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遠勝離門很近,這時無疑是逃跑的最佳時機,不過他并不打算這么做,兩人的塊頭差不多。
兩個北方的漢子去掉了外套,在足夠寬闊的辦公室里,調整著碎步,互相對峙著,眼睛里什么都沒有,只有對手。
黃遠勝練過兩年自由搏擊,他很清楚怎么樣能一擊KO,腳步前壓,一記勾拳以刁鉆的角度擊向哈布爾的下頜。
哈布爾曾是賽級搏克手,在摔跤比賽上拿過獎,他的手掌輕輕地接住了來勢洶洶的右勾拳,另一只手也像精準的機械臂一樣,鉗住了黃遠勝的左手手腕。
有句話叫,扳倒一座山容易,摔倒一個搏克手難。
黃遠勝無論是推撞拉頂,都無法讓哈布爾的重心產生偏移,雙手依然被他牢牢地控制著。
等黃遠勝的力氣消耗一輪后,哈布爾伸腿踢開了他的腳,迅速挽著他的脖子往側邊一翻,摔得他七葷八素六神無主。
哈布爾沒有乘勝追擊,勝負已定后,他整理了下衣服,坐回了轉椅上,他的呼吸和本人一樣沉穩。
“說說吧?你還知道哪些人和張馳有勾結?”哈布爾從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包煙,扔了一根給大字形躺在地上喘著大氣的黃遠勝。
“我說我不知道,你相信嗎?”黃遠勝拿著煙坐了起來。
他接著說:“你知道的,張馳很喜歡攻人心計,我也是審訊過后,才知道那幾名偷材料的警衛也是他指使的,而他們根本不知道還有誰在幫張馳做事。”
“那他們為什么要偷材料?”哈布爾把打火機扔給了他。
“聲東擊西,張馳要把所有電子資料轉移走。”黃遠勝本來不打算站起來,不過點燃煙后,發現只有桌上才有煙灰缸。
材料失竊可以轉移資料失竊的注意力。
物質世界,大家更愿意把實物上的變故,理解為實際發生的事。
“他對人心有迷之自信,但他遠遠不懂人性是怎么一回事,所以當出現兩條人命時,計劃完全亂套了,他沒有全部轉移走資料。”黃遠勝深吸了口煙。
“所以才有了后面陳羽嬌的事?”哈布爾抽煙抽得很快。
幾句話工夫,煙星子已經見底了。
黃遠勝搖搖頭,他說:“陳羽嬌不是他害的,那是林湘的親外甥女,她是在幫忙轉移數據,襲擊她的是一直在對立面的真正元兇。”
“真正元兇?”哈布爾挑了挑眉。
犯罪哪來的對立面,要是打著伸張正義的旗幟不擇手段去懲惡揚善,那與封建社會的盜亦有道有什么區別,倒行逆施也是建立在日暮途窮的基礎上的。
黃遠勝欲言又止。
“你知道嗎?我只是被卷進了這場斗爭中,我可以選擇立場,可以守望相助,但我沒法揭開它,我還有家人!”黃遠勝甚至為了表明這些都是肺腑之言,表情認真地用手掐滅了煙頭,眉頭沒有皺一下。
這場漩渦已經把太多人攪生攪死,如果說要選出一個人,可以沒有后顧之憂,并且有機會有能力去點燃這根無比沉重的導火線,那個人會是誰?
周啟明差點就釀成大錯了。
因為他險些在沒有保護措施的情況下打噴嚏。
還好反應迅速,改成口呼吸后,按壓著人中,才防止自己變成泄氣的氣球。
在太空環境里打噴嚏不僅有撞擊風險,飛沫中的細菌還會快速繁殖,并且在不知不覺間被其他人吸入呼吸道。
把小毛巾隨身裝好后,周啟明飄去了健身區。
他打算一邊健身,一邊接受心理輔導。
白舟號已經進入了全速航行階段,很快就能抵達繞月軌道。
他現在心態應該算是最好的,畢竟親自從頭到尾檢查了一遍,從設備層面來看,這次的任務的技術支持是完全能夠實現安全往返的。
反觀一直最樂觀的王北勛變得有些憂慮過重。
心理輔導員們把這事傳達給了戴月組的其他成員,希望他們能在身邊進行開解,面對面的談話最能讓人打開自我。
陳弈向他保證,一定能讓整個登月艙完好無損地回來,王北勛根本不關心這些昂貴的飛行器會不會受損。
張橋愿意承擔實驗的全部工作,王北勛只需要走個過場,露個頭,在歷史上留名即可,王北勛更加躁動不安,他不想最后的結果是人死留名。
周啟明則是進行了反向勸導。
舷窗外,有見所未見的巨大月亮,它比任何時候都還圓。
周啟明指著月亮,說:“如果我死了,請把我拋向太空中。”
“為什么?”王北勛問他。
“因為我害怕那里。”
“這是什么道理?”
“在高維生物看來,我們的世界應該是一座巨大的圖書館,人類就是一本本厚薄不一的書,從出生到死亡,不過是首頁到尾頁的間距而已,旅行家是游記,廚師是菜譜,縱欲者是黃書,罪犯是懺悔錄,出家人是經文,我還不確定自己是什么樣的書,但我想擁有一個令人驚艷的結尾。”
“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這么思維清奇。”王北勛笑了笑。
“那你呢?”周啟明問道。
這個問題難住他了。
只是次日大家剛醒來,就看到王北勛已經在健身區昂首挺胸擺弄著器材,陰霾一掃而空。
白舟號抵達了繞月軌道,過程輕松到沒有實感,除了方向偏移和加減速時的慣性變化,還有那遠得讓人不安的袖珍版地球。
戴著銀鐲子的林湘也因為警車的顛簸而四處搖晃著,她被送往鎮上派出所。
余書玲參與了押送,在路上她問出了最關心的問題。
機器人1415襲擊她和周啟明那一次,是不是張馳夫婦搞的鬼。
林湘否認了,她的目光對上欲圖撬開表情破綻的余書玲,毫無動搖。
等余書玲錄完口供,回到基地時,才從王超那里得知,周啟明給她遞了一句話。
“他的宿舍失火時,有些物件好像被視而不見了。”
可能在王超看來,這句話很難理解,但余書玲知道他在表達什么。
當初林湘和黃遠勝肯定是在周啟明的宿舍發現了偷拍裝置的,但這件事一點沒當著他面提起或者詢問,現在看來是有問題的。
他不知道林湘是故意漏掉的,所以才想起提醒余書玲要注意她。
想到這里,余書玲也讓王超轉達了一句話給周啟明。
“會與天河基地相遇嗎?”
天河基地是嫦娥四號的落月點,是月球背面三個撞擊坑構成的直角三角形區域,這與地球北半球夏季夜空中三顆明亮的星構成的形狀幾乎一模一樣,所以那三個撞擊坑被命名為了織女、河谷、天津。
河谷又叫牛郎,而“相遇”這個字眼,說的就是牛郎織女的相遇,只能在鵲橋上的相遇。
鳩占鵲巢的鵲,張橋的橋。
這就繞得有點深了,周啟明得知這個暗示后百思不得其解。
思考這句話的涵義并沒有耽擱他的工作。
登月艙有兩個駕駛位,明天周啟明得坐在副駕駛上,雖然藝術家會充分發揮作用,協助陳弈完成著陸,但他可不想當個擺設。
很多不太懂的地方,都一一請教了遍陳弈。
登月艙有AI交互系統,包括艙外艙內的掃描系統和全息系統,即便藝術家登陸的機器人不在身邊,也可以把它從通訊器里呼喚出來,進行提問。
他們四個人還有空間站的披星組就算同時與各自通訊器里的藝術家聊不同的內容,都可以做到有問必答,計算精確。
但他對藝術家這個人工智能體有出于本能的抗拒。
有時候正準備總結些數據,它就不請自來,嘴上不提邀功,但都在訝異它為什么猜得到大家的需求時,它肯定有暗自得意。
暗自發展和明目張膽,只有一線之隔,得意和傲慢同樣如此。
不過對藝術家遠遠談不上恐懼,還不如外面那個龐大的月亮讓人心生懼意,上面清晰可見的數量驚人的隕石坑,和那種蓮蓬頭密集恐懼癥一樣,是遍布的窒息感。
臨近登月,張橋和王北勛發生了一次不大的爭執,原因是王北勛什么事都不用做,覺得太閑了。
他公司的微波輸能技術還在研發階段,現在需要考證的只有公司的太陽能板在月球的光電轉換率能不能達到預計中的35%,張橋只需要收集點數據就能總結成報告,他要是懶一點甚至可以讓藝術家來完成這些數據采集。
王北勛可就不答應了,電池板是他帶上來的,雖說張橋才是任務專家,但碰都不讓他碰一下,真當他是來旅游的啊。
其實這也不是值得爭執的事,王北勛本身到月球實地考察,就是要讓他用商業眼光琢磨一下,除了世人皆知的氦-3外,還有沒有啟發性的大商機。
周啟明充當和事佬,讓王北勛到時候跟著他,布置探測任務的月球車和其他裝置時,也許需要搭把手。
王北勛內心唏噓,在基地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自己,無意間打出的那發冷漠子彈,擊中了如今的他。
這個男人好像真的不計前嫌。
登月日,各方就緒。
四人小組已經把身體狀態調整到最佳。
機器人站在艙門外,腦袋部分顯示屏不再是電子眼睛,而是四個字“旗開得勝”。
沒有揮手道別,藝術家并不會與他們分開。
白舟號的月面著陸器脫離了,里面裝載著人類、科技還有國旗。
這次采用的是常規燃料機動降軌,未來白帝城號的月球相關任務都將采用電推進機動降軌。
穿著航天服的周啟明坐在副駕駛位,聽著藝術家在不停給出提示,他什么都不用做。藝術家就像是陳弈的領航員,嚴格按照其路書信息和規劃來進行駕駛,將不會出現任何差錯。
甚至就算陳弈出現操作錯誤,藝術家也能馬上進行經過億億次重新計算的糾正輔導。
月球沒有大氣層,所以不需要整流罩,通過舷窗可以關注著越來越近的皎月。
他們一路高歌猛落,直到在15公里高度的近月點才開始降速。
變速前,藝術家提前提醒他們,將有7G的超負荷,王北勛以往抗過載的最好成績是9G,但這會兒還沒開始降速,他就已經出現了不舒服。
“我可能犯空間運動病了。”王北勛覺得腦袋昏沉,想吐。
他的語氣一點不像開玩笑,大家都面色凝重起來。
“不可能啊,在空間站的時候還好好的,怎么這會兒突然不適應了?”陳弈說道。
空間運動病一般來說是航天飛行早期可能出現的生理應激反應。
“藝術家,距離大減速還有多久?”周啟明問道。
“2分鐘。”
這不合時宜的幽默感,它故意把兩分鐘說成了2分鐘。
這個情況沒法細細討論。
“藝術家,這個情況應該用什么藥?”王北勛問道。
“根據現有備藥中的可選項,第一建議為腎上腺素,加強泵血功能,第二建議為顛茄口腔崩解片,緩解暈動癥。”
陳弈果斷地松開安全帶,把藥箱里的這兩種藥找出來,遞給了王北勛。
“危險行為預警,后果嚴重,請立即停止!”藝術家開始了提醒。
王北勛猶豫地看著面前的兩個選擇。
“請立即回到座位,1分鐘后將開始減速著陸。”藝術家毫無感情的聲音響起。
王北勛拿起了腎上腺素,陳弈沒有多說什么,時間不等人,他迅速打開王北勛的面窗,把腎上腺素注射到了其頸部的靜脈中。
皮下注射也可行,但他認為靜脈注射見效更快。
在藝術家的倒計時提醒結束前,陳弈迅速將藥箱固定好,回到自己的座位扣緊安全帶,大家都為此捏了一把汗,但還未松口氣,大減速就開始了。
月面著陸器的燃燒室里,燃燒劑和氧化劑迅速燃燒著,化學能在瘋狂往熱能轉換。
有個根據熱力學第二定律提出的假說叫,熱寂。
作為一個“孤立”的系統,宇宙的熵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增加,由有序向無序,當宇宙的熵達到最大值時,宇宙中的其他有效能量已經悉數轉化為熱能,所有物質溫度達到熱平衡。這種狀態稱為熱寂。這樣的宇宙中再也沒有任何可以維持運動或是生命的能量存在。
此時這些由著陸器發散向宇宙的紅外輻射,就正在往假說中的熱寂靠攏。
而周啟明感受到的,是靜寂,一切歸于無的靜寂。
幽空里的靜寂。
他回到了熟悉的福利院宿舍的衣柜中。
明明已經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怎么還會出現在這里?
柜門被他推開,鏡子里依然是十歲的自己。
不對,怎么這么安靜。
周啟明跑出宿舍。
在他的腳步聲響起之前,樓道是空蕩無聲的。
幽空的時間點好像回到了最初的狀態,回到了火災發生五分鐘前的時間。
不對,是更早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