,那我們沒話可說!”糧販子服了,“我們不進車廂,就坐在車廂之間的連接器上!”

“坐哪兒都不行!”警衛們回答,“待在車輪上倒是允許的!”

專列終于開走了,一路上還朝天開槍——為了嚇唬那些硬要擠上車的糧販子。

“這算什么呀!”普霍夫對機務段的一名鉗工說,“沒有多少分量的體重要四十個軸承來拉!”

“負載量很小——那是用繩索拉跳蚤!”機務段的鉗工嘲笑說。

“給他一臺檢路車不就行了么!”普霍夫想,“白白浪費美國機車!”

去板棚領口糧的路上,普霍夫總要看看各種標語和通告,他喜歡閱讀,也珍惜人們的各種想法。

板棚上貼著一張告示,普霍夫連看了三遍:

工人同志們!

工農紅軍第九集團軍司令部正在組建技術人員志愿服務隊,為在北高加索、庫班和黑海沿岸作戰的紅軍提供戰地服務。

毀壞的鐵路橋梁、海岸防御設施、通訊聯絡服務、武器修理廠、流動技術基地——所有這一切,都需要無產階級的能工巧匠,但是南方紅軍作戰部隊目前缺乏這樣的人才。

從另一面說,沒有技術裝備,就無法戰勝工人農民的敵人,而工人農民恰恰擁有帝國主義協約國無償提供的技術裝備。

工人同志們!我們號召你們參加技術人員志愿服務隊,有意者請到各鐵路樞紐車站第九革命軍事委員會代表處報名。詳情請咨詢特派員。

紅軍萬歲!

工農階級萬歲!

普霍夫撕下了這張用糨糊貼在墻上的公告,帶上它去找茲沃雷契內。

“我們一起去吧,彼得!”普霍夫對茲沃雷契內說,“干嗎在這兒混日子!至少可以到南方看看,在海里游游泳!”

茲沃雷契內不吭聲,他在考慮自己的家庭。

普霍夫的女人已經死了,他巴不得到天南海北去逛逛。

“你考慮一下,彼得!”普霍夫勸他,“說句實話:軍隊哪能沒有鉗工!留在除雪車上沒有事可干:春風已經吹進褲襠了!”

茲沃雷契內還是不說話,他舍不得妻子阿尼西婭和兒子,他兒子也叫彼得,是媽媽的心肝寶貝。

“我們去吧,彼得!”普霍夫一個勁兒勸他,“去看看山區的風景,再說心里也會更加踏實!你沒有看見一趟趟軍列運送的都是傷寒病人,可我們干坐著,每天領口糧!……等到革命結束了,我們什么也沒有留下!到時候人家問:你干了些什么?你怎么回答?”

“我就說,我清除鐵路上的積雪!”茲沃雷契內回答,“打仗也少不了運輸啊!”

“這算什么!”普霍夫說,“人家會說,那是有償勞動,平常的工作!人家會問你,你做了什么無償的犧牲?你打心底里同情什么?這才是關鍵!在沃羅涅日,連過去的那些將軍也在掃雪,每天都能領到一磅食品!咱們跟他們一樣!”

“我想,這里更需要我們。”茲沃雷契內不服。

“誰也不清楚,我們在哪里更有用處!”普霍夫強調說,“要是光想,那辦不成大事,應該有感情。”

“你別胡扯了!”茲沃雷契內生氣了,“誰來算這個賬:什么人干了什么事,從事了什么行當?這樣過日子就永遠不得安寧了。你現在光棍一條,反正到哪里都一樣,這才一門心思想換地方,傻瓜!沒準你是打算去找個漂亮女人——你不是懂感情嗎!你年紀不算大,沒有老婆怕是憋得慌!那就趕快屁顛屁顛地去找吧!”

“你真傻,彼得!”普霍夫已經不抱希望了,“你懂機械,可是你太固執!”

普霍夫傷心得連午飯都沒吃,而是立即去找軍代表報名,他想把手續全辦妥。可是到了那里,炊事員讓吃了兩份午飯,感謝他修好了鍋子,也感謝他說的話很有啟發。

“內戰結束后,我就是紅色貴族!”他告訴利斯基的所有朋友。

“這是為什么呀?”工友們問他,“是不是像古時候那樣會分封你土地?”

“我要土地干什么?”普霍夫得意揚揚地回答說,“難道讓我去播種螺絲不成?那是一種榮譽和稱號,不是叫你去壓迫人。”

“這么說來,我們不都成了紅色傻瓜?”工友們問。

“你們應該上前線,別總窩在家里!”普霍夫鄭重其事地說,說完就回去等待被派到南方。

一星期后,普霍夫和另外五名經過軍代表審核通過的鉗工,出發前往新羅西斯克——去港口報到。

路上走了很長時間,也很辛苦,但是后來的事情就更加艱難了,以致普霍夫后來忘記了這次旅途的艱辛。給他們每人發了五磅里海鯉魚和一個大圓面包當干糧,鉗工們倒也沒餓著,只是到了每個車站才能喝水。

在葉卡捷琳諾達爾[2],普霍夫耽擱了一星期。前面在打仗,禁止任何人前往新羅西斯克。在這個沒有希望的綠色小城,人們對戰爭早已習慣,大家只想及時享樂。

“一幫混蛋!”普霍夫這樣評價所有人,“對時代變化都沒有感覺了!”

到了新羅西斯克,普霍夫前往那個好像負責測試專業人員水平的委員會。

他們問他:“蒸汽是怎樣產生的?”

“什么樣的蒸汽?”普霍夫耍了個花招,“普通的還是過熱的?”

“一般的……蒸汽!”主考官說。

“是由水和火產生的。”普霍夫回答得很干脆。

“好!”考官表示肯定,“什么是彗星?”

“流浪的星星!”普霍夫回答。

“對!請問霧月十八日[3]是什么時間?為什么有這個名稱?”

“根據博留斯歷法[4],10月18日是偉大的十月革命前一個星期,這次革命解放了全世界無產階級和所有被打得鼻青臉腫的民族。”普霍夫一點不慌張,因為他見了什么書都要看看。

“基本正確!”考核委員會主席說,“好,那您了解航運嗎?”

“航運往往比水重,也比水輕!”普霍夫回答得十分肯定。

“您知道哪些發動機?”

“雙缸蒸汽機,奧托戴茨,粉碎機,橡膠輪,還有各種永動機。”

“什么叫馬力?”

“代替機器干活的馬。”

“為什么要取代機器?”

“因為我們國家技術落后——用木犁耕地,用指甲收割!”

“什么是宗教?”

“卡爾·馬克思的偏見和老百姓的私釀酒。”

“資產階級為什么需要宗教?”

“為了讓老百姓心里不難受。”

“普霍夫同志,您愛整個無產階級嗎?是否愿意為他們獻出生命?”

“我愛,政委同志。”為了通過考試,普霍夫這樣回答,“我也愿意為他們流血,不過這血不能傻乎乎地白流。”

“這很清楚!”考官說,然后分配他去港口擔任安裝工,修理一艘船。

那船就是“火星號”快艇。船上的煤油發動機不轉了——讓普霍夫去修理。

新羅西斯克是個風都。不知為什么,這里的風吹得沒有章法:鼓足了勁吹呀吹呀,把不相干的東西都吹熱了,而風卻是冷的。

那時候弗蘭格爾[5]盤踞在克里米亞,布爾什維克急于修好“火星號”——說是弗蘭格爾計劃實施海上襲擊,需要防御力量。

“他有好幾艘英國巡洋艦呢!”普霍夫解釋說,“我們的‘火星號’在海上就是只小舢板,一塊磚頭就能把它擊沉!”

“紅軍什么都能辦到!”水兵們回答說,“我們乘幾塊木板到了察里津,赤手空拳把它攻下來了!”

“那是打架,不是打仗!”普霍夫表示懷疑,“炮彈可不認階級——一下子可以把船打到海底!”

“火星號”上的煤油發動機怎么也不愿意轉動起來。

“假如你是一架蒸汽發動機,”普霍夫一個人坐在船艙里思忖著,“我可以一下子就把你收拾了!這玩意兒不知是哪個混蛋發明的:

瞧這些電線,還是銅的……亂七八糟!”

普霍夫對大海也見怪不怪——搖來晃去的妨礙干活。

“我們的草原可大多了,那里的風也厲害,但是守規矩:白天刮,夜里停。可這里呢——刮呀刮呀,刮個不停,你拿它有什么辦法?”

普霍夫自言自語,不時吸口煙,坐在那兒不停地搗鼓發動機,可那機器就是不轉。他把它拆了三次,又重新裝了三次,然后使勁搖動手柄——馬達吼了幾下,就是轉不起來。

夜里,普霍夫躺在空蕩蕩的船艙里,還在琢磨發動機的事兒,把它罵得狗血淋頭。

有一天,水兵政委來到“火星號”,對普霍夫說:

“要是明天還修不好機器,我就把你這磨磨蹭蹭的鬼東西扔到海里去!”

“好啊,我一定讓這混賬東西轉起來,不過你上了船,我就把它撂海上!到時候你就自個兒折騰吧,流氓!”普霍夫不買他的賬。

政委恨不得一槍斃了普霍夫,轉而一想,沒有技師這仗還真不好打。

普霍夫仔細研究了整整一夜。他重新構想了這機器運轉的原理。根據自己的設想,拆除了幾個多余的部件,換上普通的零件,把它改裝成一架新的機器。天亮前馬達開始瘋狂吼叫起來。普霍夫于是連上螺旋槳——螺旋槳開始旋轉,但馬達呼哧呼哧地喘粗氣。

“瞧你,”普霍夫說,“就像魔鬼爬圣山[6]!”

白天水兵政委又來了。

“怎么樣,機器修好了?”他問。

“你以為我修不了嗎?”普霍夫回答,“只有你們才會從葉卡捷琳諾達爾偷偷溜了。如果需要,我決不放棄!”

“得了,得了。”滿意的政委說,“你要知道,我們的煤油很少,你要省著用!”

“我又不會把它喝了——原來有多少就剩下多少!”普霍夫毫不含糊地說。

“不是說馬達走起來要水嗎?”政委問。

“是的,煤油燃燒,用水冷卻!”

“那你想辦法少用煤油,多用水。”政委有了個新發明。

平時寡言少語的普霍夫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你這蠢貨,有什么好樂的?”政委惱火了。

普霍夫停不下來,笑得前仰后合:

“你還是別去建什么蘇維埃政權,你該把整個自然界都管起來——你想得真美啊!嗨,你這叫花子!”

政委一聽這話,知道自己出了洋相,丟了面子,趕緊走人。

新羅西斯克正在抓捕富人。

“干嗎要跟他們過不去?”普霍夫想,“這些鬼東西翻得起什么大浪?他們已經嚇得不敢出門了。”

除了抓人,全城還貼滿了告示:“由于演講者嚴重的醫學疲勞,本周取消一切群眾大會。”

“現在我們要冷清了。”普霍夫看了告示不免傷心。

這期間,港口來了一艘小型的“星”驅逐艦。打穿的彈孔要鉚上,控制錨的絞盤要修理。普霍夫想去看一看,但是被攔住了。

“這算什么事啊?”普霍夫感到委屈,“我發現那兒干活的盡是些窩囊廢。我要去幫他們,要不到海上會出事的!”

“上面有命令,禁止任何人上船!”放哨的紅軍戰士回答。

“好吧,讓他們見鬼去吧,讓他們瞎折騰!”普霍夫說完就離開了,但心里還牽掛著。

就在那天傍晚,一艘土耳其運輸船“沙尼亞號”進港。俱樂部里在議論,說這是土耳其的領袖凱末爾帕夏[7]贈送的禮物,但普霍夫表示懷疑。

“我親眼看到的,”他告訴紅軍戰士,“這船好端端的!戰爭期間土耳其蘇丹怎么能送這樣的禮物——他自己還不夠用呢!”

“他可是我們的朋友,凱末爾帕夏!”紅軍戰士向他解釋,“你啊,普霍夫,對政治一竅不通!”

“你扯下包腳布,自以為就成了個人物?”普霍夫生氣了,走到角落里看那些他不太相信的標語。

半夜,普霍夫被軍部的通訊員叫醒了。普霍夫有點害怕:“肯定是水兵政委在暗中使壞!”

軍部外面站著一長隊紅軍戰士,著裝整齊,準備出行,還有三名技工,也穿著軍大衣,背著水壺。

“普霍夫同志,您怎么沒穿軍裝?”隊長問他。

“我這樣也挺好,干嗎還要背水壺!”普霍夫回答,說著站到了一旁。

深更半夜,天很黑,山里的風呼呼地吹,水嘩嘩地流。

紅軍戰士默默地站著,一式的新大衣,彼此不說話。不知是他們害怕什么,還是要相互保密。

在山里和遠郊偶爾傳來槍聲,那是有人在消滅陌生的生命。

一名紅軍戰士的步槍哐啷一聲響,立即被人制止,他打心底里覺得太丟人。

普霍夫也有點緊張,但是他沒有流露,免得發出聲響。

馬廄頂上的那盞燈照著院子里的垃圾,微弱的燈光在紅軍戰士蒼白的夜間的臉上晃動。無意間從山里吹來的風,在炫耀自己的勇氣,它敢于在毫無防備的空間恣意肆虐。它在勸告人們盡管去做自己的事情——他們聽得句句入耳。

城里,狗在狺狺狂吠,人在悄悄繁殖。而在這僻靜的院子里,另外一些人內心充滿了緊張和不安,以及一種特別的勇敢的快感——因為有人企圖減少他們的數量。

團政委走到院子中央,開始小聲講話,仿佛他面對的只有一個人:

“親愛的同志們!我們現在不是開群眾大會,我簡單說幾句……共和國最高指揮部命令我軍革命軍事委員會,對在克里米亞茍延殘喘的弗蘭格爾的后方實施打擊。我們的任務就是要利用我們現有的船只,渡過刻赤海峽,在克里米亞海岸登陸。到達后,我們必須與在弗蘭格爾后方活動的紅綠游擊隊會合并且切斷弗蘭格爾登船逃跑的去路,因為北方紅軍突破彼列科普地峽后,弗蘭格爾肯定會撲向那里。我們必須破壞弗蘭格爾的橋梁和道路,搗毀他的后方,阻止他逃往海上,這樣就可以一舉殲滅這幫瘟神!

“紅軍戰士們!我們去克里米亞這一路上,會遇到很多困難,這是件冒險的事。那里有幾艘巡洋艦在巡邏,一旦發現我們,就會把我們擊沉。這情況我必須給你們說清楚。如果我們能夠登陸,將與窮兇極惡的敵人進行一場危險的殊死搏斗。我們會有重大傷亡,也許到克里米亞建立蘇維埃政權的時候,我們中間很少有人能夠幸存下來,也許一個人都不剩——這就是我要跟大家說的話,親愛的紅軍同志們!

“接下來,我要問你們,同志們,是不是心甘情愿地去做這件事?

“你們有沒有為了革命和蘇維埃共和國的利益甘愿犧牲自己寶貴生命的英勇氣概?如果有人害怕或者動搖,如果有人舍不得家庭,那么請他站出來明確表態,我們會同意這樣的同志不參加這次行動!

“我們的中央政府對我們這次戰役寄予很大希望,希望盡快結束戰爭并轉向勞動戰線的和平建設!

“我等待著你們的回答,紅軍戰士同志們!我必須立即向軍部革命軍事委員會匯報!”

政委結束講話,皺著眉頭站在那兒——他感覺良好,又有點尷尬。紅軍戰士們也都不吱聲。普霍夫激動得渾身發抖。

“這就對啦,”他想,“布爾什維克就該這樣打仗,沒必要窩在這兒孵小雞!”

現在誰也聽不見嘩嘩的風聲,看不到夜色中的山巒。在大家眼里,世界已經模糊不清,仿佛那是遙遠的往事,眼下人人都在緊張地思考共同的命運。院子里的路燈耗盡了煤油,已經熄滅,但是誰也沒有發現。

突然,從隊伍中站出來一名戰士,斬釘截鐵地說:

“政委同志!請您轉告軍部革命軍事委員會和全體指揮員,我們等待著出發的命令!我們沒有料到會賦予我們這樣崇高的榮譽和干掉弗蘭格爾的重任!我深信,我說的是全體紅軍戰士的心里話。我們表示感謝,并且發誓,要是蘇維埃政權需要的話,我們將獻出鮮血、力量和生命——就這么回事!如果蘇維埃俄羅斯還有人餓死,如果那些壞蛋還在克里米亞搗亂,那干嗎還要磨磨蹭蹭地浪費時間,那還要等什么!”

紅軍戰士們聽得熱血沸騰,高興得紛紛議論起來,盡管按照健全的理智沒什么值得高興的。只見又有一名戰士站出來說:

“司令部派我們去登陸,這樣做得對。從彼列科普地峽方向打弗蘭格爾的腦袋,我們打他的屁股,到時候他就整個兒趴下了,就是英國的巡洋艦也救不了他!”

這時候政委又站了出來。

“紅軍戰士同志們!我們司令部早有預料!我們期待的正是你們此刻表現出來的高度覺悟和對革命的絕對忠誠!我代表革命軍事委員會和軍部向你們表示感謝,并且請大家把我剛才說的話當作軍事秘密。你們知道,新羅西斯克到處有白軍的特務,如果走漏了風聲,我們就會完蛋!出發的命令將會專門下達。謝謝啦,同志們!”

政委匆匆離開了,而紅軍戰士們依然站在那兒。普霍夫走到他們跟前聽他們議論。有生以來他第一次羞愧得臉都紅了。

原來,世界上有那么好的人民,那么優秀的人,他們不惜犧牲自己。

寒冷的夜晚被灌滿了狂風和暴雨,孤獨的人們感到憂愁和恐怖。但是,這天夜里誰也沒有上街,孤獨的人們枯坐家中,聽著大門被狂風刮得哐啷直響。如果有人去朋友家打發這讓人提心吊膽的時光,那么他肯定不會回家,而在朋友家過夜。人人都知道,街上等待他的是逮捕、連夜的審問、檢查證件,以及長時間關押在臭烘烘的地下室,直到確實證明此人一輩子都在討飯,或者等到布爾什維克取得徹底勝利。

然而,這些來自北方各地、穿上軍裝的農民,如今成了非凡的人——他們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不再憐憫自己和親人,對熟悉的敵人懷著刻骨的仇恨。這些武裝起來的人們準備經受雙倍的折磨,寧愿與敵人同歸于盡,而不讓敵人活著。

夜里,普霍夫與紅軍戰士們玩跳棋,還給他們講一位登陸隊長的故事,其實這隊長他從來沒有見過。

普霍夫看不到生活中的樂趣,于是習慣用種種英雄故事美化生活,大家聽了也高興。

受命登陸的這支隊伍有500人,他們來自不同的地方。

因此,第二天有500封信寄往500個俄羅斯的村莊。

整整有半天時間,紅軍戰士們在紙上歪歪扭扭地寫字,涂涂畫畫,與自己的父母妻子和其他親人告別。

普霍夫也幫助那些寫字特別困難的人,他添枝加葉的那些信還受到紅軍戰士的稱贊:

“寫得好,福馬·葉戈雷奇,我家里人看了會哭的!”

“那還用說嗎?”普霍夫說,“我們這兒沒什么好笑的,這又不是開玩笑的事。你真是個怪人!”

午飯后,普霍夫去找政委。

“政委同志,您讓我參加登陸嗎?”

“讓你參加,普霍夫同志,所以叫你參加昨天的會議!”政委說。

“政委同志,我請求讓我到‘沙尼亞號’上擔任輪機長,我聽說那船是蒸汽發動機,而‘火星號’是煤油機,對我不合適,太小了!”

“‘沙尼亞號’有自己的輪機長——是土耳其人!”政委說,“那也行,我們派你去當他的助手,‘火星號’另派輪機長!怎么,你是不是對付不了煤油機?”

“煤油機的功率太小,蒸汽機才厲害呢。政委同志,我不想在英雄的登陸行動中跟這種破玩意兒打交道!這是煤油爐,不是發動機,您自己也看到了!”

“那好吧。”政委同意了,“既然這樣,那你就去‘沙尼亞號’吧。登陸隊的人都是自愿的,能干什么就干什么。老兄,在執行任務的時候可別逞能!”

普霍夫領了通行證就去“沙尼亞號”——熟悉機器。他要的就是機器,有了機器他就有了家的感覺。

他跟土耳其輪機長很快就有了共同語言。他說潤滑油是關鍵,有了潤滑油機器再怎么干活也不會損壞。

“這話說到了點子上。”土耳其人俄語說得很好,“潤滑油是好東西,能保護機器!誰用潤滑油多,誰就是愛機器,誰就是好把式!”

“對呀,”普霍夫喜出望外,“機器喜歡馬夫,不喜歡騎手:它是活的!”

就這樣他們成了朋友。

夜里,頂著狂風,隊伍前往港口登船。普霍夫不知道該跟在什么人后面,便走在隊伍的旁邊,還把發給他的公家水壺弄得哐啷直響。紅軍戰士趕緊制止他:

“不是說過了——行軍得悄悄的,你干嗎弄得山響?”

“我干嗎要鬼鬼祟祟的,又不是去搶劫!”普霍夫說。

“上面有命令,不得出聲。”紅軍戰士巴羅諾夫小聲回答說,“把城里的人關進契卡[8],就是要防特務!”

隊伍悄悄地走了很久,只聽得腳下的濕沙發出輕微的唰唰聲。那些空蕩蕩的大倉庫一片漆黑,回蕩著嘩嘩的風聲。饑餓的老鼠到處亂竄,不知道在尋找什么食物。

夜晚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就像在墳墓里一樣,但是隊員們情緒高昂,既緊張又興奮,就像古代秘密出獵的獵手。

群山上空彌漫著悠悠歲月的氣息——它們見證了大自然得以生存的英勇氣概。這些武裝的夜行人也像大自然那樣,滿懷著移山填海的豪情壯志。

正是憑著勇敢精神,紅軍戰士們往往赤手空拳就能在草原上繳獲敵人的裝甲車和白軍的軍用列車。

他們年輕力壯,為了未來的漫長生活,正在為自己建設一個新的國家。凡是不符合他們為窮人創造幸福的理想的東西,他們都要瘋狂毀壞,而這一切都是政治委員給他們的教導。

他們還不懂得生命的寶貴,因此他們不知道什么叫膽怯——舍不得失去自己的血肉之軀。他們從小就走上戰場,還沒有體驗過愛情,沒有體驗過思想的魅力,沒有領略過他們所處的那個不可思議的世界之美。他們對自己都缺乏了解。因此,紅軍戰士心里沒有那道本來可以關注自己個性的鎖鏈。因此,他們過著一種與自然界和歷史融為一體的生活,而歷史就像火車頭,拉著全世界的貧窮、絕望和因循守舊的陋習,一路狂奔向前。

茫茫夜色中,船上的信號燈交替明滅。登陸隊踏上碼頭的跳板。立即開始登船。

全體登陸隊員被安排登上了“沙尼亞號”,20名偵察兵登上“火星號”快艇,水兵們上了驅逐艇。

普霍夫爬進“沙尼亞號”的機艙,馬上覺得非常自在。只要挨著機器,他的心情就會十分舒暢。他沉默得累了,于是點燃了支煙,大聲清了清嗓子,吐出積聚在肺里的渾濁廢氣。

紅軍戰士的皮鞋踩在甲板和舷梯上的咚咚聲持續了將近兩個小時。

這些忙亂的事情讓普霍夫相當滿意,他在底下坐不住了,于是爬上甲板。

微弱的燈光下,人影晃動。他們把步槍和所有的行裝緊緊地抱在胸前,小心翼翼地爬上舷梯,免得發出任何的碰撞聲。

燈光下,夜晚變得更加浩瀚和黑暗,簡直難以相信,還有一個活的世界。微風淹沒在黑暗的深處,輕輕吹拂著碼頭上的貨物。

幾艘輪船不時拉響幾聲短促的具有警示意味的汽笛,彼此交流著什么。岸上是靜觀一切的黑暗和誘人遐想的荒涼。沒有一絲聲音可以傳到城里,只聽得從山間傳來遠處那條湍急的河流的嘩嘩水聲。

普霍夫渾身充滿了從未體驗過的自己生命的高度滿足、堅強和需要。他背靠絞盤,站在那兒欣賞這神秘的夜景——人們默默地、秘密地準備走向死亡。

在那遙遠的童年時代,他往往對復活節的晨禱感到驚訝,在幼稚的心里體驗神秘而危險的奇跡。眼下,普霍夫重新體驗了這淳樸的歡樂,好像他成了大家都需要和親密的人——為此,他想悄悄地親吻大家。他似乎一輩子都在怨恨和侮辱別人,結果他發現,他們都是好人,因此他羞愧難當,但是自己的名聲難以挽回了。

艙外的大海發出有節奏的濤聲,呵護著海底種種不知名的物體。但是普霍夫沒有觀察大海——他第一次發現了真正的人。大自然的其他景色都跟他疏遠,變得索然無趣。

半夜一點鐘,登船結束。岸上傳來軍部革命軍事委員會的最后一次問候。政委心不在焉地做了回答,他正忙著別的事情。

只聽得一聲干脆利索的出海命令,陸地開始后退。三艘登陸船艦離開碼頭,駛往克里米亞。

十分鐘后,海岸最后的一線影子消失了。船艦在海上和寒冷的黑暗中航行。燈光全部熄滅,人員進入艙內,大家坐在黑暗和悶熱中,但是誰也沒有瞌睡。

船上嚴禁吸煙,以防不小心引起火災。談話同樣被禁止,隊長和政委盡量將“沙尼亞號”偽裝成一艘無人的商船。

輪船是秘密航行,蒸汽被嚴實關閉。不遠處,“火星號”和巡邏艇在茫茫夜色中緩緩前進。每隔一段時間,它們就用水兵的長口哨通報各自的情況。“沙尼亞號”用短促而低沉的汽笛回應。

船艦開足馬力,在漆黑一團的海面上奮勇前進。

夜晚正在悄悄地過去。紅軍戰士們覺得它像未來的生活那樣漫長。興奮的心情漸漸消退,無盡的黑暗逐漸使大家的心里充滿了神秘的擔憂,等待著突然發生致命的事件。

大海突然警惕起來,不再發出聲音。螺旋槳不知刮到了什么,好像是一件黏稠的東西,這東西在船舷外又輕輕地絞作了一團。難熬的時間在不急不躁地流逝。起伏的山巒呈現出蒼白和羞澀的亮色,預示著早晨即將來臨,可是大海已經變了模樣。它那平靜的用來映照天空的鏡面,憋著一股狠勁將各種映像攪亂。掀起的微瀾破壞了海的寧靜,由于數量眾多而難以施展威力,只能攪動下面的海水。

在遠方,在浩渺的海面上,山巒般的巨浪在緩緩涌動,刨出一個個深坑,然后自己也掉入深坑中徹底崩塌。灰白色的浪沫沿著細小的浪峰嘶嘶的一路飛來,猶如毒藥一般。

風越來越緊,用力擊打著廣闊的空間,在數百里之外才漸漸消停。巨浪濺起的水珠隨著抖動的空氣飄過來,如小石子般打在臉上。

山巔的暴風雨已經在狂笑,而大海則報以巨浪和咆哮。

“沙尼亞號”開始像一片枯葉在驚濤駭浪中飄搖,它那不太結實的船體到處在沮喪地吱嘎作響。

狂暴的東北風攪起滔天巨浪,“沙尼亞號”時而被拋進深淵,時而又被抬到浪尖——在那兒停留的一瞬間可以看到遠方深藍色的寧靜的異域風光。

空氣中可以感覺到那種雷雨前才有的不安和興奮。

白天早已來臨,但是凜冽的東北風吹得紅軍戰士索索發抖。

他們出生在干旱的草原,現在幾乎人人的胃里都在翻江倒海;有些人爬到甲板上,趴在那里不停地嘔吐。吐完后,他們暫時覺得好過些,但是一會兒又被顛簸得五臟六腑都亂套了,再次嘔吐不止。連政委都開始擔心,他在甲板上來回查看的時候都被顛得要抓住管子或者柱子才能站穩。但是他沒有嘔吐——他當過海員。

“沙尼亞號”漸漸靠近最危險的地段——刻赤海峽。風暴一點沒有消停的意思,還在拼命想把大海連根拔起。

“火星號”和驅逐艦早就在狂濤惡浪中不見影蹤,對“沙尼亞號”的信號沒有回應。

“沙尼亞號”的隊長已經無法控制船只——現在控制船只的是一股狂暴的自然力。

普霍夫并沒有因為顛簸而受罪。他給輪機長解釋說,他早就有胃灼熱的老毛病,這反而幫了他的忙。

維護發動機正常工作也很困難:負載量始終在變化,螺旋槳一會兒深入水里,一會兒又抬出水面。因此,發動機不是因為加速而發出尖叫,所有螺絲都在震動,就是因為負載過重而沒了聲音。

“加油,給它加油,福馬,多加些,不然這樣變速會一下子燒壞的!”輪機長說。

普霍夫給機器喂了大量的潤滑油,他也認為這事很重要,因此一邊加油一邊數落說:

“嗨,你這壞蛋,看我怎么收拾你!看你還敢胡鬧!”

過了大約一個半小時,“沙尼亞號”穿過了刻赤海峽。

政委下到機艙里抽煙,他的火柴全濕了。

“情況怎么樣?”普霍夫問他。

“母的沒什么,公的很糟糕。[9]”政委打趣說,臉上露出疲憊不堪的笑容。

“什么意思?”普霍夫不明白。

“沒什么,挺好的。”政委說,“要感謝東北風,不然我們早就給白軍收拾了。”

“怎么會呢?”

“是這么回事,”政委解釋說,“刻赤海峽由白軍的幾艘巡洋艦守衛。因為風暴它們都進港避風了,這才沒有發現我們!明白了嗎?”

“那他們怎么沒用探照燈搜索?”普霍夫要打聽個究竟。

“嗨!天翻地覆的,探照燈有啥用!”

中午的時候,“沙尼亞號”已經進入克里米亞水域,但是風暴中的大海依然洶涌澎湃,疲憊地撞擊著船舷。

過了不久,在地平線上出現了一團可疑的煙霧。船長、隊長和政委仔細觀察這團煙霧。過了一會兒,“沙尼亞號”開始駛向外海——于是那煙霧就不見了。

東北風沒有停下。這場風暴讓船長和政委喜出望外。白軍那幾艘擔任警戒的艦艇認為,在這樣的風暴天氣警惕性是多余的,因此全躲進了防風港。

政委以此解釋“沙尼亞號”完好無損的原因,他指望風暴停息后,可以在夜里實施登陸。

普霍夫沒有從機艙里出來,他汗流浹背地在照看發瘋的機器,不停地用粗話嚇唬它。

下午三點,地平線上一下子出現了四道柱煙。它們開始快速向“沙尼亞號”移動,大有包圍之勢。有一艘船已經看清了“沙尼亞號”的面貌,發出要求停止前進的信號。

紅軍戰士不明就里,他們出于好奇,也紛紛到甲板上走動。

“沙尼亞號”船長根據煙柱判定,其中有一艘船肯定是巡洋艦。

看來,登陸隊成員終于到了不得不進入艙底的時刻。

船長和政委一直沒有離開自己的辦公室,在努力尋找拯救的辦法。他們命令所有紅軍戰士進入船艙,不讓敵艦發現“沙尼亞號”的軍事用途。

東北風依然在呼嘯,威力不減,將“沙尼亞號”吹離了航線。四艘不明身份的船只也在艱難地維持航向,無法靠近“沙尼亞號”。

過了一會兒,三道煙柱從視野中消失,被狂暴的東北風吹得不知去向。然而第四艘船緊追不舍,漸漸朝“沙尼亞號”靠攏。有時候可以明顯看到它的船體。船長看清楚了,這是一艘配備了精良武器的快速商船,正在追趕“沙尼亞號”。只是狂風巨浪妨礙它靠近“沙尼亞號”。接著,它開始盤問“沙尼亞號”要去哪里。“沙尼亞號”進入克里米亞水域之后,掛的是弗蘭格爾的旗幟。針對白軍船只的盤問,“沙尼亞號”回答說是從刻赤到費奧多西亞,船上運的是魚。

甲板上只留了四名穿著民族服裝的土耳其人,所有的軍人跟政委和登陸隊長都坐在艙底。因此,白軍商船靠近“沙尼亞號”之后,他們只是用望遠鏡看了一下就離開了。他們不愿意拖曳“沙尼亞號”——他們害怕危險的狂風巨浪。

那天剩下的時間都很太平。有時候也會有船只出現,但很快就消失了:

它們害怕“沙尼亞號”甚于“沙尼亞號”害怕它們。被嘔吐和濕冷折磨得苦不堪言的紅軍戰士故意裝出快樂的樣子,為自己暈船感到羞愧。他們厭煩了郁悶的航行,當他們發現一艘裝備了四門大炮的白軍船只靠近的時候,甚至都有點喜出望外了。

紅軍戰士不了解大海,他們不相信讓他們嘔吐得死去活來的這股自然力量蘊藏著可以將船只置于死地的危險。

“讓它來好了!”一名來自坦波夫的紅軍戰士說,“給它點顏色看看!”

“什么顏色?”政委問,“它有大炮!”

“你看著吧,”坦波夫人說,“我們用步槍就能干掉它!”

紅軍戰士習慣于用手里的步槍繳獲行進中的裝甲車,他們以為在海上也能靠步槍打垮敵人。

有時候“沙尼亞號”旁邊會有被旋風卷起的沖天水柱經過,水柱過后留下一個個深坑,幾乎把海底都要暴露了。

突然,這樣的一個沖天巨浪過后,出現了夜間不知去向的“火星號”快艇。它遭到了重創。巨浪摧毀了它的裝備,企圖將它翻個底兒朝天。但是它拼命掙扎,順著巨浪上下顛簸,全憑頑強的意志才避免了覆滅的命運。它想貼近“沙尼亞號”,但是一個巨浪又把它拋進了深淵。

“火星號”的全體船員和運送的20名偵察員站在甲板上,手里緊緊抓著纜索。

他們發瘋似的朝“沙尼亞號”喊話,但是狂風撕碎了他們的聲音,什么也聽不見。他們的臉上布滿了茫然不知所措的陰影,眼睛因為仇恨和絕望而暗淡無光,上面蒙著一層致命的蒼白,猶如涂了一層白色的顏料。

越是靠近“沙尼亞號”,步步緊逼的死神將他們折磨得越厲害。“火星號”的人們扯碎身上最后一件公家發給他們的衣服,野獸般地狂叫,甚至在揮舞拳頭。他們喊得比風暴還響,一個胖胖的紅軍戰士騎在橫桁上啃面包,不讓自己的口糧白白浪費。

瀕臨死亡的人們的眼睛由于狂怒而鼓了出來,他們在甲板上拼命跺腳,以期引起人們的注意。

普霍夫站在甲板上看著“火星號”。

“他們干嗎像發了瘋一樣?”他問政委,“是要淹死了還是害怕了?”

“肯定是船漏了。”政委回答說,“要想辦法幫他們!”

紅軍戰士在艙底待不住了,他們站到甲板上也對著“火星號”大喊大叫,嘲笑這些不幸的人們驚慌失措。

“沙尼亞號”的全體人員都為“火星號”偵察小隊和船員們擔心;登陸隊長在怒斥船長,政委也在一旁幫腔,但是船長怎么也無法靠近“火星號”。

等到“沙尼亞號”被海浪拋到“火星號”身邊的時候,“火星號”上的人喊叫說,海水已經進了機艙。

從“火星號”還傳來了手風琴的聲音——不知什么人臨死前還在拉手風琴,這完全違背了人生的常理。

普霍夫聽得清清楚楚,不知為什么在這樣特殊的時刻甚至感到興奮。

就在“火星號”接近“沙尼亞號”的一瞬間,一個清脆的聲音蓋過了喊叫聲,配合那邊的手風琴唱了起來:

我的小蘋果

沒腌過的小蘋果,

不小心掉進了

黑海里

……

“好一個混球!”普霍夫十分得意地評價“火星號”上這個樂天派,出于無奈的同情還啐了一口。

“放舢板!”船長大喊,這時候“火星號”整個船身都沉下去了,只露出甲板。

好不容易放下的舢板立即翻了三個跟斗,舢板上的兩名水手不見了影蹤。

驟然間,一個巨浪把“火星號”掀起來扔到了“沙尼亞號”上方。

“往下跳呀!”普霍夫喊得比誰都響。

“火星號”上的人先是一愣,嚇得臉都黑了,然后不顧一切地往下跳——朝著“沙尼亞號”的甲板。他們像尸體那樣摔到“沙尼亞號”上,把伸手想接住他們的手臂都砸斷了,而普霍夫被砸得四腳朝天。這反而讓他高興。

“輕點兒!”他大叫,“你們敢打弗蘭格爾,還怕這么干凈的水,龜孫子!”

幾秒鐘之后,“火星號”的人全部轉移到了“沙尼亞號”上,只有兩人錯過了目標,掉進了大海深淵。

只聽得“火星號”上發出一聲沉悶的哀號,內部的爆炸將它炸得粉碎,碎木片碎鐵片四處亂飛。

普霍夫在得救的人們中間來回走動,見到人就問:

“剛才是你在唱嗎?”

“不是,哪里還顧得上唱歌!”“火星號”上的紅軍戰士或者水兵這樣回答。

“看你也不像!”普霍夫不滿意,繼續往前走。

結果一個人也沒找到——原來誰也沒有唱過,也沒有拉手風琴。普霍夫可是聽得清清楚楚,甚至連歌詞都記住了。

暮色四起,可是風暴依舊,甚至都不想消停。

“這鬼東西是從哪兒來的,我真想看看那地兒!”普霍夫自言自語,他在艙底跟機器一起搖晃。

傍晚的時候,領導們在“沙尼亞號”上商量了好久。“沙尼亞號”超載嚴重,無法靠近克里米亞海岸。另外,東北風一直把船只推向外海,讓人員登陸絕無可能。而長時間在海上耽擱很危險——碰到白軍的第一艘巡邏艦就會被它打沉。

大家商量了很久。水兵們不甘心,他們建議等風暴過去了看情況再說。

“行啊,那就回新羅西斯克吧。”偵察隊長、水兵沙里科夫說,“回去了怎么辦?第一,要追究責任,為什么擅自回港;第二,還能怎樣,情況會更糟糕:弗蘭格爾一點沒有損失。”

“你呀,沙里科夫,”政委對他說,“你忘了,你的‘火星號’只剩下些碎片漂在海里,驅逐艦又失蹤了——肯定在洗澡,‘沙尼亞號’又超載嚴重,是違規航行!怎么,照你說來,也該讓‘沙尼亞號’沉到海底嗎?”

“行,隨你便!”沙里科夫說,“漂在海上也太丟人了!”

到夜里還是決定,必須返回新羅西斯克。

快到半夜的時候,風暴開始減弱,但是海上依然波濤洶涌。“沙尼亞號”艱難返航。

在刻赤海峽,它被岸上的探照燈發現了,但是白軍的要塞炮沒有向它開火。也許是因為“沙尼亞號”上弗蘭格爾的那面破旗還在飄蕩。

天亮前夕,“沙尼亞號”的人員在新羅西斯克下船。

“真丟人!”紅軍戰士邊收拾行裝邊抱怨。

“怎么是丟人呢?”普霍夫開導他們,“大自然的力量比人強,老弟!巡洋艦都進了避風港呢!”

“沒關系,”水兵沙里科夫不滿地說,“很快就要打通彼列科普地峽,到時候沒有我們這些窩囊廢也沒關系!”

事情果然如此。沙里科夫心里明鏡似的,一清二楚。

就在當天傍晚,革命軍事委員會下達重新登陸的命令。

登陸隊連夜再次上船,“沙尼亞號”開始冒蒸汽。

沙里科夫興奮得在船上跑來跑去,跟每一個人都交談幾句。政委覺得自己做了蠢事,盡管革命軍事委員會沒有說過一句批評他的話。

“你是工人吧?”沙里科夫問普霍夫。

“原來是工人,將來當潛水員!”普霍夫回答。

“那你為什么不參加革命先鋒隊?”沙里科夫故意讓他難堪,“你這個非黨分子為什么要多管閑事,不去爭當時代的英雄?”

“有點信不過,沙里科夫同志,”普霍夫解釋說,“再說了,我們那兒的黨委就在革命前的省長家!”

“這跟革命前的房子沒什么關系!”沙里科夫盡量說服他,“我出生在革命前,不覺得有什么問題!”

就在出發之前,登陸隊政委離開了一會兒——去向上級發一份匯報隊伍順利出發的緊急電報。

半小時后他回來了,但是他沒有登船,而是留在碼頭上,笑著大聲命令:

“下船!”

“你怎么了,頭兒,糊涂了?干嗎要下船?”沙里科夫站在船舷上問。

“下船!聽到沒有?”政委大聲說,“彼列科普拿下了,弗蘭格爾跑了!這是命令——登陸取消!”

沙里科夫和其他人一下子都泄了氣。

“真沒想到!”一名紅軍戰士說,“本來可以斷了弗蘭格爾后路,他總要坐船跑的。這下可好——取消了!”

“我早就說過,在克里米亞,沒有這些窩囊廢照樣能辦成事!”沙里科夫說。

“你就別再提啦!”普霍夫勸他,“弗蘭格爾跑了就跑了,你可以去收拾別人啊!”

“哎!”沙里科夫嘆了口氣,一拳打在柱子上,還添加了一句臟話。

“那你自己一個人去游過海峽!”普霍夫說他,“你個子小,探照燈發現不了!你上了岸——登陸任務不就完成了嗎!”

“真想這么干。”沙里科夫話都到嘴邊了,可還是改變了主意,“就是水太冷,浪太大——一會兒就嗆死了!”

“那就等個好天氣!”普霍夫說,“你往長褲里吹滿氣,嗆水的話就摳個洞,這樣就可以呼吸了!”

“不行,那是胡鬧,海軍不干這種事!”沙里科夫拒絕說。

兩天后傳來消息,失蹤的驅逐艦到達了克里米亞海岸,100名水兵都登陸了。

“我早就料到了!”沙里科夫說,“指揮驅逐艦的是克內什,可我攤上的是群旱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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