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多鼎貴之家，華堂壯宇，甲第相望。

在太祖第七子齊王朱槫、成祖第二子漢王朱高煦相繼在此就藩，不得善終后，衡王一脈在弘治年間，還是堅決在此處另起爐灶，重建了衡王府扎根下來，直到現在個個壽終正寢。

日薄西山之時。

馬車搖搖緩行自東邊來，越到近處，巍峨城墻、城樓越發阻擋光線，遠處山勢、近處城廓飾以天邊晚霞，相映成趣。

古時坐車不似現代，道路顛簸是一方面，馬車的穩定性是另一方面，長途趕路下來，車上坐客的疲憊感，不亞于與人干一場架。

縱是徐正卿這些日子以來，一直堅持鍛煉，身體也感覺有些吃不消，由于車中太過昏暗，想要打開門簾透一口氣。

迎面遇上光輝，與車夫一樣，臉上被蒙上一層鮮艷浮色，都覺心情有所好轉。

正欣賞著外頭的景象，東邊的城門也逐漸近了，徐正卿已經不是第一次來益都了。

城門外頭，幾里地的位置，原本就有小坊市，大多是鄰近的村民，不想交城中的鋪租，在此開設的，坊市不大，主要設置在官道兩側，貨物卻應有盡有，更多是方便出門在外的行商和走學的儒生。

黃昏過后，這處已經收了攤檔，衛生沒人打理，留下一片狼藉，馬車過了坊市，城門便出現在前頭。

徐正卿先前已經寫過信告知城中的師長，今日要前來益都拜訪他們，盡管在大哥那處，已經盡量不去耽擱時間，還是趕不及在白天進城，終究是對馬車的行駛速度有了錯誤的估算。

進城之后，沿著開闊的大道，走了一陣，便可見到他在此修學時的府學，但這個時辰，已經不宜再去拜見老師，徐正卿便讓車夫，先找一個鄰近的客棧。

要了一間客房，從馬車上拿下來包裹行李，安頓好后，讓小二打了盤水，洗了洗邋遢的油臉，徐正卿便打開窗戶，想要呼吸幾口新鮮的空氣。

卻見車夫坐在雙轅馬車上打盹，把他叫醒帶了上來，也給他開了一間房間，好讓他休息。

這個車夫還是當日送徐正卿進壽光城的那一個，車技很好，為人也很是忠厚老實，收取他的用車銀錢時，也多有優惠，人的尊重和幫助總是相互的，徐正卿自然也不在乎這住一晚客棧的銀錢。

沖過澡，回到房間后，徐正卿躺倒在床上，包裹中夾帶出來的幾本書籍，本是想著在車上的空閑時間看的，怎料看起來頭有些暈，現在也被他扔在一邊。

正想早些睡覺，以便養好精神，迷迷糊糊間，又聽到一陣敲門的聲音，愕然驚醒，開門見到客棧帶了個人在門外，賠笑說道：

“客官，這位公子說要找你。”

“懷安老弟，他們有人說，在這客棧門前，看到了一個像你的人，沒想到還真的是你啊！”

一口開就“老弟”“老弟”的叫，語氣中，頗有一種想要占便宜的意思，但只要看這兩人的表情，就是旁人都知道，這兩人的關系，并沒有那么好。

徐正卿看到此人，腦海中很快便浮現出他的相關信息來，頓感有些意外，畢竟按照記憶，兩人之間，是有一些不愉快的，他怎會親自登門拜訪？

不過礙于禮節，徐正卿還是讓開門口，朝房間里作了一個“請”的姿勢：

“盧兄，請進來吧。”

“這還進去什么，不進去了。”

盧子昂沒回禮，哈哈笑了幾聲。

“那天你在城中游行，一切都太過匆忙，眾位師兄弟都來不及與你賀喜，聽說你今日要來，為兄早已擺好了宴席。

還以為你因路途遙遠，不勝腳力，趕不及進城要在外面風餐露宿呢，沒想到你竟然自己跑到客棧休息了，怎樣，可還能去見各位師兄弟一面？”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徐正卿縱是身體確感疲憊，還是要痛快的答應道：“也好，恭敬不如從命，盧兄請吧。”

“大人可要坐車嗎？”

剛關起門，走出到廊道上，便聽到住在旁側的車夫走出來，問了一聲。

“不用了，你那什么車，我有讓人駕車過來，車子甚是寬敞，坐幾個人完全沒有問題。”盧子昂回頭沒好氣道。

徐正卿依然面帶和色，向他示意，讓他早些回去休息。

出門登上馬車，沿著客棧面向的街道，倒也沒有走出多遠，感覺到馬車拐了個彎，盧子昂便掀開馬車的門簾，指著前方的樓閣，說到地方了。

盧子昂為徐正卿設宴的，自然不是什么酒樓，而是一座屬教坊司管理的紅樓。

閣樓有著前后兩個大院，從門口路過，扭頭往里望去，運氣好時，還能看到女子曼妙的舞姿，徐正卿以前在益都修學，從此處路過時，多是頭都不敢抬的。

這個時候的建筑大多比較氣派，前院中，還修了假山，外加幾棵花樹，里頭的空間也非常寬敞，盧子昂見到徐正卿大踏步的往里走，就好似回家一樣，有些奇怪。

正巧，撞見一個鴇婆一樣的中年婦女，歡天喜地的叫出了他一聲“盧公子”，顯然她見到的不只是常客，還是揮灑金銀的財神爺。

明代商人的子女也是能夠考學的，盧子昂的父親，就是當代發家的富戶，城中一切打點的都比較周道。

兩人很快就被迎著進去，帶到一處背靠屏風的雅座，此座是三桌合并為一，座上坐著的正是徐正卿同門的幾個師兄，大多是今年在科考場上有所斬獲的，或是秀才、或是舉人。

當然，這里不可能有他們那個年近花甲的老師，年紀這么大，來這種地方怕是受不了的。

見他到來，立即有人上來迎接道：“懷安，可算是等到你了，快來這邊坐。”

“你這次殿試的成績也太過牛氣了，聽說你還被選為庶吉士，這老師門下第一人的位置，非你莫屬了。”

“是啊，你都不知道，那捷報傳回到青州府時，何師他有多高興，你可是他教出的第一個庶吉士呢......”

說話之人，是今年考中的舉人，正愁入仕無門，想要托老師那邊幫著，看看能不能找昔日好友，給他舉薦一下，徐正卿也是一個好機會。

眾人紛紛站起，稱贊云云，徐正卿站在其中，也是應付自如，這與后世的他回到鄉中，想要他為村中捐錢的村干部，是一副表情。

倒是盧子昂，從主角到配角這條路，他只走了從門口到雅座這二十來步，心里憋屈的很。

明明往時，看他徐正卿，也就考學上，成績比他好一點，無論相貌、家世、穿著談吐哪樣比得上自己？見到漂亮點的女人，更是頭都不敢抬，平時性子寡淡，鮮見朋友。

怎么今日不僅面對他的陰陽怪氣，不驚不怒，昂首挺胸走進紅樓，還敢直視向他拋眉弄眼的舞女，更重要的是，置身人群的贊許中依然如魚得水，這跟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樣啊？

不過，他倒也沒有完全將這種不悅展現在臉上，作為商賈之子，盧子昂雖是揮金無度，在思想上倒也分得清輕重，知道從身份地位上，自己已被徐正卿壓過一頭。

用銀子和自己熟悉的領域，沒能打壓到徐正卿，盧子昂悶聲悶氣的，回到了座位上，呼喝大家坐下來喝酒。

徐正卿來之前，桌面上擺著的，多是茶、酒、水，還有一些青豆、茴香豆一類的干果。

滿座后，小碗大盆也紛紛被端上來，大抵是盧子昂定好的菜品，有鹵熟的肉、拼盤的禽類，還有大盆的燉菜、螃蟹，烘干的小河魚，炒的肉片、青菜，幾碟白白嫩嫩的饅頭，十多個人，倒也完全夠食。

“菜品安排的如此豐盛，多得盧兄破費了。”徐正卿看著一桌子的菜，故作驚訝道。

眾人其實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原先盧子昂選這里設宴，就有些人不是很同意的，但后面又聽到，一切費用都由他盧公子買單，心中才有所松動。

“小事情，看舞看舞。”盧子昂趕緊轉移話題。

設計這個宴席，盧子昂確實費了一點心思，他們這處雅座，由四面屏風圍起，叫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頭美人的風姿。

話音落下，便見屏風后頭，走出來一個美人，初看時十分驚艷，身材高挑，著一身修身的淺黃色舞裙，腰姿上還系了一條同色腰帶，一是顯的腰腿十分纖細、修長，另外胸脯也顯得更為鼓脹，引人留戀。

“妾身紅蓮，獻丑了。”

按照往時，只要盧子昂在座，她定是先跟他行禮的，今日多了個徐正卿在座，后者在益都中的游行，紅蓮在窗臺上看過，自然不敢帶怠慢。

罷了，屏風外頭便傳來幾聲琴奏，接著是鼓、鐘諸多配樂，紅蓮身隨樂起，婀娜多姿，落座眾人看得筷子停頓、目不轉睛。

舞曲的前奏較緩，高潮部分時，鼓聲卻是越來越急，紅蓮的步履也隨之舞動得越來越快，長袖飄拂，隱隱有飄香傳出，細腰細腿，亦是十分有勁道。

這般時而柔美，時而輕盈，時而熱辣的舞姿，直叫人在如此如醉、輕快愉悅、心情激蕩三種情緒間，來回牽扯，欲罷不能。

一曲舞罷，又起一曲。

眾人還覺意猶未盡，直到紅蓮收起身姿，躬身行禮道：“妾身不才，還望沒有擾了各位大人的雅興。”

徐正卿才發現，自己拿了個饅頭裝在碗中，一口未咬，再看桌上的酒菜，也就剛上來時吃了幾口，無奈搖頭拍手稱贊。

其余人等也跟著拍手稱贊。

紅蓮領盧子昂的賞錢時，被摸了幾把，眼睛瞥了一眼徐正卿，緩緩退下，引后者心生遐想，忍不住暗忖道：

果然，相對農村那種平平無奇的生活，我還是更喜歡這種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