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資本的溫度:真實世界里的資本人物風云錄
- 王炳榮
- 5518字
- 2024-06-28 19:05:00
北宋最著名改革的締造者:王安石
他是北宋時期的政治家,權傾朝野,位極人臣。他是大文豪,在詩、文、詞領域都有杰出成就。他是北宋最著名的改革——“王安石變法”(又稱“熙寧變法”)的締造者。他就是“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王安石。
要把一個距今近一千年的歷史人物寫好,對執筆者來說,既是一個機會,更是一個挑戰。
說它是個機會,是因為像王安石這般的“大人物”,盡管他的世界和年代距我們非常遙遠,但有關的史書資料非常豐富。林語堂先生曾言,我們知道一個人,或是不知道一個人,與他是否為同代人沒有關系。
人們普遍存在一個錯覺,就是以為自己很了解身邊的親人或朋友。但情況往往并非如此,因為人是會變的,會因為經歷或者遭遇導致性情發生某種變化。但歷史人物既已成為歷史,他們的性情就不會有什么變化(不過,外人對歷史人物的認識是有可能變化的),基本上就可以蓋棺論定了。
說它是個挑戰,主要是因為民眾對一個歷史人物的了解,或者對歷史人物的記憶殘留,基本上來自一些跟歷史人物相關的歷史事件。這跟我們大腦喜歡偷懶有很大關系(顯然是自然選擇的結果)。我們的大腦雖然只占體重的2%~3%,但即便在休眠狀態,也要耗費身體能量的20%~30%。一個偷懶并總是試圖節省能量的大腦很容易形成某種思維慣性。
因此,任何的創新,只要不太符合大眾認知的“人設”,就會引起大眾的某種抵觸,甚至是反感。不過,好在這篇文章的主角,在歷史長河中,是一個備受爭議的人物。
一
當我們用“腹有詩書氣自華”來形容一個人的時候,一般是在稱贊他的才華,而不是批評他的不修邊幅。
我們的主人公王安石,還真的是一個不修邊幅、不注意飲食和儀表之人。衣裳骯臟且長期不換,須發紛亂更是他的常態。有一次,他同幾個朋友一起去澡堂洗澡。朋友見他的長袍滿是污垢,于是在門口給他準備了一套新的。王安石洗完澡后,隨手就把新的長袍穿在了身上,絲毫沒有察覺別人給他換了衣裳。
王安石在做揚州太守韓琦的幕府時,經常通宵讀書。有時候困了,就在椅子上小睡一會兒。等他醒來的時候往往已經到了“上班”時間,來不及洗漱和打理須發。太守韓琦看他那副樣子,以為他徹夜縱情聲色,就勸他要把時間和精力多用在讀書上。王安石倒也懶得解釋,仍然我行我素。
還有一個故事跟吃有關。
有朋友告訴王安石夫人,說她丈夫很喜歡吃鹿肉。王安石夫人很驚訝,表示不信。因為她很清楚,她的丈夫從來不在意吃什么。朋友說,如果他不喜歡吃鹿肉,他怎么可能把面前的整盤鹿肉都吃完呢?王安石夫人恍然大悟。她說,下一次,你們把別的菜放在他面前,看他會怎么做。果然,吃飯時,王安石開始吃放在他面前的菜,桌子上照樣擺了鹿肉,但他竟然毫不知情。
當一個人專注于內在和里子的時候,忽略外在和面子也就不足為奇了。
王安石奇怪的生活方式,讓他在北宋的官場中顯得很另類,而官場中的另類一般不太受同僚歡迎,哪怕你位高權重。
用“抱團取暖”這個詞來形容封建官場再合適不過了。后人經常批評科舉考試的種種弊端,但不能否認的是,能考取功名、獲得一官半職之人都不是傻子。
在追求自身利益方面,大部分人是理性的。對封建政治體制內的官員來說,不求有多大的功勞,不犯大錯才是根本。你好我好,跟同僚打成一片,抱團取暖才是明智之舉,也是能讓自己在這個群體里幸存的生存之道。
而王安石,他不是這樣的人,他是官場中的另類。
他不但沒法和同僚和平共處、打成一片,而且事事有主張、事事有主意。此外,他對自己的施政綱領(變法主張)也是固執己見。因此,在他的整個政治生涯,其政治主張并沒有得到核心同僚的支持。他的性格和處世方式,在某種程度上已經決定了他一直提倡的變法不太可能會一帆風順。
二
王安石從小就是“別人家的孩子”,酷愛讀書,且過目不忘。他21歲中進士,在進京做官之前,大部分時間在地方任職,有豐富的基層工作經驗。這期間,他不是沒有提拔的機會,而是好幾次都謝絕朝廷的提拔。
在地方任職的時候,王安石也算是成績斐然。
他大興水利,大力發展教育。更難得的是,他敢于打破常規。農業社會是一個靠天吃飯的存量經濟時代。在青黃不接的時候,農民不僅吃不飽飯,甚至連第二年的種子糧都沒有。有些農民只好以極高的利息向地主或豪紳貸款買糧。
王安石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將政府的儲備糧以政府的名義貸給農民,所需的利息比地主或豪紳的高息低得多。這是青苗法的雛形,也是王安石所依賴的經世濟民的成功經驗之一。對信貸高度發達的當今社會和現代人來說,王安石給農民提供的糧食貸款好像也沒什么創意。但在當時的人眼中,這應該算是石破天驚之舉了。
王安石借助國有資本的力量,為農民一解燃眉之急,從地方到中央,都引起了極大的轟動。借力國有資本和地方任職的好名聲,王安石為自己的仕途插上了騰飛的翅膀,也擁有了政治躍遷的資本。
三
宋朝是一個上承五代十國,下啟元帝國的朝代,以靖康之恥為界,分為北宋和南宋。
伊恩·莫里斯在《西方將主宰多久》一書中,對人類文明的發展進行了系統性研究,并回答了“中國為什么在近幾百年落后于西方”“東西方有幾次大分流”等問題。在他看來,東方文明和西方文明有三次大分流,第一次(最早的那次)和第三次(最近的這次)都是西方文明主宰世界。但在第二次大分流中(公元5世紀到公元18世紀),東方文明成了世界文明的中心,主宰了世界。
在這個階段,毫無疑問,宋朝達到世界農耕文明的頂峰。
在經濟領域,宋朝實現了城市化和商業大發展,汴京和杭州等城市十分繁榮。比如,《清明上河圖》就生動地記錄了汴京城市面貌和當時社會各階層人群的生活狀況。在金融領域,宋朝出現了交子(紙幣)、有價證券和政府采購等。在軍事領域,宋朝發明了很多冷兵器和火藥武器。在文化領域,造紙術和印刷術進一步發展,紙張更加便宜,印刷技術完善,書籍開始走進千家萬戶。在冶煉領域,宋朝發明了焦炭煉鋼,比西方大約早500年。宋朝的汝窯制作溫度高達1700攝氏度,而西方的瓷窯直到19世紀末發明電之后,其制作溫度才達到1700攝氏度。因此,無論是經濟金融方面,還是文化藝術方面,宋朝都達到了當時人類文明的最高峰。
但是,與經濟金融和文化藝術相比,宋朝的軍事實力一直比較薄弱,遼、金、西夏等政權不斷侵擾。有一句話說得好,戰場上得不到的,也別指望在談判桌上得到。但北宋和遼國之間簽訂的《澶淵之盟》讓戰敗國遼國得到了戰場上得不到的東西。
由此可見,當時的北宋,雖然“富國”,但遠遠未到“強兵”的地步。
宋神宗20歲即帝位,年輕的皇帝精力充沛,雄心萬丈,富國強兵的意愿極強。在他還是太子的時候,他就已經是王安石的“忠實粉絲”了。他一即位,就將王安石調任京都。宋神宗的改革熱情感染了王安石,王安石對局勢的分析也讓宋神宗印象深刻。經過一番徹夜長談,君臣的雙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大有“君若不負我,我必不負卿”的豪邁。
客觀來講,如果不是宋神宗的大力支持,王安石的變法根本不可能持續一二十年之久。
王安石的變法內容其實也不復雜,說來說去無非包括富國之法、強兵之法、取士之法三個方面。其中,富國之法中的青苗法、強兵之法中的保甲法引起了極大的爭議。
所謂青苗法,就是在春耕的時候由政府貸款給農民,農民用貸來的錢買種子,待收割時本利收回。王安石在地方任太守的時候,就采用過這個方案,也確實受到了農民的歡迎。但是,地方的成功經驗,是否適合向全國推廣,答案并不總是肯定的。
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保羅·薩繆爾森曾提出“合成謬誤”這個概念,意思是,對局部來說是對的東西,對總體而言卻未必如此。當年成好的時候,農民貸款買種子,之后收獲、還本付息,農民和政府雙雙受益。但若年成不好,農民很可能違約,甚至連利息都還不起。在官府的逼迫之下,很多家庭可能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此外,按照封建社會的組織架構和激勵機制,一項好的政策,到了地方完全有可能變成壞的制度。對某些相對富裕的地方來說,農民用自己的留存資本買種子就夠了,根本不需要貸款。但地方政府為了完成王安石制定的貸款任務,逼迫當地農民向政府貸款。于是,農民拿著這些利息并不低的貸款,要么吃喝嫖賭,要么做點兒小本生意。吃喝嫖賭的結果當然是欠下巨債而無力償還。即便是小本生意,在宋朝這種國家資本主義盛行的朝代,小老百姓賺點兒錢也是極其困難的。
總之,青苗法早期為王安石博得了一個“資本能手”的美名。但正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全國范圍的青苗法讓老百姓叫苦連天。
保甲法之所以引起爭議,兵源質量把控還是小事,最大的問題是它跟免役法放在一起同時向外界公布。本來,老百姓如果愿意花錢,就可以不用服兵役,但保甲法又把服兵役這個重擔重新放到老百姓肩上。這無疑加重了老百姓的負擔,所以方案得不到民眾和舊臣的擁護,執行起來難度大也在情理之中。
比如,以司馬光為代表的一班舊臣,對王安石的變法就極為反感。在司馬光看來,王安石的財政技能,說一千道一萬,無非在分配方面做文章罷了。
王安石進京后不久,司馬光就跟他在宋神宗面前大吵了一架,絲毫不給這位皇帝身邊的紅人一點兒面子。司馬光當著宋神宗的面,嘲笑王安石的財政只不過是在百姓身上多征稅而已。王安石自然是不服的。他認為,當前國庫空虛的原因是掌管財政的人不懂理財。如果會理財,在不增加捐稅的情況下,也能充盈國庫。
司馬光反駁道,一國的財富總量是固定的,這筆財富不在老百姓手中,就在政府手中,無論你實行什么政策,或給這個政策冠以什么樣的名稱,你只不過是把老百姓手中的錢拿過來交給政府而已。
很顯然,司馬光對農業社會的經濟特征一語中的、洞若觀火。
四
世人對王安石變法的評價并不統一。有人認為變法讓北宋更加強大了;有人認為變法因為不徹底,反而動搖了北宋的根基。
實事求是地講,在農業社會,所謂變法或改革,其實就是一個重新洗牌和“切蛋糕”的過程。農業的核心問題在于這個行業很難有規模效應,五個人種一畝地,并不會因為人員的增加而比三個人種一畝地的產量更高。也就是說,這個行業邊際報酬遞減的特征非常明顯。
唐代政治家、詩人李紳在他的《憫農》(其一)中寫道: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這首詩一方面反映了社會的不公;另一方面突出了農業經濟缺乏規模效應,難以打破“馬爾薩斯陷阱”的弊病。
如果從投資的角度來看這個行業,可能看得更清楚一些。
首先,谷物是一個標準化的東西,很難有差異化,除非在饑荒年間,否則大部分時候,老百姓都不愿意為它付出過高的溢價。
其次,糧食關乎國計民生,從統治階級的角度看,價格的大幅上漲等同于擾亂社會秩序,所以,漲價幾乎是不允許的。
整體來看,農業社會的經濟活躍度是非常低的。即便在某一年獲得好的收成,但因為糧食本身的保質期短,普通家庭往往會將其轉化成耐用消費品(生孩子)。但一旦孩子生多了,又導致糧食不夠吃。
所以,農業社會的變法和改革,本質上是一個存量再分配的過程。就像司馬光說的那樣,國家拿多了,民間百姓拿的就少了。
對存量經濟和資本的爭奪,很容易激起改革派與保守派之間的矛盾。如果碰上天災或戰亂,矛盾會極其尖銳。當改革很長一段時間看不到效果的時候,改革派內部也不會是鐵板一塊。這個時候,改革所付出的代價往往需要主導改革的領袖來承擔。
縱觀各朝各代的改革,從商鞅變法到王莽改制,從王安石變法到張居正改革,總體來看都是失敗的。存量改革,總會導致某些人的利益受損,總會碰到巨大的阻力。
王安石是何等聰明和卓越之人,他不太可能不知道這個道理。他應該明白,他的改革主張成功之概率會有多低。但他還是拿出了“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勇氣和決心。
就憑這點,我也會對我這位江西老鄉肅然起敬。
◇ 投資人視角
王安石在《元日》這首詩中寫道:
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
此詩表面上是描寫春節除舊迎新的景象,實則表達了王安石革新政治的決心。
主導改革的王安石,讓人想起了塞萬提斯筆下的堂吉訶德。王安石的改革一開始就進展不順,除了宋神宗,愿意支持并配合他的人很少。處處碰壁,但他仍然選擇勇往直前,直到最后黯然離場。
如今的我們,張口閉口就是“經濟發展”或“經濟增長的前景”,已經習慣于身處經濟增長的環境中。在經濟增長的大環境下,政府主導的社會改革完全有可能達到“帕累托改進”的目標:在不損害一方利益的情況下,讓另一方利益得到明顯的改善[1]。
這種社會改革,往往容易推進,因為阻力比較小。但實際上,經濟增長的出現,經濟增長曲線的陡然上升,也就近兩三百年的事情,即工業革命開始至今才有的事情。
在漫長的農業社會,人類經濟發展水平低下,整個社會的經濟總量長時間保持不變。如果碰上旱澇或其他自然災害,甚至會出現經濟總量的萎縮。哪怕是王安石所處的那個相對富裕的大宋,也是如此。
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所謂的改革,本質上就是利益的再分配。也就是說,一方得利,是以損害另一方的利益為前提的。毫無疑問,這種社會改革,阻撓改革的力量會非常大,改革的成本會非常高,改革的成功率會非常低。
所以,農業社會歷朝歷代所謂改革,成功是偶然的,失敗是必然的。時代的潮流,并不以個人意志為轉移,跟浩浩蕩蕩的時代潮流作對,最終的下場都會比較凄慘。
作為投資人,我們要做的,就是順應時代潮流,不要逆潮流而動。
比如,不應該去做空一個經濟體。盡管今天的我們碰到了不少難題,如貿易保護主義、意識形態的對抗、局部戰爭等。但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仍然是剛需,經濟增長的大環境仍然沒有發生根本性的變化。
我們應該選擇做一個理性樂觀主義者。我們更應該做的,是對我們國家的經濟前景保持足夠的信心和耐心。
主要參考資料:
林語堂.蘇東坡傳[M].張振玉,譯.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16.
[1]也有經濟學家不同意世界上存在“帕累托改進”這種事情,理由是:一方利益的改善,即便在經濟利益上沒有對另一方造成損害,但雙方地位的改變,也對另一方造成了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