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啟明瞳孔里深深嵌進去的,年輕版張馳夫婦的身影消失了,取代他們的是能聽見共振的面窗,以及座艙和其他隊友。
“逃逸塔分離。”指揮中心在重復著這個報告。
逃逸塔在沒有發生危險狀況的120秒后會被拋離,當然這也意味著,剛剛發現真相的周啟明,只能把這個秘密帶上太空。
爆炸螺栓和聚能切割索同時被引爆,這是助推器分離。
帶環形爆炸索的連接件被炸斷,這是一、二級分離。
在距離地面90km的高空,整流罩分離。
各雷達跟蹤正常,陳弈和黃海關注著二級主機的情況,周啟明還處在魂不守舍的狀態,直到船-箭分離。
飛船入軌,通訊器里傳來了地面控制臺的掌聲。
太陽能帆板成功展開,飛行乘組和地面人員都信心倍增,載荷的自主能源供給開啟后,接下來的飛行中最具懸念的工作就只剩對接空間站了。
輕舟號采用的是3小時交會對接方案,這項技術已經逐步成熟。
輕舟號正在飄向太空中的母港,天和空間站。
想必張馳現在正胸有成竹地看著航天任務順利進行。
座艙環境正常,隊友們開始收起面窗,周啟明此時已經調節好了心理波動,打開面窗后,是他毫無波瀾的臉龐。
他笑著看向張橋,眼里流露出來的是分享喜悅的笑容,隱藏的是收斂起的警惕。
太空中的一葉輕舟靜默地航行著,那個龐大的空間站組合體在逐漸變大,可惜座艙里沒有舷窗,航天員們不能親眼看到這一壯觀的景象。
對接開始,輕舟號的主動對接機構推出了對接環,AI輔助系統提供了精準的計算數據,空間站的被動對接機構瞬間捕獲了對接環。
這已經無異于成功了,接下來對接機構內部的各類彈簧元件、可控阻尼機構通過能量上的消耗、緩沖和姿態偏差的校正,把晃動最大程度地抵消了,不然這個巨大的沖擊能量會對飛船里的乘組人員們造成身體上的過載。
這一點小小的晃動帶來的身體不適,不如升空階段產生共振那么令人焦灼。
飛船姿態穩定下來了,主動對接機構開始收回對接環。
這也是航天器一直以來都被叫做宇宙飛船的原因之一,被拉緊的對接環就像是岸口和船舶之間的系泊繩,唯一的區別無非是海浪無序的飄搖變成了從始至終的慣性。
靠泊的最后一環,對接機構的12把對接鎖整齊劃一地完成了扣定,密封與剛性連接完成,輕舟號順利對接空間站的核心艙。
空間站有三名常駐航天員,六個獨立的睡眠區,而輕舟號的軌道艙自帶一個獨立睡眠區,也就是說,八人里,有四個人需要像國際空間站的航天員那樣,在厚橡膠睡袋里進行睡眠,而這四個名額早已定好,分別是周啟明、陳弈、李希睿、秦向靈。
進駐空間站的三個月里,他們不會一直睡在睡袋里,因為另外四人在七十二小時后,將踏上奔月軌道,通過AI輔助系統精準修正制動在中途軌道與后續發射上來的重載火箭白帝一號進行對接,讓奔月艙與白帝一號合體成為完整的登月飛船。
每個小組有兩名成員的原因就是為了這一重大任務,其實他們是四人為一個單位的飛行乘組,只不過這兩撥人是同時出發,最后回地球的時候,一批人是從空間站回,另一批人則是從月球軌道回,所以一組代號披星,一組代號戴月。
毫無疑問,綜合成績更優異的戴月組背負的太空任務也是最艱巨的。
自古以來,拜山頭就是官場、職場的傳統之一,初到空間站的他們開始了輪流拜訪,通訊器里全是贊嘆聲,饒是經歷了這么多訓練,到了這個早就對結構了然于心的地方,還是會由衷地發出感嘆。
該周啟明去打招呼了,失重對他來說一點影響沒有,他已經把自己訓練到在這樣的環境如魚得水的地步。
他的表情管理在通過返回艙進入軌道艙時卻失控了。
那個圓圓的舷窗外,是大到令人心生敬畏的蔚藍星球,在此之前,他從未切實體會到地球是怎樣的龐然大物。
亂七八糟的想法全被拋之腦后,唯有震撼。
空間站的三名航天員居然拉著橫幅表示熱烈歡迎,他們眼里對老鄉的熱情呼之欲出,大概是太久沒有見到親切又陌生的面孔了。
在交談間,空間站的曹大華帶著周啟明等人參觀了一遍核心艙和轉接口兩邊的實驗艙,等他們回來時,作為新艙段的輕舟號已經將控制權交與空間站。
由于他們的到來,熱控系統的溫度得降些溫才能保持大家不會感到炎熱,這個系統的設計是流體回路,像血液一樣流經空間站每一個角落,實現散熱和補熱的功能。
王北勛向陳弈遞了話,陳弈不太好意思地問了這里的WIFI密碼,他是指令長,這種事還是得他來問才像話。
裴夕和周啟明是工程師,所以他們一上來就開始了工作。
空間應用系統隨輕舟號飛船上行了“細菌產電的生物燃料電池組特性研究”項目的實驗單元。
他倆把實驗單元的多種實驗樣品按照既定計劃安裝到了輕舟號軌道艙的試驗載荷安裝區。
輕舟號只有一個空間試驗工作區,這三天時間里,張橋會先驗證溫相序提供的項目是否可行,在他離開后,李希睿才能開始手里的試驗項目。
等把張橋的一畝三分地搞定后,周啟明和裴夕開始把各日常設備調試到可工作狀態。
李希睿沒有去空間站上參觀,而是待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在需要搭把手時,主動上去幫忙。
他們一直忙到飯點才得以休息,作息時間還是得嚴格按照地球上的正常水平進行。
空間站中的晝夜交替很快,空間站自西向東繞地球飛行一圈大概90分鐘,在24小時內會不間斷地圍繞地球旋轉16圈,也就是說,地球上的一天時間,在空間站會經歷16個日夜,如果不鎖死生活規律,身體出現問題是必然的。
周啟明并不關心自己很快會對日出日落失去新鮮感,輪到他進餐時,他吃得很快。
在微重力的環境下,血液和腦脊液往大腦聚集,人會昏沉乏味,沒有食欲,一般會用鹽水或辣椒水刺激味蕾,而周啟明這副積極干飯的模樣,讓裴夕和李希睿共同認為他是真餓了,但他們沒有問,因為吃飯的時候不能說話,一旦嚼碎的食物飛出嘴巴,亂飄在艙段內,很有可能被人吸到肺里。
周啟明這個沒有家人的人,反倒成為了最積極拿起手機進行聯絡的。
手機是張馳給他們配的專用機,說是防止商業機密被竊取。
周啟明連上無線網后,在社區軟件里找到了余書玲,向她發起了視頻通話。
余書玲在食堂獨自吃著飯,視頻接通后,她看到周啟明面帶微笑的表情,也對他笑了笑。
周啟明把手機拿得很低,背景什么也看不到,他神秘兮兮地說:“倒數三個數,不要東張西望。”
余書玲倒也配合,數了三個數。
周啟明把手機抬起來,在他的背后是舷窗,他把手機的前置攝像頭湊近舷窗,問道:“有沒有心馳神往?”
“真美。”余書玲看到磅礴宇宙和地球交融到一起,簡直是落日與孤星齊飛,海水共長天一色。
周啟明繼續把攝像頭對準軌道艙的盡頭。
“空間站也是別有洞天,不過咱們最好保持對中央的航天任務不問不聞,免得有些權限上的爭議被小題大做。”
“能理解。”余書玲是真的理解到他在表達什么了,從周啟明第一句怪怪的話就充滿暗示。
倒數三個數,就是這些藏頭語句的解密方式。
“能理解就好,這一趟旅程真的收獲頗多,誰能想到這僅僅是剛開始。你有什么想問的問題嗎?”周啟明干脆把攝像頭換成了后置,讓余書玲順便好好欣賞下宇宙的美。
“你對這次的把握有多大?你知道的,心理上的信心只是內驅力,真正身臨其境后,才能有更加主觀的判斷。”余書玲看似在說航天任務,實則是在隱晦地詢問。
周啟明伸手指了指舷窗外,他說:“看到這片幽空了嗎?當我切切實實看到的時候,就十分篤定了,我之所以能來到這里,一定不止我所能觀測到的使命在身而已。”
“你把使命帶上天了,也許變成天命了也說不定。”余書玲打趣道,她覺得周啟明緊繃過頭了。
“照你這么說,把使命帶著過夜,還能變成宿命也說不定。”
“無論怎樣,你不是孤身在作戰。”余書玲說道。
“嗯。”言盡于此,這話題不需要再過多討論。
“親眼看到太空,是什么感覺?”她問。
“否定感。”他答。
“自我否定?”
“不是,想否定所有世惡道險、所有爾虞我詐、所有爭名奪利,在人類對宇宙的探索面前,那些東西都毫無意義。”
“嗯,我第一次看天文學的書時,也出現過這樣的感受。”
“我今天要做心理評估嗎?”要記的事太多了,周啟明很難把不太看重的事牢記于心。
“不用,不過記得睡前錄視頻日志,我回頭會查看的。”
又閑談幾句后,余書玲掛斷了電話。
既然是主動找上她,言語中又那么確定張馳是問題所在,那調查就刻不容緩。
可是應該從哪方面開始呢?余書玲的手指像敲摩斯代碼一樣敲擊著桌面,這是她思考時的一貫動作。
任何數學定理,都是從假設開始的,世界本就是數字組成的,把這個問題當成數學問題也說得過去。
余書玲假設張馳是幕后主使,那把他的身份帶入之前發生的事件里,其實有些地方,是存在合理性的。
比如慶祝晚宴那天,警衛人員出現缺口的根本原因就是禮堂停電后張馳的辦公室鑰匙被偷了,如果是他主動策劃的這一出戲,后面發生的事就合理起來了。
因為那兩個警衛偷的恰恰是整個太空任務中,最為關鍵的系統部件,一旦失竊,這次太空行動的商業價值將大打折扣,因為即便成功,也會被有心人復制成功的整套方式。
而且在陳羽嬌加密系統文件被襲擊后,她并沒有抖出任何有用的消息出來,帶著張馳是真兇的結果反推的話,極有可能是陳羽嬌發現了什么,張馳滅口未遂,引得她對家人的失望,才選擇了自殺來結束不堪設想的一生。
還有那些藏到宿舍的偷拍裝置,以及分布在醫生和警衛中的同謀,張馳的身份,是最有機會這樣布局的。
以及足以威脅到魏恩東自殺、遲遲沒有增加在案情上的警力部署、設法讓溫相序出意外、在機器人1415身上做手腳、給警衛足夠的好處讓他們能閉好嘴......
余書玲唯一推不出來的是張馳這么做的動機。
周啟明隱約在透露,他的人生似乎從頭到尾就是張馳在操控,由于他們之間的談話并沒有直來直往,這只是閱讀理解上的猜測。
基地的磁盤陣列已經達到PB級,有人預計人類功能記憶的容量在1.25個TB,而1個PB相當于800個人類記憶。
而在成為輕舟號的地面站后,所有磁盤陣列全都封存起來了,因為這次航天全過程都有超算AI云提供技術支持,這個名為“藝術家”的超級AI,主要是由異構計算和人工智能模型訓練主機組成,包含百億億級的運算能力,和EB級的數據儲存。
余書玲來到了基地的數據中心,她向管理人員說明了需要調取之前學員心理輔導記錄的需求,磁盤陣列里保存的都是非保密級的數據,她這樣的官方人員是有權限的,不過張馳肯定也會知道。
自上次的晚宴事件后,警衛重新換了一批,在有理由懷疑張馳暗箱操作的前提下,警衛中只有三人出現了明顯的犯罪行為,并不意味著其他人就是干凈的,或許存在一些后手,或者整體上的布局。
余書玲打算把以前那批警衛的行為記錄都查個遍。
可是她發現磁盤陣列里只有已經爆雷的三名警衛的資料與個別視頻記錄,同一批次的其他警衛數據已丟失。
往小了說,最多是個數據管理上的疏忽,可事情真的有那么簡單嗎?
還沒深思起整件事背后的更多可能性,她的思考就被機房里的動靜打斷。
那一個個信號燈閃爍的鋼鐵柜架后,有不屬于冰冷物體的影子投射在墻面。
有人躲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