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小念(1)
- 大約在冬季(馬思純、霍建華、文淇、魏大勛主演同名電影原著小說)
- 饒雪漫
- 5329字
- 2024-06-07 10:18:11
如何才可以真正忘記一個人呢?
你就當他死了。
——2018 洛杉磯到北京
我居住的城市洛杉磯,永遠有著充足而富裕的陽光。
周末下午三點,我和羅文坐在我家爬滿青藤的露臺上喝茶,天藍得平淡無奇,如同我這一生曾度過的無數個平淡無奇的下午。
羅文突然說:“小念,我有件稀奇事要告訴你。”
我聽到這樣的話其實是有點稀奇的,因為并不太清楚到底什么樣的事對羅文這樣一向中規中矩的人來說算得上稀奇的事。我給自己倒滿一杯滾燙的鐵觀音,抬眼看對面的他,他穿燙得整齊的暗藍色襯衫,單眼皮,淡眉毛,眼神與往日的確稍有不同。
我說:“你看上去有點緊張。”
“啊等等!”我又說,“可千萬別是求婚!”
我甚至一面說一面飛速低頭看了一眼他手里的茶杯,生怕他變魔術一般地從杯底生出一枚鉆石戒指什么的來就麻煩大了。
是的,我還沒想過要嫁給他。
但其實,我也沒什么把握人家一定會娶我。
“哈哈,”他笑,“只是突然知道有個香港知名藝人和我同名,不過他已經過世了。嚇我一大跳。”
“不擔心。”我說,“你一定會長命百歲。就算名字一樣,八字不一樣星盤就不一樣,命也會完全不一樣的。”
“小念。”他責備地看著我,“你又不聽話,去見那個什么星盤大師了吧?”
“喝杯小茶而已。”我說,“放心吧,老師說你會越來越有錢的。特別是明年,生意一定會更上一層樓!”
“我媽給我起這個名字是因為她當年是羅文的粉絲,你說她是有多任性!”
“你應該慶幸她當年不是史泰龍或者斯瓦辛格的粉絲,不然你還得叫羅點史泰龍,羅點斯瓦辛格,那才叫別扭。”
“也是。”羅文笑,“聽你這么一說,也算是我媽對我手下留情。”
他說著,從包里掏出一張照片給我看。
“瞧,這是當年我媽和他的合影。”
照片有一些年頭了,微微發黃。羅文媽媽幸福地靠著那個明星,雙眼閃閃發亮。但我很快看出她的短處,她有著東方女人特有的精明的額頭,顴骨略高,很典型的克夫面相。當然我不會跟羅文說這些,他這種人,從不信命運,只信靠雙手拼才會贏,這算是他的長處,我應該尊重和敬仰才對。
懂得看人長處,也算是我的長處。
羅文媽媽是廣東人,到美國后嫁給了一個醫生,生下他又離婚嫁去了法國。羅文留在美國和爸爸一起長大,也學醫,念精神科。名牌大學畢業后繼承了父親的私人診所,幫很多人治療心理上的疾病。總得來說,他是個上進得體的好青年,唯一的缺點是個子不高,我和他在一起時,為照顧他的自尊,很少穿高跟鞋。
就算不迷戀星盤,我也深信緣份這種事妙不可言。我比羅文小九歲,二年前的一次同胞聚會,我喝得有點多,站到椅子上揮著手臂捏著嗓子唱京劇:“蘇三離了洪桐縣,將身來到大街前,未曾開言我心好慘,過往的君子你聽我言……”羅文就是那晚的君子,瘋子一般的我被他從椅子上硬生生拖下來塞到他的車里送回家。
我當然不想回家,于是胡亂報地址,下車后發現他的車一直緩緩地跟著我不肯離開。
我停下腳步,站在路邊半仰著頭驕傲地問他:“這位先生,你是想泡我嗎?”
他很認真地回答:“不是。”
我不依不饒:“那你是覺得我好看咯?”
他說:“這么漂亮的姑娘,可不能走丟了。”
后來回想起來,這算是那些操蛋的日子里我聽過的最動人的一句話,它像一杯適度的溫開水突如其來地浸沒了我的冰冷寂寞的心。于是我當機立斷拉開車門坐回他的車里吐,吐完開始嚎啕大哭。
他以為我是失戀,但我其實是失去爸爸。
我爸爸叫于楓,在美國大學里做一名中文教授。他一生最喜歡的是書,茶,還有我媽安女士。就這樣一個與世無爭生活作息正常不喝酒不抽煙對愛情忠貞不二的好人,偏偏患了上不治之癥,和癌癥抗爭了五年之后,最終敵不過病痛的折磨撒手人寰。
說來奇怪,我最懷念的并不是他陪我長大,玩耍,教我讀書,和我一起旅行。而是他突然倒下后我照顧他的那些難熬的光陰。虛弱的他往往連眼睛都睜不開,卻非讓我取下柜子最上面的書,一句一句讀與他聽。我讀過的有沈從文,余光中,王小波,甚至三毛,那是我和一生和中文最親近的時刻,長句,短句,我還算標準的令他還算滿意的普通話像陌生卻熟悉的歌謠回蕩在房間的每一個角落以及他消瘦的面頰上每一條隱約的皺紋里。
念畢,我端茶給他喝,是他最愛的鐵觀音。他總是愛憐地看著我說:“你先喝一口。”
我喝完,再遞給他。他喝不動,抿一小口,閉著眼睛叮囑道:“小念,可不要忘記你的根在哪里。”
我想他最后的日子是想回家的,他不止一次跟我說過想念北京的四合院,胡同,糖葫蘆和雜醬面。彌留之際他眼前出現幻覺,說窗前有天壇,真是好久不見的美景。
我媽說:“是吧。”
他說:“你還是穿紫色花裙最好看。”
我媽說:“哦。”
但他最終拒絕了我媽要帶他回家的建議,而是對她說:“留我在這里,不然來看你們不方便。”
我媽說:“好。”
她跟他說話,好像總是多一個字都嫌多。下葬那天也不見她哭,一切結束后我看到她坐回車子,取下墨鏡對著車的后視鏡看了一眼,那一刻我憤怒得整個人都要燃燒起來,因為我相信她是在打量她的妝容。
這個沒心的女人,在這個時候,最關心的依然是她自己美不美麗。
我家有只冰箱,專門用來放她的化妝品。溫度什么的,都很有講究。她并不太用名牌,而是喜歡自己搗鼓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蜂蜜,檸檬,薄荷諸如此類加上各種神神秘秘的東方素材,用瓶瓶罐罐裝好,形成她獨特的美顏秘方。有一次我吃海鮮過敏,臉腫成豬頭,敷上她給我的面膜,睡一覺就的確沒事。
在追求美這件事情上,我是服氣她的,因為著實也沒見過比她更拼的女人。這么多年,她每天堅持早睡早起,一小時慢跑,一小時自行車,一小時瑜伽,睡前喝半杯紅酒,加上各類千奇百怪的保健藥品的加持,快五十歲的人了,臉上愣是找不到半根皺紋。
反正從念高中的第一天開始,我已經習慣朋友們將她當成我姐姐。
“你姐姐長得真好看。”每個第一次見她的人,多半會說這一句話。
按理說,我爸那樣的文人,不應該以貌取人。但這只是按理說,我爸這一生就裁在她的美貌上面,不然,搞不好還能多活幾年。
爸爸走后我心里也曾冒出過一個惡毒的念頭:這個被寵壞的女人,她以后應該吃點苦才對。
但是話又說回來,她能吃什么苦呢?
她就是有公主命。我爸本來家底就厚,加上這些年辛辛苦苦掙的錢,早就保證她有生之年衣食無憂。
如若不是這樣,相信我爸也不會走得那么坦然吧。
雖說我深知愛情無非就是一個人欠另一個人,但我還是常常為我爸鳴不平。
“你媽媽呢?”羅文說,“一下午都不見她。”
“或許去超市了。”我說,“不用管她。”
這就是我跟我媽安女士的關系,說不上差但也絕對談不上好。她有輕微的潔癖,人際關系上也是這樣。我總覺得她不太喜歡我,因為從我小的時候她就很少抱我。我在院子里玩耍,回家她就盯著我換鞋換衣服直到我上樓洗完澡才肯罷休。起初我忍著她,青春期以后我們開始互相看不慣。我留很短的發,涂厚厚的紅唇,有時候徹夜不歸,就是為了氣她。但她情商高,甚少對我發大火,最嚴重的一次不過是三天不與我說話。有一次我親耳聽見她對我爸說:“她不過借我身體來到這個世界,人生是她自己的。”
只差四個字:關我鳥事。
大學里讀懂張愛玲以后,我總覺得她就是張愛玲筆下的那種女子,看似有獨特的姿態卻最終逃不過命運的諷刺。好吧,我承認,她是美麗的,至少要比我要美麗許多。但那又怎么樣呢,美麗反而襯托出她的不堪,紅顏薄命,不見得是好事。
可惜,先走的是我爸。
爸爸走后,她不用照顧病人,要做的事變得更少,后來就索性把傭人也辭退了。院子里的花草,也賭氣般戴了手套自己收拾。她澆花的時候我是擔心的,生怕她會摔倒,是的,她這樣一個沒大腦的人,連她走路我都擔心。
并且,她每天吃很少,一小盤蔬菜沙拉還要挑掉里面的面包粒才罷休。小時候我曾經懷疑過她是仙女,喝空氣就能生存,大了不得是坐下來陪我爸喝口茶。不過爸爸走后很長一些時日,我謝謝她不喝茶。因為一聞到茶的香味就會感覺爸爸還坐在我對面,皺眉對我說:“裙子不要穿太短。”
我咯咯地笑。
他當然不知道,我包里都帶著刀的。瑞士軍刀,我使起來利落,有一次離家出走,我差點用它削掉了一個男生的下巴。
那個男生家里開了一家中餐館。他帶我吃完魚香肉絲和糖醋排骨后說是要帶我去后廚玩。后廚很亂,沒什么好看的。后廚的后面有一個窄窄的木樓梯,上去是一個小小的閣樓。男生一只手抓著酒瓶,一只手抓著我的手。我們搖搖晃晃地上了樓。
“你可以住這里。”他說,“條件是你要陪我睡。”
我問他:“我為什么要陪你睡?”
他說:“Try,so happy!”
他話音剛落我就掏了刀子。
我當然打不過他。被他重重地摔在閣樓地板上差點摔成腦震蕩,刀子也被扔到了窗外,他把我壓在身子底下,扯破了我的衣服,我尖聲呼救,叫來了他家的胖廚師才幸免于難。
十三到十七歲,是我一生最叛逆最不懂事的時光,不值一提,回想起來只有羞愧。
是的,我不是盞省油的燈,也遠遠沒自己想像中那么神勇,特別是在失去父親的保護以后。我整日守著一個孩子一樣的母親,安全感從零變成可怕的負數。所幸的是羅文來得及時,他毫不介意我吐臟他的車,而是去后備廂找了礦泉水給我漱口,還溫柔地替我拍背。
我就著水,從包里拿出我的鎮定藥,好不容易剝出一顆來,卻被他伸手無情地奪走。
“有些藥喝了酒是不能亂吃的,會要了你的命。”
“關你屁事!”我大聲吼。
“我遇到了,就關我的事。”他說,“我是醫生。”
我聽到“醫生”兩個字就丟了藥片開始打他。那些天在我眼里,醫生都是騙子,我們花了很多錢,他們依然治不好我的爸爸甚至無法在他生命最后時刻稍微減輕一下他的痛楚,真是夠了!我揮舞著失控的雙手,指甲劃過他的面頰,留下淺淺的血痕。他一把抱住我說:“于小念,好了,沒事了,沒事了,于小念。”
他居然知道我大名。
后來他留下名片,讓我不開心的時候記得去找他。
我天天都不開心。但我一直沒主動去找他。所以還是他主動來找我,在我學校的外面,他靠著他的車子,像老朋友一樣對我說say Hi。
那時我剛念大一,課余在一所語言學校兼職當老師,教孩子們中文,那個校長是我爸爸的學生,對我照顧有加。我喜歡這份工作,孩子們的笑臉讓我變得松馳和溫柔,也讓我漸漸忽略內心不知道從何而來的憤怒和焦躁。不知道從哪一天起,羅文開始隔三差五來接我下班,帶我去吃魚香肉絲,糖醋排骨。酒足飯飽以后我們去他診所聊天。
他當然是很忙的,有很多病人,我也算一個,只不過我不用付錢。和他正式談戀愛其實是一個月以前的事,我卻一直沒有問他從何時起開始認識我或者愛上我。我以前是個愛熱鬧的女生,去過很多的PARTY,但我有臉盲癥,記不住別人的臉。所以出于禮貌,我也只好裝出一幅其實早就跟他認識的樣子。
反正他知道我大名。
我心里清楚一件事,在這個偌大無邊的異國城市里,有人清楚地記得你的中文名,應該就是愛你的,至少,是對你有興趣的。
我對愛情沒那么多遐想。這一點或許遺傳自她,反正羅文對我好,他眼里有對我的欣賞和疼愛,讓我每個夜晚能安穩入睡,每個白天肯安份生活。
我為什么不能愛他呢?
“想什么呢?”羅文伸出手臂,親熱地幫我理了理流海。
“我夜觀天象,總覺得最近有大事要發生。”
他不接我的話岔,而是說:“你有沒有想過換個發型?”
我客氣地問:“你喜歡什么樣的?”
他坐到我身邊來:“我覺得你長發或許會好看些。”
“你媽可曾為她偶像獻過花?”我輕聲問。
“我不知道。”他說,“我五歲時她已經離開,我對她所知甚少。”
“你恨她嗎?”
“小時候會。”他說,“長大就懂她一定有自己苦衷,無所謂了。”
“要不我們結婚吧,我想要個孩子。”
“再過幾年,”他說,“你需要想清楚,你要嫁的是什么人,你到底要和什么樣的人過一輩子。你現在還太小,需要長大一點才能夠想得明白。”
“這算我求婚失敗嗎?”
“小念你太有趣。”他大笑。
我抬起頭,他的吻正好落在我額頭上。
像兒時,爸爸的吻。
我忍住熱淚,他或許從來就未曾離開。
他又怎么可能真的放得下心離開?
那個浪漫黃昏的終結者是我的母上大人安女士。她敲了敲露臺上的門,用很小但很清楚的聲音對我說道:“小念,我們要回趟中國,你爺爺不行了,他想再看你一眼。”
“什么時候?”我問她。
“明天晚上十二點多的航班。”
“可是你都沒征求過我的意見!”我不滿。
“死神也從未征求過任何人的意見。”她說,“你趕緊收拾一下。”
“我不去。”我說,“我要上學,要去你自己去。”
“這是特殊情況,盡量早去早回。”
我沒好氣:“你憑什么替我作主?”
“憑你是我女兒,你爺爺的孫女。”她說,“你要不肯上飛機,我就綁你上飛機,我說到做到。”
我吃驚的看著她,像看著一個怪物。一個平時連話都懶得講的女人,何時何地變得如此強勢,口齒伶俐兼思維敏捷?不僅忘記自己不能長途飛行不說,甚至還把自己幻想成特工,想要學“玩命快遞”里那樣把我快遞回中國!
我只好將求助的眼光投向羅文。希望他會脫口說出:“小念,你別去,我可不想和你分開”之類的話來。
但他只是同情地對著我聳了聳肩,就轉頭問我媽說:“時間很緊啊,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嗎?”
“謝謝。沒有。”她說完就轉身利落離開。
“果然是有大事發生。”羅文看著我說,“小念,或許我應該找時間研究一下你與眾不同的第六感。”
“羅醫生,那要看你肯給多少錢。”
“不過,我在想,你超強的第六感應該來源于你媽媽,因為她也很,很特別。”
果然是金牛座,一說錢就繞道走。
后來我回想起來,那一天還真是非同尋常的一天。因為就是從那一天開始,我開始漸漸明白一件事,比起羅文對他母親的“所知甚少”來,我對和我朝夕相處的母親大人安然女士的了解,竟然只能用四個字來形容,那就是:一無所知。
想不刺激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