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有一百單八坊，城內最西北處的這座喚做‘修真坊’。

在尋常百姓眼中，修真坊不過是安靜了點，穿著道袍來往的人多了些，除開這些也無甚出奇。

但其名頭落到有些見識的江湖人士耳中，少不得要讓后者膽顫幾下。

無他，此坊背后站著的正是那殺得無數左道妖鬼風聲鶴唳的司天監。

不過這些自是與李無沒干系，人正不怕影子斜，司天監再是豪橫，也凌駕不到他這散人游俠頭上。

此刻望著修真坊街上來往匆匆的人群景象，李無心中反而生出幾分疑惑。

將手中油膩雞腿囫圇幾口吞下，又提起裴家兄弟贈的酒壺猛灌上一口，這才開口問道：

“叔玉兄啊，我聽聞長安富足，百姓樂業安居，這修真坊更是其中翹楚，為何街上亦會有乞兒呢？”

在前方安靜帶路的魏叔玉腳步一頓，他轉過頭順著李無指著的方向看去。

只見幾個衣衫破爛的小孩正彎著身子沿著街邊摸索，那里有不少坊內早市過后留下的殘菜斷葉，他們拾得一二，就要小心翼翼地揣進懷中。

氣質溫潤的年輕道人眼神一暗，他將身子轉正，對著李無低聲說道：

“李兄勿怪，那些孩子也并非乞兒，都是坊內長大的，只是家中拮據快要沒了米糧，這才換上這等衣著來此拾上一些菜葉，此番打扮也是不想被熟人認出，落了家中大人面子。”

“哦？”

李無不置可否地應了聲，右手在下巴上緩緩摩挲，旋即又反應過來，連忙用衣衫擦掉臉上的油污，輕咳一聲后回道：

“長安萬年兩縣不是有好些良田？又有渭涇兩河漕運足以運糧，城內怎會有人吃不上飯？”

魏叔玉聞言沉默兩息，微嘆口氣后開口，語氣苦澀，

“兄臺不是長安人士，不知曉此地大旱已近三載，周遭千里一片焦土，就連圣上都早已布衣糲食，百姓日子自然更為難捱。”

李無一愣，他接了老頭子的差事下山，此行埋頭奔波只是去過幾趟酒肆，哪兒能得知這些事宜。

輕嘆一聲，李無走到那幾個孩子面前蹲下開口：

“幾位小友，我這人最愛吃些焉巴葉子，故想用些錢財找你們換換，不知可否？”

后者們原本被這游俠模樣的家伙嚇了一跳，畢竟李無身形高大幾近八尺，滿身灰塵且腰間掛劍，一看就是個好斗性子。

而聽了此話，小家伙們面面相覷不知說甚，哪兒有喜歡吃爛葉子的人？

過了幾息，終是有個膽大點的女孩硬著頭皮抱著菜葉上前，懦聲道：

“你若要就給你，這些加起來也要不了兩文。”

李無哈哈一笑，伸手接過菜葉，又從袖中掏出一粒碎銀遞給女孩，后者一臉錯愕呆在原地。

其余孩子見得分明，立即涌了上來捧出懷中菜葉，李無來者不拒一一收進袖中。

見得他們拿了碎銀喜不自禁地離去，李無終是感覺心里舒坦了些，正要轉身，又發覺那女孩還愣在身旁。

見其模樣可愛，李無便用干凈的那只手掌輕撫幾下其頭頂，笑道：

“這個坊里沒人敢搶你們的東西，放心去吧。”

女孩這才反應過來，雜亂發絲下的青澀面容微紅，她一雙大眼盯著李無鄭重開口道：

“你叫什么？”

“李無。”

“劉喜兒會報答李無的！”

說罷，不待李無開口，她就已撒開腳丫跑遠。

李無笑著搖頭，也沒將這女孩的話語放在心上，重新走到魏叔玉身旁，見到后者神情復雜地望著他，便直接問道：

“看我作甚，沒見過好心腸的游俠兒？”

“此次禍事，非是舍些金銀就能破去的。”

魏叔玉回了一句，又有些好奇問道：

“魏某聽聞李兄欠了三渠會好大一筆債，也舍得這般花去錢財嗎？”

李無笑容更甚，拍了拍魏叔玉右肩朗聲道：

“千金散盡還復來！”

說罷，他便大步走在了前方道上，修真坊不算大，那座恢弘道觀李無已是見到了其翹脊飛檐。

魏叔玉撓撓頭，看向李無的目光多了幾分羨意，又聽得后者嗓音在他耳邊響起：

“但此行二十五兩定金叔玉兄還得早些給我才是，李某如今真個身無分文了。”

這是‘傳音入耳’的術法，煉化了氣藏的修士大都會用。

魏叔玉也不驚訝，只是嘴角微有扯動，又跟上了前方的李無。

......

李淳風，如今的司天監監正，修為不明，只知曉其在如今皇帝還是秦王時就跟隨左右，一手御風道法不知絞殺了多少聲名赫赫的左道妖人。

李無站在這淳風觀的門前，一邊想著李淳風此人為數不多流傳出的事跡，一邊打量著這座奢華大觀。

此觀可不是什么古剎名勝，而是李世民登基后才下令搭建，其頂上蓋著一片金碧輝煌的琉璃瓦，朱紅大門上雕刻龍鳳。

門匾上只有三個赤金大字，‘淳風觀’。

“嘖嘖嘖，果真是背靠大樹好乘涼，你們這道觀光是門上都鑲了不少金線吧。”

李無一邊感嘆，一邊輕輕敲打觀門，淳風觀門前無甚看守，畢竟偌大長安，還真沒幾人敢來此地撒野。

“李兄說笑了，榮華富貴不過浮云耳，何況這些還是圣上恩賜給監正的，與我等自是無關。”

說罷，他取下腰間一玉牌貼在朱紅大門上，靈光微閃，大門便分開了一條口子讓兩人鉆進，此地設有陣法，這番動靜不會被凡人察覺。

到了觀內，魏叔玉倒是有了談興，指著好些景致對著李無說個不停，均與李淳風的事跡有關，可見其對這位監正頗是推崇。

李無饒有興致地聽著，畢竟此前十余載他被老頭子管得嚴，只與山下的小村子有些交際，對外界所知甚少。

“武德二年，雍縣有五百年道行的虎妖作亂，監正獨自前往，以罡風大術將其活剝，經此一役，岐州安寧至今。”

“厲害厲害，高真高真。”

李無隨口奉承幾句，聽得魏叔玉眉開眼笑。

又拿出一團菜葉子塞進嘴中大嚼，李無心里卻泛起了嘀咕，老頭子曾對自己說過，若是走投無路，可去投奔李淳風，只要交出那本小冊子，撈個司天監少監的位置不難。

但此人同皇室牽連太深，自己散漫慣了，只怕習慣不得，還是再考慮考慮吧。

“以李兄的本事，為何還要如此進食煉精？雜糧之類靈氣混雜，食得多了難免會耽誤些煉氣功夫，于我等實在不美。”

魏叔玉瞧見李無一路上嘴里無有空閑，不是燒雞酒水，就是青菜綠葉，與他認知中的修行相差甚遠，此刻總算按捺不住問道。

李無打了個嗝，聞言拍了拍不見臌脹的肚皮，笑著開口：

“葷素搭配干活不累，不吃飽又哪兒來的氣力呢？”

見狀魏叔玉也不多言，修行本就是個人的事，他也只能點到為止。

不料此時兩者身后傳來一道冷聲：

“一派胡言，煉精在純，煉氣在真，煉神在玄，此三者最是忌諱混淆不明，哪兒有什么葷素搭配的道理！”

李無眉眼微挑，這是有人來找事兒了？

轉過頭去，只見一名同樣是玉冠黃袍的道人負手而言，平靜看向李無二人，不過其目光更多還是落在魏叔玉身上。

“魏叔玉，莫非是入觀前錦衣玉食的日子過了太多，連這般不通修行之輩也帶入觀中？”

魏叔玉扶額一下，走到李無身前，朝著那人開口：

“呂才，你沖著我來即可，何必牽連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