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羅倫在家嗎?”
李諾在一米多高的木制圍欄前駐足,目光落在圍欄后方正在洗衣服的女性。
這名女性約莫30歲,身穿耐臟的洗衣工圍裙,背后是襁褓中的嬰兒。
羅倫是李諾要找的第一名郵差,眼前這名女性是羅倫的妻子,妻子背后的嬰兒則是這對夫妻的孩子。
嬰兒并不怕生。
李諾的出現讓他笑嘻嘻地瞇起眼睛,用又短又粗的手指比劃出幾個意義不明的手勢,好像是想把圍欄外的陌生人抓在手中。
李諾朝嬰兒擠了擠眼睛。
嬰兒咯咯咯笑起來。
正在洗衣服的女性先是回頭看了眼自己的孩子,見小不點不僅沒有被嚇到,還露出了開心的笑容,便也跟著揚起嘴角。
女人在圍裙上擦了擦濕漉漉的雙手,問道:
“你是來寄信的,還是拿信?”
李諾從內側口袋里取出證件:
“我有些事情要詢問羅倫。”
女人湊近看了下證件的文字,變得有些緊張:
“羅倫是不是弄丟了什么重要的信件…我可以幫你找找。”
李諾盡量放緩語氣,讓自己的表情變得柔和:
“別擔心,我不是為了信件而來。這附近發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羅倫恰好對這里比較熟悉,所以我想和他打聽消息。”
“哦~原來是這樣。”女人拍拍胸脯,松了口氣,回頭看向屋內。
她和羅倫住在公寓樓的一樓,擁有一個小小的庭院,可以用來洗衣服。
房屋的正門是敞開的,方便她端著水盆和衣服進出。
屋內的掛鐘就在正對著門的墻壁上,提醒她什么時候該上門收衣服和送衣服。
掛鐘的指針指向上午8點50分。
“羅倫早上出門送報紙和牛奶去了。他每天上午9點半開始派信。算算時間,他差不多該回來了。”
女人拉開圍欄的木門,指了指旁邊的椅子:
“您要進來坐一會兒嗎?屋里燒了熱水,還有些茶葉和餅干…”
李諾笑道:
“不用麻煩了。你繼續洗衣服吧。我等羅倫來了,問幾句話就走。”
“哦哦,好的,請便。”
李諾步入小庭院,在角落里的矮腳凳上坐下,取出記事本放在手中閱讀起來。
女人坐回木盆邊上,先是檢查了一下小北鼻的尿兜,隨后開始洗衣服。
過了片刻,叮叮當當的鈴聲從街頭傳來。
伴隨著一聲腳剎,名叫羅倫的郵差在自家門前停下,一眼就注意到了蹲坐在矮凳上的李諾。
“找信,還是寄信?”
羅倫是個身材硬朗的中年男人,胡須剃得一干二凈,露出光潔的下巴和兩腮。
他身穿郵差的綠色制服,頭戴黑色的郵差帽,斜背挎包,拎著兩個空桶走進庭院。
李諾站起身,亮出證件:
“簡單地問幾個問題,問完我就走。”
羅倫將空桶放下,用袖口擦了擦汗,掃了眼證件上的文字。
“好吧,調查員先生,您想問什么都可以,但我待會兒就得出門,不能在這里待太久。”
李諾收好證件,取出紙筆:
“那就讓我們長話短說吧,羅倫。我的第一個問題是,你是否聽說過博恩·蘭德里這個名字?”
“博恩…蘭德里…”
羅倫低頭叉腰思索著說道:
“您指的是,住在隔壁街區第五排第二幢宅邸的博恩·蘭德里嗎?”
“是的。你知道他嗎?”
“嗯,我對這位蘭德里先生有印象。大概一年前開始,他家的牛奶和生活費用的單據都是我送的。”
“你為他遞送的物品僅限于牛奶和生活費用的單據嗎?”
羅倫快速地掃了眼洗衣服的妻子,搖搖腦袋:
“不,不能這么說。我還給他送過雜志。”
“那你是否記得雜志的名稱和刊號?”
這個問題把羅倫難住了。
他擰著眉頭思索許久,這才回道:
“我只給蘭德里先生送過一本雜志。那本雜志裝在防水的牛皮袋里,我沒有看到封面和刊號。”
“你沒有打開袋子看一眼嗎?”
“沒有,絕對沒有,這么做會被人投訴。”
“袋子上有沒有寫出雜志的名字?”
“沒有,郵遞信息只提到袋子里是普通文稿。”
李諾暫停記錄,抬頭和羅倫對視:
“你沒有打開袋子查看,袋子上也沒標注內容物的具體類型,那你怎么確定袋子里是一本雜志呢?”
羅倫一愣。
空氣在此刻凝固。
洗衣服的女人怯生生地看向李諾,又擔憂地掃了眼丈夫。
嬰兒在襁褓里眨巴天真無邪的眼睛,只覺得大人們突然變成木頭人的樣子很好玩。
過了幾秒,羅倫嗓音微微顫抖著說道:
“等等,等等,調查員先生。請容我解釋一下。我雖然沒打開牛皮袋查看里面具體是什么,但從手感、份量和形狀上來說,袋子里的東西應該是一本雜志。”
李諾緩緩點頭:
“這么說來,你憑經驗判斷那是一本雜志,對嗎?”
“是,您說的沒錯。”
李諾低下腦袋,繼續寫字,又問道:
“袋子上是否有寄件人的信息?”
羅倫抹了把額頭的汗水,表現得不再像之前那樣鎮定:
“呃,有,有寄件人的信息,是從外省寄來的。具體的情況,我記不清了。不過,您應該能在市郵局查到郵戳記錄。”
“你為蘭德里遞送這本雜志是什么時候的事情?”
“今年的一月份。”羅倫沉吟半秒,補充道:
“應該是一月上旬,靠近月初的那幾天。”
李諾在記事本上寫下最后一筆。
他把筆帽蓋好,向羅倫伸出右手:
“謝謝,我的問題問完了,告辭。”
羅倫將手在褲腿上擦拭幾下,然后與李諾握了握。
李諾轉身離開,神色如常地走出圍欄,坐進路邊的汽車。
引擎轟鳴,汽車發動,駛向另一個郵差的住處。
李諾的離開并未讓羅倫變得輕松。
羅倫板著臉進入屋內,并未和妻子交流。
另一邊,李諾將車開過拐角之后,找了條巷子把車停下。
他摘掉獵鹿帽,脫下風衣,換上鴨舌帽和樸素的皮夾克,步入不遠處的餐廳,隔著餐廳的玻璃墻遠眺羅倫的家門。
一邊享用蔬菜牛肉湯和甜點,一邊默默等待。
半小時過去,時間來到上午的9點40分,羅倫卻依舊沒有走出家門投遞信件。
這無疑和羅倫的妻子所描述的工作規律不相符。
李諾在身前攤開報紙,用寬大的紙張遮住自己的上半身。
他將報紙放低一些,目光躍過紙張的上沿,看到羅倫的妻子走進屋內。
時間又過去三分鐘。
羅倫的妻子帶著一絲委屈從屋里走出來,繼續洗衣服、晾衣服。
她剛才可能是進屋催促丈夫干活了,但卻被對方兇了一頓,因而顯得失落。
上午10點02分,羅倫從屋內走出,臉上掛著如釋重負般的笑容。
他親密地和妻子、小孩貼了貼臉,安撫妻子的情緒,之后再度回屋
10點21分,羅倫提著兩個裝滿信封的信袋,騎上自行車離開。
李諾將羅倫的一舉一動看在眼里,心中多有猜測。
將這些猜測定性為事實還為時尚早,他需要更多的證據。
結清餐費后,他和另外兩名郵差見了面,確認對方二人沒有問題,遂開車前往蘭德里的住處。
蘭德里的宅邸是一幢被花園包圍的三層房屋,占地面積在一千平米左右,算是比較富裕的生活條件。
宅邸大門前有一名治安員守著。
李諾用證件通過檢查,步入屋內,看到了正坐在客廳里交談的巴頓和蘭德里。
“李諾,有什么收獲嗎?”巴頓邊清理煙灰邊問道。
“是的,隊長。”李諾將記事本遞給巴頓,雙眼卻緊緊地盯著蘭德里:
“我有些問題要問蘭德里,這些問題與我在郵差那里發現的線索有關。”
李諾敏銳地察覺到蘭德里臉上的神情有變。
那是一種竭力掩飾的不安。
盡管這種變化只是出現了一剎那,李諾還是精準地捕捉到它。
巴頓叼著煙斗,埋頭閱讀記事本,擺擺手道:
“你要問什么就問吧,李諾。”
“好的,隊長。”
李諾往前走了幾步,近距離觀察蘭德里的微表情。
“蘭德里,你能否告訴我,從今年一月份到現在,你去過哪些地方,見過哪些人?說個大概就可以了,不用指名道姓,也不用具體到樓牌號。”
“可以,沒問題。”
蘭德里捻著下巴道:
“蜥蜴人入侵之前,我一直在外省游歷,于今年二月份返回這里。從二月份開始,我沒有離開過海姆市,每日都是在占卜俱樂部和家之間往返。我見過的人,基本都是俱樂部的員工和會員。大概就是這樣。”
“那么,你在今年四月份的時候,是否收到過一本用牛皮袋包裹起來的雜志?”
“牛皮袋包裹的雜志?”蘭德里坐在沙發上,仰頭看著李諾,遲疑一下回道:
“我確實收到過這樣一本雜志。”
李諾又問:
“幾月份收到的?”
“四月份。”
李諾不再言語,側身看向巴頓。
巴頓將記事本合上,手握煙斗凝視蘭德里,語氣深沉地問道:
“蘭德里,你說自己是四月份收到這本雜志的,可為什么郵差說是五月份投遞給你的呢?”
蘭德里的瞳孔里出現慌亂:
“呃…這個,可能是我記錯了,這應該是五月份的事情。”
李諾和巴頓對視一眼,兩人微微點頭。
巴頓站起身,頗為遺憾地嘆了口氣:
“蘭德里,我們本想用體面的方式對待你,但你卻對我們有所隱瞞,甚至有意對抗我們的詢問。由于你的不誠實,我們必須把你帶回去…”
蘭德里激動地從沙發上站起來,八字胡尾端抖動不止:
“為什么?!我只是記錯了時間而已,這不是什么大事吧?況且,我已經告訴你們了,我收到雜志的事情就發生在五月份…”
李諾走上前,扣住蘭德里的肩膀,目光銳利:
“實話告訴你,蘭德里。郵差說自己在一月份給你投送了雜志,不是四月份,也不是五月份。”
“什么?!一月份?!那時候我都不在家,雜志早就被小偷偷了吧?!…等等!”
情急之下,蘭德里說漏了嘴,又于半秒之后猛然明白為什么郵差說在一月份投遞雜志。
他睜大雙眼,眼中滿是懊悔,身體僵硬得猶如雕塑!
誠如蘭德里所言,他一月份確實不在家。
這一點,蘭德里知道,給他送牛奶和生活費用單據的郵差羅倫也知道。
不在家就代表著放入郵箱內的雜志不會被及時領取。
如果想掩蓋這本雜志的存在,那么蘭德里大可說自己壓根就沒有見到雜志。
為什么沒見到?
因為一月份的時候家里沒人,小偷把郵箱里的雜志偷了。
李諾要是一開始就說“郵差在一月份投遞了雜志”,那蘭德里只要腦子轉的快一點,自然不難想到把雜志的失蹤怪罪于小偷。
由此,便可把調查員的調查思路引導到調查小偷上。
或者,調查員知難而退,放棄搜尋雜志。
不管是何種結局,都代表雜志這一關鍵物品,將徹底脫離調查員的視線。
即便它就在蘭德里的家中,調查員也無權翻找,只能與其擦身而過。
巴頓叼著煙斗走到蘭德里面前,沉聲道:
“我再給你一次機會。如果你如實回答我的問題,我們繼續在這兒談,不去其它地方。”
蘭德里艱難地點了點頭。
巴頓問道:
“你確實收到了那本雜志,對吧?”
“是的…”
“那本雜志是不是你與賣家聯絡的關鍵?”
“對…”蘭德里有氣無力地嘆息道:
“我是從雜志上知曉了固態暗影的存在,還有賣家的聯系方式。”
巴頓冷笑起來:
“哼,你的意思是,你之前撒了謊?”
“是的。”蘭德里的嗓音變得苦澀:
“我實在想不明白,為什么郵差要提到這本雜志…他不提雜志不就行了嗎?”
李諾呵呵笑道:
“你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蘭德里。除了你和郵差以外,還有第三個人看到過這本雜志。這個人經不起我們的詢問。我們一問,她就會露餡。
“如果你們倆對雜志的事情絕口不提,但她卻向我們透露口風,那你和郵差一樣會被我們再次盤問。為了防止這種情況出現,郵差只能當著她的面,把雜志的事情解釋一遍。郵差只能寄希望于你說自己沒收到雜志,并把雜志的失蹤歸因于小偷行竊。”
李諾這番話把蘭德里繞蒙圈了,后者頓顯茫然:
“我沒明白你的意思。你說的‘她’是誰?”
李諾將蘭德里按到沙發上,拍了拍對方的肩膀:
“你不需要明白我說的是誰,也不需要知道我的推理過程。你要做的,有且只有把整個事情的經過交代出來。”
巴頓經驗老辣,略一思索便完全理解了李諾的話,目光中瞬間洋溢不加掩飾的贊許:·
“很不錯,李諾。你的思考能力和我年輕時有得一拼。你去把那名郵差帶來吧。讓我們聽聽郵差和蘭德里怎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