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冀州。

八月下旬的中午依舊熱情似火。蟬噪不休，從放暑假開始就一直是這個炎熱干燥的天氣。說來也反常，快兩個月居然沒下過一場像樣的雨，大概司掌此地的龍王還是個讀書郎，也放暑假回家去了。燕子黑色的背羽吸飽了熱量，像背著一口沉重的黑鍋，打熬不過，只得在樹蔭下歇息。

還是個小學生的路一元，正在享受他的悠閑假期。暑假作業早在一個多月之前就全部做完，此時的路一元正吃著小學門口五毛一包的零食，吹著電風扇，悠哉游哉地躺在隔壁許家的客廳沙發看動畫片。父母工作忙，這附近也沒什么同齡小孩，可又不放心小孩子一個人在家，于是鄰居肖桂善代為照顧。好在路一元從小就乖，不是個調皮的孩子，多半時間也就是靜靜地看動畫片，所以肖阿姨也比較省心。

小時候的路一元最愛去鄰居家玩。鄰居阿姨肖桂善人美心善，經常給他些小零嘴吃；鄰居大哥哥許家朋是個戴著黑框眼鏡的青年人，回家也會陪他打電動。雖然比路一元大十幾歲，可是小男孩喜歡的機器人大怪獸話題也頗聊得來，簡直就是莫逆之交。兩個人一起通關《吞食天地》后擊掌相慶，拉勾上吊要做一輩子好兄弟的場景還歷歷在目。

電視里放映著奧特曼打小怪獸，許家朋在屋內打電話。肯定又是在和女朋友煲電話粥吧，聽起來半天都沒哄好的樣子，戀愛中的女人還真是婆媽哦。接著房間內傳來電話被摔在地上的聲音。

聞聲，肖阿姨連忙走進房間查看情況。路一元在堂屋不為所動，一則現在正是動畫片精彩之處，二則別人家的家事，自己一個小孩子去湊熱鬧也沒用，于是接著安如泰山地看電視。只不過人類天性中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燒，路一元偷偷用遙控器把音量調小一度，好讓耳朵能夠聽清楚房里的聲音。

“好端端地，摔什么手機啊？”

“今天又接了幾個公司的通知，全都不要我！”許家朋憤憤地拍著桌子，聲音里帶著焦躁。“那個女高管還假惺惺地扯東拉西，先是夸我一通最后不還是把我拒了！”

“不要你就不要你，再找嘛，我又不是養不起你。”肖阿姨的聲音沉靜而包容，像無私的大海。

“那女高管不要我也就算了，董翠婷也不要我！她什么東西，也敢跟老子提分手？”許家朋從房間出來，到廚房的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仰脖便喝了個精光。一腔怨氣無處撒，只得以酒澆滅胸中塊壘。

董翠婷，許家朋的女友，住在兩公里外的幸福小區。以前他跟女友煲電話粥的時候總是“小婷”、“婷婷”地叫個不停，路一元聽得耳朵都要起繭子了，只希望膩歪的小情侶趕緊停停。前一段時間，路一元還見過董翠婷到樓下等許家朋約會，她常常穿著一身紅裙，在人流中格外顯眼。儀態嫻靜的她，連打傘的樣子都像捧著玫瑰花。

“人家小姑娘發現不合適，提分手也正常嘛。”肖阿姨還是耐心地安慰道：“無論如何，我都會要你啊，你是我兒子呀。”

“不行，我要出去，我要去董翠婷她家上門討個說法！”許家朋說罷又從柜子里拿出一瓶白酒揣兜里，穿了球鞋就要出門。

肖阿姨伸手攔住了她的兒子：“別出門，我聽說等會要下大雨。”

“幾個月沒下過雨了你跟我說馬上下大雨，誰信啊？”許家朋甩下兩個輕蔑的眼神，目光里滿是不屑。

“你喝了點酒，等會下雨受涼，要感冒的！”肖阿姨愛子心切，生怕兒子有個什么大痛小病。

許家朋爆出兩句“國粹”：“才一瓶啤酒，怎么就醉了？日恁奶你莫攔我！”

“你看天氣預報，今天真的要下雨！”肖阿姨也寸步不讓，守著玄關不準許家朋出門，好像保疆衛土的士兵一樣：“只要我還在這個家里，你今個就別想出門！”

許家朋的怒氣徹底被點燃，像個爆炸的煤氣罐：“你們女人怎么一個兩個都這么不可理喻啊！”請他吃閉門羹的女高管也好，打電話來分手的（前）女友董翠婷也好，攔在玄關不讓出門的老媽也好，女人真是麻煩！關鍵這種雞婆的生物還占據人口的二分之一，哪里都能遇見，怎么不讓人見了心煩！

母子倆在玄關處相罵起來，吵架的聲音越來越大，企圖用聲音的大小來讓對方服軟。互不相讓，好似兩頭角力的公牛。再吵下去，都沒辦法好好看動畫片了！怎樣才能讓這倆活寶母子安靜下來呢？除非……能夠想辦法能讓許大哥出門？腦筋一轉，人小鬼大的路一元想到一個好主意。

雖然自己還只是小孩子，人微言輕，說什么大人也不會聽。但是如果是大人說的話，應該就會信了吧。再說了，自己和許大哥可是拉勾上吊要做一輩子好兄弟的！大哥有難，小弟必須支援，不然就違背了兄弟義氣。于是路一元的眼珠在眼眶的轉了兩轉，面不改色地撒了個小謊：

“許大哥，我爸不是麻煩你去街上給我買‘雷斯奧特曼’玩具的嗎？你怎么還不出門呀？”

“哪有什么‘雷斯奧特曼’，啥時候說的……”許家朋對上路一元使的眼色，頓時明白了什么。奧特曼里就沒有一個叫“雷斯”的，這小鬼頭分明是在扯謊，好幫自己出門。

路一元剛來許家做客的時候，他還覺得陪小孩玩太沒勁，可沒想到這小鬼聰明得緊，什么游戲都是玩一遍就上手，比他的一些同學玩得還強十倍，也就慢慢愿意和他一塊玩起來，甚至后來還裝模做樣地拉勾上吊，發誓要做一輩子“好兄弟”。沒想到這家伙人沒多大腦子卻鬼精鬼精的，竟然在關鍵時刻能幫自己解圍，這個“小兄弟”交得，真值！

“想起來了，隔壁路叔他是好早就跟我說了這件事，你不讓我出門，我不好給路叔交待啊。”路叔，就是路一元的老爹。許家朋就坡下驢，順著路一元的謊話開始瞎掰起來。

“算了，既然是‘老路’他說的，那我就不攔你了，但是你記得帶傘，不要在外面呆太久，看見下雨就回來，啊！”肖阿姨滔滔不絕地嘮叨起來：“董家妹子那你就別去了，等過幾天她氣消了你再問也好，女孩子可能只是跟你鬧氣，你肯定是哪做的不好惹她生氣了……”

“知——道——了！”肖阿姨的啰嗦廢話還沒講完，許家朋已經摔上門出去了，只留下肖阿姨一個人透過窗戶，落寞地看著兒子的身影遠去。

幾個小時后，暴雨開始沒大沒小地下了起來，像個頑劣的熊孩子，不知輕重。可是兒子還沒有回來，電話也打不通，肖阿姨看著門口兒子忘了帶走的傘，陷入陰郁。直到路一元的父母都下班回家，路一元也該回家吃飯、跟肖阿姨揮手作別的時候，她還是呆呆地望著窗外，像一尊時間停止流逝的雕塑。

不知道過了多久，終于看到滿身泥水的許家朋回到家中，頭臉被大雨淋濕，像一塊被蹂躪過的奶油蛋糕。身上衣物有幾處撕裂的痕跡，隱約殘留著點點血跡，仿佛和人打架斗毆過。許家朋甫一回到家，就像一尊融化的雪人倒在了地上，在地板上洇出團團水漬。肖阿姨連忙上來扶，卻被酒氣熏了一臉。接下來則是連續幾天的高燒，病好后更是把這幾天的事情忘了個干干凈凈。

原來他出門前就喝了點啤酒，而出門時順手把家里的珍藏白酒帶走，在外面喝了個罄盡。啤酒和白酒素來不能混著喝，因為白酒本就酒精度數高，而啤酒中的二氧化碳等成分會刺激胃壁，促進胃液膽汁分泌，加速胃腸蠕動，使得白酒中的酒精更容易進入血管，人也自然更容易喝醉。至于那天的暴雨更是雪上加霜，連日發燒也不奇怪了。

聽附近的街坊張大爺說，他看見許家朋去了幸福小區，找了一個穿著紅裙子的女孩。不知怎的兩人發生了爭執，最后打起來了。具體的過程，張大爺沒瞧見，只看到一個紅裙子的女孩一聲大叫，然后飛也似地跑了，只留下失魂落魄的許家朋。

張大爺上了些年紀，眼睛不太好使，雖然不曾見過董翠婷，也看不清那女孩的面貌，但也知道許家朋有個住在幸福小區而又愛穿紅裙的女友，想來必然是董翠婷不錯了。小情侶吵架，外人也不好上去勸架，張大爺又趕著找住在幸福小區的老朋友打牌，于是不曾細看便走了。此后再談及此事，街坊鄰居也只道是情侶吵架，此事便過去了，消失在其他的八卦之中了。

想來是醉后想不開要去找前女友復合，結果滿身酒氣的樣子反把前女友嚇跑了吧！天涯何處無芳草，何苦單戀一枝花呢？路一元心中暗笑。這樣的想法，恐怕也是只有年少未嘗情滋味的小小少年才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