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葉縫隙漏下的光斑在水泥地上搖晃時，林菱正把第四顆薄荷糖壓進舌底。2008年的初秋暑氣未消，蟬鳴聲像無數把小鋼鋸拉扯著新生們的神經。她縮在禮堂第三排最左側的位置，后頸黏著椅背人造革的觸感揮之不去，左手無意識地摳著扶手上脫落的漆皮——那里已經積著二十年里無數屆學生剝落的焦慮。

“......校規第三十二條，禁止攜帶手機等電子設備。“教導主任的聲音從生銹的音響設備里傳出，帶著上世紀老電視的雪花噪點。林菱數著前排女生馬尾辮上的碎水晶發夾，第十七顆的時候，突然聽見座椅翻動的嘩啦聲潮水般漫過整個禮堂。她抬眼望去，主席臺側面深紅色的天鵝絨帷幕正在顫動，像是有人躲在后面調整呼吸。

“下面請學生會主席張新成同學發言。“

這個名字像枚圖釘扎進昏昏欲睡的午后。林菱抬頭時，正撞見少年被話筒線絆住的瞬間。深藍色校服衣擺揚起時，她看見一截白玉似的腰線在光影中倏忽而逝，后腰處隱約露出半截黑色運動褲松緊帶。后排傳來女生們壓抑的抽氣聲，混著吊扇攪動暑氣的嗡鳴，某個方向突然爆發出圓珠筆滾落在地的清脆聲響。

“抱歉。“清冽的聲線被話筒放大，帶著某種金屬震顫的余韻。林菱看著少年屈起食指輕叩麥克風的動作，突然想起昨夜電視里鋼琴家調試琴鍵的模樣。他轉身時，彩繪玻璃濾過的陽光正落在他右眼瞼下方，將那顆淺褐色小痣鍍成鎏金色。講臺邊緣不知誰放的礦泉水瓶突然傾倒，透明液體順著木紋蔓延到他白球鞋尖前三厘米處。

蟬鳴突然變得震耳欲聾。

林菱的原子筆在筆記本上洇出墨團。她強迫自己盯著演講稿上工整的楷體字，卻發現那些筆畫正在融化。少年說話時會不自覺地用拇指摩挲稿紙邊角，喉結滾動的頻率像某種加密的摩斯電碼。當他說到“櫻花大道“時，唇角揚起幾不可見的弧度，禮堂后排突然傳來玻璃窗被推開的吱呀聲。穿堂風裹挾著桂花香掠過林菱汗濕的后背，她聞到了某種類似雪松混著青檸的氣息——后來她才知道那是CK one的中調。

講臺上的人抬手整理被風吹亂的額發，腕骨凸起的弧度讓她想起昨夜父親茶桌上那柄紫砂壺的壺鈕。林菱的視線順著他翻飛的袖口滑落，發現他校服第二顆紐扣的縫線顏色略深，像是被反復摩挲過。這個發現讓她喉嚨發緊，仿佛那顆紐扣正硌在自己的聲帶上。

掌聲響起的剎那，林菱的帆布鞋帶悄然松開。人群如退潮的魚群向出口涌動時，她俯身系鞋帶的動作被人流推得踉蹌。右耳垂突然傳來溫熱的觸感，薄荷味的氣息掠過耳畔：“小心。“那個聲音像冰鎮過的山泉漫過滾燙的鵝卵石。等她直起身時，只捕捉到金色袖扣的反光，學生會袖章邊緣的暗紋在她視網膜上烙下灼痕。少年深藍色的背影已經融入光影交織的人潮，后領翻起的衣角像白鳥收攏的翅膀。

她站在原地數了七次心跳，直到值日生開始關閉禮堂頂燈。鐵鏈絞動的聲音里，最后一縷陽光正從張新成站過的位置撤退。林菱鬼使神差地走向講臺，指尖掃過他扶過的木質邊緣。那里還殘留著些許溫度，混著未干的礦泉水和她的掌紋。

暮色漫進走廊時，林菱在公告欄前駐足。玻璃櫥窗里貼著優秀學生照片，張新成的證件照在右下角泛著冷光。他連微笑都像是用圓規丈量過的弧度，領口露出的一線白色卻讓林菱想起方才他后頸細小的絨毛。照片下方寫著“2007年全國物理競賽銀獎“，而她的影子正覆蓋在“張“字的墨跡上。

晚自習時暴雨突至。林菱在數學課本的扉頁畫下無數個旋轉的吊扇葉片，鉛筆印痕疊著原子筆的墨跡。同桌陳小雨戳她手肘時，她正描摹某個喉結滾動的弧度：“老班來了！“班主任高跟鞋敲擊地面的節奏驚飛了窗外避雨的麻雀，林菱慌忙合上書本，卻見老師身后跟著深藍色身影。

張新成抱著的作業本堆得幾乎要抵住下巴，最上方那本被雨水洇出云狀水漬。他袖口卷起兩折露出青色的血管，小臂線條隨著動作在光影中舒展收縮。林菱注意到他左手小指戴著枚極細的銀戒，戒面刻著模糊的藤蔓花紋，在日光燈下泛著幽微的光。

“課代表來發下練習冊。“班主任敲敲講臺，粉筆灰驚惶地逃進光束里。張新成將作業本輕放在講臺邊緣時，雨水順著他的發梢滴落在最上層的塑封面上。林菱看著那滴透明液體蜿蜒滑過“高一（3）班“的燙金字，突然覺得喉嚨里薄荷糖的涼意刺痛起來。

“周四考試需要自備2B鉛筆。“少年轉身寫板書時，粉筆灰簌簌落在他肩頭。林菱注意到他寫“注意事項“四個字時，“注“字的三點水總是連筆成波浪線，像是把未說出口的秘密編成密碼。后排女生傳紙條的沙沙聲里，她的自動鉛筆芯斷了三次，最后一次崩飛的鉛芯正落在前排男生后頸的痦子上。

放學時雨勢漸小。林菱蹲在車棚給自行車開鎖時，聽見籃球撞擊地面的悶響由遠及近。張新成單肩挎著運動包跑過水洼的身影倒映在她車鈴上，折成晃動的光斑。他右耳塞著白色耳機線，隨著步伐拍打在鎖骨處，像條游動的銀魚。林菱數著他運動鞋踩碎積水的次數，直到那抹深藍色徹底消失在暮色中。她發現他跑步時習慣性將書包帶往上顛三下，如同某種神秘的儀式。

當晚的日記本上，林菱用三種顏色的筆反復描摹同一個場景。最后那頁夾著從練習冊邊緣撕下的紙角，上面印著極淡的“2008級高一（3）班張新成“。臺燈光暈里，她將原子筆懸在紙面上許久，最終只畫了串汽水泡般的氣泡，其中一個氣泡里蜷縮著片深藍色衣角。書桌抽屜深處，那顆融化變形的薄荷糖正躺在紙巾里，糖紙被她熨平夾進《飛鳥集》第37頁——“你微微地笑著，不同我說什么話。而我覺得，為了這個，我已等待得久了。“

凌晨兩點十七分，林菱在數到第286只羊時突然睜眼。月光透過紗窗在地板上織出菱形網格，她聽見自己心跳聲與掛鐘秒針重合的瞬間，終于明白開學手冊第37頁那句話的含義——“當多巴胺濃度達到0.03ng/ml時，人類會產生類似眩暈的愉悅感。“窗外有野貓躍過圍墻，打翻的易拉罐在積水里咕嚕嚕滾動，像極了白日里那瓶傾倒的礦泉水。

雨又下了起來，這次帶著初秋第一片銀杏落葉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