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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西筆記

哎嘩啦啦,祥——云起呃,呼雷兒——電——閃。一——霎時呃,我——過——了呃——萬水——千山。

這是我在唱秦腔。陜西人把起念作且,把響雷叫呼雷兒,把萬水又發音成萬費,同車的小吳也跟著我唱。秦腔是陜西人的戲,卻廣泛流行于甘肅、寧夏、青海、新疆,小吳是甘肅定西的,他竟然唱得比我還蠻實。

虧了有這個小吳當向導,我們已經在定西地區的縣鎮上行走十多天了。看見過山中一座小寺門口有個牌子,寫著:“天亮開門,天黑關門”。我們這次行走也是這般老實和自在,白天了,就駕車出發,哪兒有路,便跟著路走,風去哪兒,便去哪兒;晚上了就回城鎮歇下,一切都沒有目的,一切都隨心所欲。當我們在車上盡情熱鬧的時候,車子也極度興奮,它在西安城里跟隨了我六年,一直啞巴著,我擔心著它已經不會說話了,誰知這一路喇叭不斷,像是瘋了似的喊叫。

在我的認識里,中國是有三塊地方很值得行走的,一是山西的運城和臨汾一帶,二是陜西的韓城合陽朝邑一帶,再就是甘肅隴右了。這三塊地方歷史悠久,文化純厚,都是國家的大德之域,其德剛健而文明,卻同樣的命運是它們都長期以來被國人忽略甚至遺忘。現代的經濟發展遮蔽了它們曾經的光榮,人們無限向往著東南沿海地區的繁華,追逐那些新興的旅游勝地的奇異,很少有人再肯光顧這三塊地方,去了解別一樣的地理環境,和別一樣的人的生存狀態。

我是從農村走出來的,生命里或許有著貧賤的基因吧,我喜歡著這幾塊地方,陜西韓城合陽朝邑一帶曾無數次去過,運城臨汾走過了三次,隴右也是去過的,遺憾的只是在天水附近,而天水再往北,僅僅為別的事專程到過一縣。已經是很久很久了,我再沒有離開西安,每天都似乎忙忙碌碌,忙碌完了卻覺得毫無意義,雜事如同手機,煩死了它,又離不開它,被它控制,日子就這么在無聊和不滿無聊的苦悶中一天天過去。二○一○年十月的一天,我去一個朋友家做客,那是個大家庭,四世同堂,他們都在說著笑著觀看電視里的娛樂節目,我瞅見朋友的奶奶卻一個人坐在玻璃窗下曬太陽。老奶奶鶴首雞皮,嘴里并沒有吃東西,但一直嚅嚅蠕動著,她可能看不懂電視里的內容,孩子們也沒有話要和她說,她看著窗臺上的貓打盹了,她開始打盹,一個上午就都在打盹。老太太在打盹里等待著開飯嗎?或許在打盹里等待著死亡慢慢到來?那一刻中,我突然便萌生了這次行走的計劃。

我對朋友說:咱駕車去隴右吧!

朋友說:你不是去過嗎?

我說:咱從天水往北走,到定西去!

朋友說:定西?那是苦焦的地方,你說去定西?

我說:去不去?

朋友說:那就陪你吧。

說走就走,當天晚上我們便收拾行囊。一切都收拾停當了,我為“行走”二字笑了。過去有“上書房行走”之說,那不是個官銜,是一種資格和權力,可也僅僅能到皇帝的書房走動罷了,而我真好,竟可以愿意到哪兒就到哪兒了。

但是,我并不知道這次到定西地區大面積的行走要干什么,以前去了天水和定西的某個縣,任務很明確,也曾經豪情滿懷,給人夸耀:一座秦嶺,西起定西岷縣,東到陜西商州,我是沿山走的,走過了橫分中國南北的最大的龍脊;一條渭河,源頭在定西渭源,入黃河處是陜西潼關,我是溯河走的,走的是最能代表中國文明的血脈啊!可這次,卻和以前不一樣了,它是偶然就決定的,決定得連我也有些驚訝:先秦是從這里東進到陜建立了大秦帝國,我是要來尋根,領略先人的那一份榮耀嗎?好像不是。是收集素材,為下一部長篇做準備嗎?好像也不是。我在一本古書上讀過這樣的一句話,“純粹而不雜,靜一而不變,淡然無為,動而以天行,謂之養神”,那么,我是該養養神了,以行走來養神,換句話說,或者是來換換腦子,或者是來接接地氣啊。

后半夜里進的定西城,定西城里差不多熄了燈火,空空的街道上有人喝醉了酒,拿腳在踢路燈桿。他是一個路燈桿接著一個路燈桿地踢,最后可能是踢疼了腳,坐在地上,任憑我們的車怎樣按喇叭他也不起。打問哪兒有旅館?他哇里哇啦,舌頭在嘴里亂攪著,拿手指天。天上是一彎細月,細得像古時婦女頭上的銀簪。

天明出城,原來城是從山窩子里長出來的么,當然也同任何地方的城一樣,是水泥城,但定西城的顏色和周圍的環境反差并不大,只顯得有些突然。

哎呀,到處都是山呀,已經開車走了幾個小時了還在山上。這里的山怎么這般的模樣呢,像是全俯著身子趴下去,沒有了山頭。每一道梁,大梁和小梁,都是黃褐色,又都是由上而下開裂著溝渠壑縫,開裂得又那么有秩序,高塬地皮原來有著一張褶皺的臉啊,這臉還一直在笑著。

看不到樹,也沒有石頭,坡坎上時不時開著一種花,是野棉花,白得這兒一簇,那兒幾點,感覺是從天上稀里嘩啦掉下來了云疙瘩。

其實天上的云很少。

再走,再走,梁下多起來了帶狀的塬地,塬地卻往往殘缺,偶爾在那殘缺處終于看到一莊子樹了,猥瑣的槐樹或榆樹的,那就是村莊。村莊里有狗咬,一條狗咬了,全村莊所有的狗都在咬,轟轟隆隆,如雷滾過。村莊后是一臺臺梯田,一直鋪延到梁畔來,田里已經秋收,掰掉了苞谷穗子,只剩下一片苞谷稈子,早晨的霜太厚,稈子上的葉都蔫著,風吹著也不發出響來。

后來,太陽出來了,定西的太陽和別的地方的太陽不一樣,特別有光,光得遠處的山、溝、峁和村莊,短時間里都處在了一片恍惚之中。下車拍一張照片吧,立在太陽沒照到的地方,冷是那空氣里滿是刀子,要割下鼻子和耳朵,但只要一站在太陽底下,立即又暖和了。對面圪梁梁上好像站著了一個人,光在身后暈出一片紅,身子似乎都要透明了。喊一聲過去,聲在溝的上空就散了節奏,沒了節奏話便成了風,他也喊一聲過來,過來的也是風,相互搖搖手,小吳說他要唱呀,小吳學會了我教的那幾句秦腔,他卻唱開了花兒:

叫——你把我——想倒了哈,骨頭哈——想成——干草了哈,走呢——走——呢,越遠了。不來哈——是由不得——我了哈。

車不能停,猛地一停,車后邊追我們的塵土就撲到車前,立即生出一堆蘑菇云。蘑菇云好容易散了,路邊突然有著三間瓦房。前不著村,后不靠店的,怎么就有了三間瓦房,一壘六個舊輪胎放在那里,提示著這是為過往車輛補胎充氣的。但沒有人,屋門敞開,敞開的屋門是一洼黑的洞。一只白狗見了我們不理睬,往門洞里走,走進去也成了黑狗,黑得不見了。瓦房頂上好像扔著些繩子,那不是繩咯,是干枯了的葫蘆蔓,檐角上還吊著一個葫蘆。瓦房的左邊有著一堆土,土堆上插了個木牌,上面寫著一個字:男。路對面的土崖下,土塊子壘起一截墻,二尺高的,上面放著一頁瓦,瓦上也寫了一個字:女。想了想,這是給補胎充氣人提供的廁所么。

從山梁上往溝道去,左一拐,右一拐,路就考司機了,車倒沒事,人卻搖得要散架,好的是路邊有了柳。從沒見過這么粗的柳呀,路東邊三棵,路西邊四棵,都是甕壯的樁,樁上聚一簇細腰條子。小吳說,這是左公柳,當年左宗棠征西,沿途就栽這樣的柳,可惜見過這七棵,再也沒眼福了。但路邊卻有了一個村子,村口站著一個老者。

老者的相貌高古,讓我們疑惑,是不是古人?在定西常能見到這種高古的人,但他們多不愿和生人說話,只是一笑,而且無聲,立即就走掉了。這老者也是,明明看見我們要來村子,他就進了巷道,再也沒有蹤影了。

巷道很窄,還坑坑洼洼不平整,巷道怎么能是這樣呢,不要說架子車拉不過去,黑來走路也得把人絆倒。兩邊的房子也都是土坯墻,是缺少木料的緣故吧,蓋得又低又小。想進一些人家里去,看看是不是一進屋門就是大炕,可差不多的院門都掛了鎖,即便沒鎖的,又全關著,怎么拍門環也不見開。

忽地一群麻雀落下來,在巷道里碎聲亂吵,忽地再飛走起,像一大片的麻布在空中飄。

當拐進另一條巷道,終于發現了一戶院門掩著,門口左右擺著兩塊石頭,這石頭算作是守門獅嗎?推門進去,院子里卻好大呀,坐著一個老婆子給一個小女娃梳頭,捏住了一個什么東西,正罵著讓小女娃看,見我們突然進來,忙說:啊達的?我說:定西城里的。她說:噢,怪冷的,曬哈。忙把手里的東西扔了,起來進屋給我們搬凳子。我的朋友問小女娃:你婆在你頭上捏了個啥?我還以為是虱哩!司機作怪,偏在地上瞅,瞅著了,說:咦,我還以為不是虱哩!小女娃一直噘著嘴,蠻俊的,顴骨上有兩團紅。

我們并沒有坐在那里曬太陽,院里屋里都轉著看了,沒話找話的和老婆子說。老婆子的臉非常小,慢慢話就多起來,說她家的房子三十年了,打前年就想修,但椽瓦錢不夠,兒子兒媳便到西安打工去了,家里剩下她和死老漢帶著孫女。說孫女啥都好,讓她疼愛得就像從地里刨出了顆胖土豆,只是病多,三天兩頭不是咳嗽就是肚子疼,所以死老漢一早去西溝岔行門戶,沒帶這碎仔仔,碎仔仔和她置氣哈。她說著的時候,小女娃還是噘著嘴,她就在懷里掏,掏了半天掏出一顆糖,往小女娃嘴里一塞,說:笑一哈。小女娃沒有笑,我們倒笑了,問這村里怎么沒人呀?她說:是人少了,年輕的都到城里討生活了,還有老人娃娃們呀!我說:院門都鎖著或關著,叫著也沒人開。她說:沒事么?我說:沒事,去看看。她說:那有啥看的?我說:照照相么。老婆子立馬讓我給她和孫女照,然后領著我們在村里敲那些關著院門的人家,嚷嚷:開門,開門哈菊娃!院門拉開了一個縫,里邊的說:阿婆,啥事?老婆子說:你囚呀,城里人給你照相呀不開門?門卻哐地又關嚴了,里邊說:呀呀,讓我先洗洗臉哈!

我們先后進了七戶人家,家家的院子都大,院墻上全架著苞谷棒子,太陽一照,黃燦燦的。我們說一句:日子好么。主人家的男人在的,男人都會說:好么,好么。他們言語短,手腳無措,總是過去再摸摸苞谷棒子,還摳下一顆在嘴里嚼,然后憨厚地笑。院子里有豬圈,白豬黑豬的,不是哼哼著討吃,就是吃飽了躺著不動。有雞,雞不是散養的,都在雞舍,雞舍卻是鐵絲編的籠,前邊只開一個口兒裝了食槽,十幾個雞頭就伸出來,它們永遠在吃,一俯一仰,俯俯仰仰,像是彈著鋼琴上的鍵,又像是不停點地叩拜。狗和貓是自由的,因為它們能在固定的地方拉屎尿尿,但狗并不忠于職守,我們去后,剛叫一下,主人說:嗨!就不吭聲了,蹲在那里專注起貓,貓在廚房頂上來回地走,悠閑而威嚴。就在男人領著我們到堂屋和廚房去轉著看的時候,女人總是在那里不停地收拾,其實院子已經很干凈了,而屋里的柜蓋呀,桌面呀,窗臺呀,擦得起了光亮,尤其是廚房,剩下的一棵蔥,切成段兒放在盤子里,油瓶在木橛子上掛著,洗了的碗一個一個反扣著在桌板上,還苫了白布。到了柴棚門口,女人說:候一會兒,亂得很!我們說:柴棚里就是亂的地方么!進去后,竟然墻上掛的,地上放的,是各種各樣的農具,鋤呀,锨呀,鐮呀,镢是板镢和牙子镢,犁是犁杖,套繩和鏵,還有耱子、耙子、梿枷、篩子、籠頭、暗眼、草簾子、磨杠子、木墩子,切草料的镲子,打胡基(土坯)的杵子,用布條纏了沿的背簍、笸籃、簸箕、圓籠。女人用筐子裝了些料要往柴棚后的那個草庵去,草庵里竟然有毛驢,毛驢總想和我們說話,可說了半天,也就是昂哇昂哇一句話。

我們和老婆子走出了第七戶院子,老婆子家的狗就在院門口候著,老婆子喜歡地說:接我啦?抱起了狗,狗的尾巴就搖擺得像風中的旗。

出了村子,我的情緒依然很高,對朋友說:這才是農村的味啊!

朋友覺得莫名其妙,說:咹?

我說:什么東西就應該是什么味呀,就像羊肉沒了膻味那還算羊肉嗎?

朋友說:你這人就怪了,剛進村嫌巷道太窄,嫌房蓋得太矮,轉了一圈又說這好那好,農村就該是這個味,這不自相矛盾嗎?

朋友的話一下子把我噎住了。

我是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從農村到西安的,幾十年里,每當看到那些粗笨的農具,那些怪脾氣的牲口,那些嗆人的炕灶煙味,甚至見到巷道里的瓦礫、柴草和散落的牛糞狗屎,就產生出一種興奮來,也以此來認同我的故鄉,希望著農村永遠就是這樣子。但是,我去過江浙的農村,那里已經沒一點農村的影子了,即使在陜西,經過十村九莊再也看不到一頭牛了,而在這里,農具還這么多,牲畜還這么多,農事保持得如此的完整和有秩序!但我也明白我所認同的這種狀態代表了落后和貧窮,只能改變它,甚至消亡它,才是中國農村走向富強的出路啊。

我半天再沒有說話,天上那一大片麻布又出現了,突然間成百只山麻雀就落在村口到車的那段路面上,它們仍是碎聲亂吵,吵得人頭痛。

還是黃土梁,還是黃土梁上的路,但今天的路比昨天的窄,窄得一有會車一方就得先停下來。好的是已經半天了,只有我們這輛車,嚷嚷:這是咱們的專道么!可剛轉過一道彎,前邊就走著了一個牛車。

不會吧,怎么會有牛車?就是牛車。

車是四個輪子上一面大的木板,沒幫沒欄,前邊橫著一根長杠,兩頭牛,牛都老了,頭大身子短。牛車上坐著一個人,光著頭,耳朵卻戴了個毛烘烘的耳套,猜想是招風耳。

吆車人當然知道一輛小汽車在后邊,便把牛車往路邊趕。牛似乎不配合,扯一回韁繩挪一步,再扯一回韁繩再挪一步。旁邊村莊有拾糞的過來了,吆車人罵了一句:媽的×!一個輪子終于碾到路邊的水渠溝,牛車便四十度地斜了。

我不讓司機按喇叭,也不讓超,小心牛車翻了。小吳說:沒事,二牛抬杠翻不了。

車超過去了,聽到牛響響地打了個噴嚏,還聽到拾糞的說:汽車能屙糞就好了。

公路經過一個鎮子,鎮子上正逢集,公路也就是了街道,兩旁擺滿了五顏六色的日常百貨,還有苞谷土豆、瓜果蔬菜,還有牲畜和農具,也還有了油條攤子、醪糟鍋子。人就在中間擁成了疙瘩。這場面在任何農村都見過,卻這時我想著了:常常有螞蟻莫名其妙地聚了堆,那一定是螞蟻集。集上的人大多都是平臉黑棉襖,也有聳鼻深目高顴骨的,戴著白帽。黑與白的顏色里偶爾又有了紅,是那些年輕女子的羽絨服,她們愛并排橫著走,不停地有東西吃,嘎嘎嘎笑。

我們的車在人窩里挪不動,喇叭響著,有人讓路,有人就是不讓。小吳頭從車窗伸出去喊:耳朵聾啦?縣長的車!我看見有人撅著屁股在那里挑選笊籬,回過頭看了看,又在挑選笊籬,還把一把鼻涕順手抹在了車上,忙按住了小吳,把車窗搖起,說那么多人走著,咱坐在車上,已經特殊了,不敢提自己是領導或警察,這人稠廣眾中領導和警察是另一類的弱勢群體。于是,我們都下了車也去逛集,讓司機慢慢把車開到鎮東頭,然后在那里會合。

我們去問人家的苞谷價小麥價,價錢比陜西的要高,陜西的蒜和生姜漲價了,這里的倒便宜。感興趣的是那些蕎面,竟然都是苦蕎面,一袋一袋擺了那么多,問為什么叫苦蕎面,是因為蕎麥產量少,收獲起來辛苦,就如要在農民二字前邊加個苦字的意思嗎?他們七嘴八舌地就講苦蕎面不同于蕎面,苦蕎面味苦,保健作用卻強,吃了能防癌,能降血糖,能軟化血管,但血脂高的人不能久吃,吃多了血就成清水了。他們說著就動手稱了一袋,而且開始算賬。我們忙說:不要稱不要稱,只是問問。他們就生氣了:不買你讓我們說這么多?臉色難看,似乎還罵了一句。罵的是土話,幸虧我們聽不懂,就權當他們沒罵,趕緊走開,去給那個吃羊雜湯的人照相了。吃羊雜湯的是個老漢,就蹴在賣羊雜湯的鍋旁邊,他吃得響聲很大,帽子都摘了,頭上冒熱氣,對于我們拍照不在意,還擺了個姿勢。可把鏡頭對準了另一個人,那人說:不要拍!我們就不拍了。那人是提了個飯盒買羊雜湯的。飯盒提走了,攤主說:那是鎮政府的。

去賣牲口的那兒給牲口拍照吧,牲口有牛有驢有羊和豬,牲口的表情各種各樣,有高興的,有不高興的,高興的可能是早已不滿意了主人,巴不得另擇新家,不高興的是知道主人要賣掉它呀,尤其是那些豬,額顱上皺出一盤繩的紋,氣得在那里又屙又尿。買賣牲口,當然和陜西關中的風俗一樣,買者和賣者撩起衣襟,兩只手在下面捏碼子。這些沒啥稀罕的,就去了蘿卜和白菜的攤位上。那個賣胡蘿卜的,手指頭也凍得像胡蘿卜,見了我們,小眼睛一眨一眨,殷勤起來,說:買了土雞蛋了嗎?我們說:沒買。他說:不要買,要買到村里去買,前邊那幾籠雞蛋說是土雞蛋,其實不是土雞蛋。想要買土雞嗎?買土布嗎?我們說:你咋老說土東西?他說:你們這穿著一看就是城里人么,城里人怪呀,找老婆要洋氣的,穿衣服要洋氣的,啥都要洋氣哩,吃東西卻要土的!我們哈哈大笑,旁邊賣豆腐的小伙子一直看我們,后來就蹭了過來,小聲說:收彩陶嗎?我有馬家窯的,絕對保真!我說:好好賣你的豆腐!就去了一個賣鞋墊的地攤上挑揀鞋墊。鞋墊都是手工納的,上邊納著有人的頭像和各類花的圖案,小吳建議我買那有人頭像的,說:這是小人,把小人踩在腳下,就沒人擾傷!我選了雙有牡丹花的,因為花中還納有字,一個寫著“愛你終生”,一個寫著“伴你一世”。

集市靠北的一個巷口,人圍了一堆在唱歌,以為是縣劇團的下鄉演出,或是誰家過紅白事請了龜茲班,近去看了,原來是唱花兒,一個能唱花兒的歌手被人慫恿著:亮一段吧,亮一段吧。歌手也是唱花兒有癮,也是歌手生來是人來瘋,人多一起哄,就唱起來了。一個人一唱,人窩里又有人喉嚨癢,三個五個就跳出來一伙唱了。這集上的人說話我聽得懂,一唱花兒就不知道唱的什么詞了。讓小吳翻譯,小吳說:唱的是《太平年》,一個鳥兒一個頭,兩只眼睛明炯炯,兩只嘛黃爪兒,就墻頭站哦太平年,一撮撮尾巴,落后頭哦就年太平。

兩個小時后,我們和司機在鎮東頭的柳樹下會合。柳樹后的土塄坎上,一頭牛在那里啃吃著野酸棗刺。我的朋友奇怪牛吃那刺不嫌扎呀?我說你城里人不懂,我故鄉有順口溜,就是:人吃辣子圖辣哩,牛吃刺子圖扎哩。這時候,手機來了信息,竟是:對聯,愛你終生,伴你一世。我說:啊,這和我買的鞋墊上的話一樣么!司機卻在遠處說:往下看!我再把這信息往下翻,竟是:橫批,發錯人了。

據說鳩摩羅什去中原時在天水和定西住過一段時間,所以這里的寺廟就多。去漳縣的路上,看到一座孤零零的又高又陡的土崖,土崖上有一個古廟。

感到不解的是:黃土高原上水土容易流失,這土崖怎么幾百年不曾坍塌?那么險峻的,路細得像甩上去的繩,咋能就在上邊造了廟?

朋友說他去過陜北佳縣的白云觀,也是造在山頂上,當地人講,建造的時候磚瓦人運不上去,讓羊運,把各村的羊都吆來,一只羊身上捆兩塊磚或四頁瓦,羊就輕而易舉地把磚瓦馱上山了。這土崖上的古廟也是羊馱上去的磚瓦嗎?不曉得,可這土崖立楞楞的,是羊也站不住啊!

土崖不遠處有個幾十戶的小村,村里卻有一個戲樓。戲樓上有四個大字,從左到右念是:響過行云。從右到左念是:云行過響。從左從右念過三遍,到底沒弄明白怎么念著正確。

進村去吃午飯,村民很好客,竟有三四個人都讓到他們家去,后來一個人就對一個老漢說:我家里蘭州的,他家是北京的,你家是西安的,西安來的客人就到你家吧。我們覺得奇怪,怎么是蘭州的北京的西安的?到了老漢家,老漢才說了緣故,原來這村里大學生多,有在蘭州上大學的,有在北京上大學的,他家的兒子在西安上過大學。我們就感嘆這么偏僻的小村里竟然還出了這么多大學生。老漢說:娃娃都刻苦,廟里神也靈。我問:是前邊土崖上廟里的神嗎?他說:每年高考,去廟里的人多得很,神知道我們這兒苦焦,給娃娃剝農民皮哩。我夸他比喻得好,老漢便哧哧地笑,他少了一顆門牙,笑著就漏氣。可是,當我問起他兒子畢業后分配在西安的什么單位,他的臉苦愁了,說在西安上學的先后有五個娃,有一個考上了公務員,四個還沒單位,在晃蕩哩,他兒子就是其中一個。縣上已經答應這些娃娃一回來就安排工作,但娃娃就是不回來。供養了二十年,只說要享娃娃的福了,至今沒用過娃娃一分錢,也不指望花娃娃的錢,可年齡一天天大了,這么晃蕩著咋能娶上媳婦呢?老漢的話使我們都啞巴了,不知道該給他說什么好,就尷尬地立在那里。還是老漢說了話:不說了,不說了,或許咱們說話這陣,我娃尋下工作了,吃飯,吃飯!

這一頓飯吃得沒滋味。

離開老漢家的時候,巷道里有五個孩子背著書包跑了過去,這是去上學的,學校離這個村可能還遠。小吳說:這五個學生里說不定也出幾個大學生哩!而我卻想到另一件事:越是貧困的農村越是拼死拼活地供養著孩子們上大學,終于有了大學生,它耗盡了一個家,也耗盡了一個地方,而大學生百分之九十再不回到當地,一年一年,一批一批,農村的人才、財物就這樣被掏空著,再掏空著??

又經過了戲樓,戲樓下的一排碌墻上坐著幾個人在曬太陽,一桿旱煙鍋,你吃完一鍋子了,裝了煙來輪到我吃,我吃完一鍋子了裝了煙來再輪給他吃,煙鍋嘴子水淋淋的。聽見他們在說馬,說馬是世上最倒霉最沒出息的動物,它和驢交配,生下孩子卻不像它,也不叫它的姓氏。

朋友悄聲問我:那馬和驢的孩子是啥?

我說:是騾子!

第五天的那個中午,本來可以在一個有橋的鎮子上吃飯,司機說到下一個村子吃飯吧,但再沒遇到村子,大家就饑腸轆轆,看太陽像一攤蛋餅貼在天上,蛋餅掉下來多好,而蛋餅似乎一直在對面那條梁的上空,即便能掉下來,也掉不到我們這邊來。車繼續往前開,轉過一個斜彎子,一個人便在那一片掰了苞谷棒的稈子里,突然發現那個人是倆腦袋。車是一閃而過的,朋友和小吳坐在后座并沒在意,我在副駕駛座上卻聽見了風里的說話:把舌頭給我!舌頭給我!司機說:咦,人吃人哩!扭頭要看,我說:看你的路!司機笑了,卻說他肚子寡了,想吃羊。

司機得知要來定西,他就說過:這下可以放開肚皮吃羊肉了。在他的意識里,黃土高原上是走到哪兒都會有羊肉吃的,可十多天里,我們沒有吃到羊肉,甚至所到之處也沒見到放羊的,難道這里就壓根兒沒羊?

同車的還有一個當地抱養娃娃的婦女,她是半路上搭的我們的車,她說:黃土梁上不愛惦羊咯。

羊誰不愛惦呀,人愛惦著,豹子和狼也愛惦著,怎么是黃土山梁就不愛惦呢?

婦女說:羊是山梁上的虱咯。

我一時沒醒開她的話,問是政府禁止放羊了?她說是不讓放了,都圈養的。我終于明白了,羊在山梁上吃草總是掘根,容易破壞植被,水土流失,人身上如果有一兩個虱子,人就變形,渾身的不舒服,山梁上有了吃草的羊,羊也就是山梁上的虱子了。這婦女比喻得這么好,我就感嘆起來,但我不能夸她,便夸她懷里的孩子精靈!婦女說:是精靈,別的娃娃出生七天才睜眼,這娃娃一落下草就瞅燈!

在定安、隴西、通渭,甚或渭源,經過了多少村莊,村莊里走進多少人家,說得最多的就是太陽和水。太陽高掛在天上,水在地上流動,這里的人想著辦法要把它們捉到家來,這就是太陽灶和水窖。

地處高原,冬天里那個冷真是冷得酷,酷冷,尤其一有風,半空里就像飛著無數的刀子。竟然石頭也能咬手,你只要摸一下石頭,手能脫一層皮。人就盼著太陽出來,太陽一出來,老的少的,甚或貓呀狗呀都不在屋里待,全要曬暖暖。青藏高原的上空云是美麗的,贈你一朵云吧,藏人就制作出了哈達。而定西的冬天里太陽是最好的東西,怎樣能把太陽留在自家呢,太陽灶就在家家的院子里安裝了。太陽灶其實很簡單,只是一個像笸籃大的鐵盤,里面嵌滿了玻璃鏡片,它就熱烘烘起來,如果想要熱水,只需在盤上伸出一個鐵棍,棍頭上繞出一個圈兒,放上一壺水,不大一會兒水就咕咕嘟嘟滾開了。夏日里,定西高原上多種有向日葵,向日葵一整天都是仰臉扭脖跟著太陽轉,冬季里的太陽灶邊,差不多都坐著人,男人們或喝茶說話,女人們或是做針線,常常是大人都去干別的活了,孩子們仍在那里的小木桌上做作業,腳下就是臥著的眼睛成了一條線的小貓小狗。

而水窖呢?

這里是極度缺水的,年降水量僅在四十毫米,而且集中在六月至九月,也就是下兩三次雨。地方志講,歷史上的定西仍是富饒的,當年的伯夷叔齊不愿做皇,又恥食周粟,就是沿著渭河岸邊的澤水密林到首陽山隱居的。天氣的變化,使定西逐漸缺水而改變了地理環境。我曾寫過一篇天氣的文章,認為天氣就是天意,天意要興盛一個國家就風調雨順五谷豐登,天意要滅亡一個王朝就連年干旱或洪水滔天,而天意要成就中國的黃土高原,定西便只有缺雨。黃土高原,蔓延到陜西的北部,那里也是嚴重缺雨。我曾在銅川一些村子待過,眼見著村里人洗臉都是一瓢水在瓦盆里,瓦盆必須斜靠著墻根才能把水掬起來抹到臉上,一家大小排著洗,洗著洗著水就沒了,最后的人只能用濕毛巾擦擦眼。如果瓦盆里還有水,那就積攢到大瓦盆里,積攢三四天,用來洗衣服,洗完了衣服沉淀了,清的喂雞喂豬,濁的澆地里的蒜和蔥。而三里五里,甚或十里的某一個溝底有了一眼泉,泉邊都修個龍王廟,水細得像小孩在尿,來接水的桶、盆、缸、壺每天排十幾米長的隊。銅川缺水,銅川溝底里還偶爾有泉,定西的溝里絕對沒有泉,在三月到九月的日子里,天上突然有了烏云,烏云從山梁那邊過來,所有的人都舉頭向天上望,那真正是渴望,望見烏云變成各種形狀,是山川模樣,是動物模樣,飄浮到頭頂上了,卻常常只掉下來幾顆雨點就又什么都沒有了。他們說:掉了一顆雨星子。這話沒夸張,確實是一顆雨星子,這顆雨星子最好能砸著自己的腦袋,或者,能讓自己眼瞧著砸在地上,哧地冒出一股土煙。

于是,定西人就創造了水窖。

在地頭上,我們隨時都能看到水窖,那是在下雨天將溝溝岔岔流下來的水引導儲入的,這些水可以用來灌溉。定西的土地其實很老實,也乖,只要給灌溉一點兒水,苞谷棒子也就長得像牛犄角。而每戶人家的吃呀喝呀洗呀涮呀的生活用水,則是在房前屋后建有水窖。水窖的大小和多少,是家庭富裕日子滋潤的象征,這如城里人的住房和汽車一樣。我打開過一戶人家的水窖幫著汲水,那像打開了一個金銀庫,陽光從水房的窗子射進來,正好射在水面上,水呈放著光亮,光亮又返照在水房墻上,竟有了七彩的暈輝。我用瓢舀了一下,驚訝著水是那樣清潔。主人說下雨時收了水到窖后,水是灰的濁的,要沉淀了,撈去水面上的樹葉草末、雞屎羊糞,這水就可以常年飲用了。我說:窖里的水是固定的死水,雜質即便沉淀后不是仍會生成一種臭味嗎?他們說:黃土窖沒味道。我說:黃土窖沒味道?這就怪了!他們說:哈,就這么怪!

上天造物,它就要給物生存的理由和條件,在水邊的吃水里的東西,在山上的吃山里的東西,如果定西缺水,做了水窖水又容易腐敗,哪里還會有人去居住呢?

現在我已經完全知道怎樣建水窖了。那是選好了平臺,選平臺當然要講究風水,要選黃道吉日,要祭奠神靈,然后垂直往下挖,挖出一米寬五米深了,洞口便向外延伸,形成窖脖。再向下挖,挖八米,就是窖身。窖底一定得呈凸形。挖成的窖整個形狀呈口小底大,就像是熱水瓶的瓶膽。下來,技術含量就高了,得在窖身的四壁上鉆孔,一排一排均勻地鉆,鉆出五十厘米深,這工作叫布麻眼。一個窖差不多要布三千個麻眼。接著,用和好的膠泥做成泥角或者泥餅,泥角釘進麻眼,泥餅貼在麻眼外露出的泥角端,泥餅一個挨著一個地鑲嵌,就像是鎧甲一樣把窖身包裹起來。對了,膠泥特講究,先把泥泡好,窩好,用锨攪好,用腳反復踩好,用镲刀背用力摔打好,直到將膠泥調和得如揉出的面團一樣有了筋絲,能拉開又拽不斷,才能使用。糊好了窖身,還得用木槌子捶打,一寸不留空地捶打,連續捶打上一個月,最后最后了,再用斧頭腦兒又捶打一遍,這才是一個窖完工了。完工了的水窖都要在窖上蓋個小水房,安置龍王神龕。窖有窖蓋,蓋上有鎖,水房的也上鎖,那是任何外人都不能隨便去的地方。

別的地方的農民一生得完成三件大事,一是給兒女結婚,二是蓋一院房子,三是為老人送終。定西的農民除了這三件大事,還多了一件,就是打水窖。

從山梁下來到了河川道,河川道也就是渭河川道,立馬就有了樹。如夏天的白雨不過犁溝一樣,一道渭河,北岸黃土塬梁上光禿禿的,南岸就有樹了,就這么決然。樹當然還只是榆樹、槐樹、桐樹、小葉子楊樹,但只要有樹,河南的人就瞧不起了河北的人,河北的女子能嫁到河南,那就是尋到好人家了。

一個叫半陰的村子,是在從塬上剛剛下來就遇到的村子,可以說,這算我見到樹最多的村子了。樹都不大,出地就分杈,枝干好像有著親情或是戀情與偷情,相互糾纏著往上長。從樹中間鉆不過去的,就蹴下來,看到的是黃賓虹的畫,紛亂的模糊的一片黑色線條哈。再往遠處看,更多的樹,樹中忽隱忽現著屋舍,全是些石灰搪抹過的墻,長的,方的,三角的,又是吳冠中的畫了,白和黑的色塊。村口有一條水渠,渠可能年久未修,廢成小溪,里邊竟然還有魚,柳葉子細的魚,如飄在空中,是柳宗元《小石潭記》中描寫的那種。被水渠領著走過去,又一叢雜樹中有一間木屋,還是個水磨坊呀。多少年里都沒見到過這種水磨坊了,水磨坊里的一切陳設使我回憶起了我少年時在故鄉當磨倌的情景。啊這吊起的石磨,上扇不動,下扇動,如有些人咬嚼和說話的模樣,啊這笸籃,啊這落得灰塵變粗的電線,啊這原木做成的窗子,窗上的蜘蛛網,啊這低低的隨時可能碰著頭的支梁。出了磨坊去看水輪,水輪靜靜地豎在那里,兩邊石壁上綠苔重重,而旁邊則又是一片亂樹,有一棵橫臥過來,開滿了白花,以為是野棉花,可野棉花怎么會長成樹呢,近去看了,原來是毛柳,毛柳的絮竟有這么大這么白呀。

從水磨坊出來,走了幾家,家家依然是養了驢、豬、狗、貓、雞,這些動物都在門前土場上,見了我們就微笑,表情親近,只有狗多話,汪汪了兩句,見沒人回應,也臥下來不動了。

首陽山,就是伯夷叔齊待過的那座山,山的名字多好,首先見到陽光的山呀。我們去看伯夷叔齊,伯夷叔齊就睡在兩個墓堆里,這兩個墓堆相距不遠,墓堆上都有樹。據說樹上的鳥半夜里常說話,而從對面的山上往這邊看,看到的是人形的首陽山懷抱了兩個嬰兒。

兩個墓堆前有一個廟,廟右是一片黑松樹林子,太陽還紅著,它那兒就黑乎乎的;廟左的林子樹雜,十月里樹已落葉,一尺的蒼灰線條里不時地有白道,白道往出跳,那是樺木。廟不大,塑著二位先賢的泥像,皆瘦骨嶙峋,還有一個更瘦的,是個看廟人,蓬頭垢面,衣衫破舊,就住在廟右前的一間小屋里。小屋三年前著了火,屋頂坍了,現在上面苫了柴草還繼續住,進去看看,黑得似夜,劃了火柴才看清四壁被大火燒熏得如涂了漆,一床破被,一口鐵鍋,再無別的。問他這怎么生活呀,他好像不愛聽,竟然領我又到廟里,我才發現廟后墻角還有一個小柜,他打開了,取出六包商店里常見的那種掛面,還有半口袋核桃,他說:這生活不好嗎?

從廟里出來,順著廟前的斜坡走下。斜坡是修了路,還鋪著磚,但生滿苔,苔雖發黑,仍濕滑得難以開步。

首陽山是當地政府做了旅游景點的,可能是來的人太少,我們一去,不遠處的村人也就來看稀罕。問起那個看廟人怎么是那般形狀,他們說那是個流浪漢,私自來這里要看廟的。并且說,村里人都在說這看廟人原是有家有舍的,為了什么冤枉事上訪了幾十年,家破人亡了還解決不了,就腦子出了毛病,也從此不上訪了才來這里的。上訪的事全國各地都有,已經有一種職業叫上訪專業戶,也還有了一種機構叫上訪辦,上訪是現在基層政府最頭痛的事啊。因此,大家就說起產生上訪和上訪難、難解決的各種原因,說著說著激憤了,就都在激憤,激憤世風日下。

我突然想,我們現在說起孔子的時代,認為孔子的時代不錯吧,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可孔子在當時也哀嘆世風日下,要復周禮;而且,伯夷叔齊就是商末周初人,伯夷叔齊竟然也在說:今天下暗,周德衰。那么,最理想的世風是什么呢?人類是不是都不滿意自己所處的社會呢?

以前真不知道定西地區還是中國西部中藥材集中產地,更沒有想到它還產鹽,井鹽的歷史竟然比四川的自貢還要早。

在各縣行走,但凡進到農戶人家,差不多的屋子里、院子里都能看到在曬著藥材,先是并沒在意,后來到了岷縣,城街上隨處可見中藥材貨棧,問起是怎么回事,一位長著白胡子的老者說:你請我喝酒,我告訴你。我們那個下午就在酒館里喝酒,老者就說起了岷縣的歷史,岷縣之所以在這里設縣城,是這里為中藥材的集散地,岷縣城歷來都叫作藥城。乘著酒興,老者竟領著我們去了商貿中心的那條街,那里有更多的賓館和酒店,全住著從陜西、武漢、四川、河南、湖北來的藥商,來拉貨的車輛排著長隊在那里等候。從商貿中心街出來,又到別的街上訪問那些私人藥鋪和一些一兩間門面掛著牌子的中醫大夫,他們幾乎都是在一邊行醫,一邊收購,加工各種水蜜丸散。

我以前對中藥材知之甚少,岷縣使我們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就多住了一天,了解到岷縣的中藥材有二百五十多種,主要的是當歸。當歸人稱“十方九歸”,是中藥里最常用的藥材,也稱為“婦科中的人參”,它屬于傘形科三年草本植物,藥用部分為根,根頭稱歸首,分枝稱歸身,須根稱歸尾,加工出為原來歸、常行歸、道底歸、箱歸、胡首歸。

這里的土地里沒有什么礦藏,長莊稼不行,長果蔬不行,農民的日常花銷,比如油鹽醬醋,比如針頭線腦,比如買種子買農藥、蓋房、給兒子娶媳婦、送終老人,比如供孩子上學呀,一家大小生病進醫院呀,除了出外打工賺錢外,如果在家里,那就得種當歸。

從岷縣回到定西城,我還在琢磨當歸這個詞,這么好的詞怎么就用在一種藥材上呢?查《藥學辭典》,上邊說:當歸因能調氣養血,使氣血各有所歸。《本草綱目》中說:為女人要藥,有思夫之意,故有當歸之名。《三國志·姜維傳》里也有這樣的故事,說姜維從諸葛亮后,與母分離,其母思兒心切,去信就寫了兩字:當歸。如今,當歸仍是苦東西,卻讓定西農民得到了甜頭,當歸,當歸,真成了農家寬裕的歸處。

說到鹽的事,是我們在漳縣才知道的。

那一天的太陽非常好,路過一個鎮子,汽車出了毛病,司機停了車修理,我突然看見路邊有一座廟,結構簡陋,但廟臺階很高,一個老漢就坐在臺階上吃煙,見我走近,煙鍋嘴兒在胳肢窩戳著擦了擦,遞著說:吃呀不?我吃不了旱煙,倒遞給他一根紙煙。他說:你那煙沒勁咯。卻接了,別在耳朵上。我問:這是娘娘廟還是龍王廟?他說:鹽神廟。還有鹽神廟呀,鹽神是個什么樣子?就進廟去看,廟里卻并沒有神像,竟當殿一個古鹽井,旁邊墻上畫著熬鹽的畫,還有一篇祭文。

祭文是這樣寫的:漳有鹽井,郡邑賴之。寶井汲玉,便民裕國。脈長鹵濃,涌溢千年。今當疏浚,保其成功。鹽井生民,感念神靈。

看來,這廟不應是鹽神廟,是鹽井廟,而且是先有鹽井,后在鹽井上蓋的廟。我趴下看鹽井,井壁已鹵化如石,敲之像是敲磬,里邊什么也看不清,只是幽幽地泛著光亮。

不看到這鹽井,似乎就沒想起過鹽,因為每頓吃飯都放鹽,鹽是生活必需品,反倒疏忽它的重要性了,這如不停地呼吸,卻并不覺得呼吸一樣啊。我們便決定在鎮子多待些日子,聽聽這里關于鹽的故事。

這個鎮子叫鹽井鎮,鎮上人說:除了古老的兩口鹽井,即使是別的井,井水打出來做飯,也是從不再調鹽的,如果把蘿卜埋入水中一個月取出,切絲兒便是咸菜。這里的女人牙白,不用牙膏刷牙牙也白,而老年人沒有老年斑。有一種鹽是鹽鍋底裂縫時滲出的鹽汁滴在火上成鹽晶,鹽晶一層層疊摞成人形的,叫鹽娃娃,鹽娃娃對腹脹胃病有神奇療效,所以鎮上患胃癌的人極少。

我在面館里見到一個老人,有八十歲吧,他正吃一碗撈面,面前放著一碟鹽,夾一筷子面就在鹽碟上蘸一下。我目瞪口呆,說這樣多吃鹽不好,他說他一輩子都這樣呀,血壓正常,身板剛強。記得有一年在青藏高原,碰著一個藏族老太太,身體非常健康,她說她九十歲了,從沒吃過蔬菜,就是吃牛羊肉,吃青稞面,喝奶喝茶喝酒。一方水土真是養一方人啊!我們老家人愛吃辣子,特能吃者人稱辣子蟲,這老者是不是鹽蟲呢,可鹽里從來又不生蟲呀。

翻閱鎮上的志書,鹽井鎮在遠古時是陶罐瓦缶煮水制鹽,先秦一直到一九八○年是以鐵鍋熬鹽,一九八○年到一九九○年之間是平板鍋熬鹽,從一九九○年起,才是真空蒸發罐制鹽。舊法燒熬的鹽,上品為火鹽,火鹽是將煮出的鹽倒入模具以火焙干,狀如磚塊,用于遠銷。中品為結鹽,不經火焙,水分較多,狀若銀錠,銷于近處。下品為水鹽,是熬出后直接盛在盆里罐里,供當地人吃。志書里有一篇描寫當年鹽井鎮繁華的文字,說鎮里六條街道從半山通向漳河邊,五大專業市場又從河灘伸進街坊:柴草市吞吐大量燃料,人市流動各類能工巧匠,旅店迎送商賈販卒,商市進出日雜食品,鹽市批發各作坊鹽品。豫西的貨擔、晉北的駝隊、陜南的馬幫,帶來了蘭州的水煙、靖遠的瓷器、關中的土布、湖北的磚茶。晚上,井臺上水車隆隆,燈火灼灼,作坊里爐火熊熊,煙氣騰騰。街巷駝鈴聲、馬蹄聲、叫賣聲、彈唱聲,不絕于耳。圍繞鹽業,五行八作相繼興起,三教九流大顯身手,行醫、教武、說書、賣唱、求神問卦、開設賭場??

哦,鎮上人還給我說了鹽坊里的絞手、抬手、燒手和裝煙客的事。絞手是在井房里的汲水工,抬手是把鹽水抬到各個灶上的送水工,燒手是鹽鍋的燒水工。而裝煙客呢,是以給人點煙為業,手執四尺長的煙鍋子整天在各作坊轉悠,鹽匠們操作在水汽濃重的鍋邊,雙手不得半會兒閑,想過煙癮了,使一個眼色,裝煙客就把煙嘴兒伸進鹽匠的唇間,那頭隨即引燃煙鍋。事畢,鹽匠順手抄一攪板水鹽拋進裝煙客的提籃,裝煙客立馬便跑到街上賣了零錢了。

說這話的是一個年輕人,說得眉飛色舞,還正說著,遠處有人喊:老三老三,事辦得咋樣嘛?年輕人就跑過去說話,旁邊的幾個婦女說:他能說吧?我說:能說。她們說:他爺當年就是裝煙客哈。我問那年輕人現在是干啥的,她們說:啃街道的。什么叫啃街道的呢?她們才告訴我,在當地把圍繞街市小打小鬧討生活的人稱為“啃街道的”,這老三繼承了他爺的秉性,但現在沒有裝煙客這活了,他就給人要賬為生。

鹽井鎮的鹽數百年都有一個名字叫“漳貴寶”,肯定是莊戶人家起的,起得像個人名。如今的真空鹽廠是現代化企業,年產量勝過了過去百年,產品叫“堆銀”,這好像是哪個文化人給起的名,但“堆銀”沒“漳貴寶”有意思。

定西的房子講究“兩檐水”。兩檐水用的是五橋四椽,有的還出檐,在堂屋外形成一條走廊。屋頂一律座脊復瓦,但很少雕飾。胯墻與背墻多用土坯砌起,而前墻和隔墻則以木板裝成。堂屋正門一般是四扇的“股子門”,也有兩扇“一片玉”的。窗戶有“大方窗”、“虎張口”、“三掛鏡”、“子母窗”等,貼窗花的少見,五月端午圍插的艾卻不動,一直要到來年的五月端午。不管新莊子還是老莊子,人家的院子都非常大,院墻都非常高,院墻里長出一些樹來,或栽著薔薇和牡丹,高大成架,透露著院子里的消息。

定西的房子談不上豪華和闊氣,但也絕不簡陋,受條件所限,用料卻難貴重,做工一定細致,光瞧瞧屋后墻磚縫里抹的灰漿的嚴實和山墻根炕洞口磚楞的工整,以及檔口板的合茬,就能體會到他們造屋的認真和用心。

農民的一生,最要緊的工作就是蓋房子,如果某一家已經有一院房子,它就給子孫留下了一份光榮,作為子孫在長大成人后仍要再蓋一院房子,顯示自己活著的意義,再傳給他們的后代。土木結構的房子,當然只能使用四十年,而也提供了一輩一輩人鍥而不舍蓋房子的必要性和重要性,這個過程也就是光前裕后。

一家一戶的興旺發達,靠的是子孫繁衍,也靠的是不斷地翻修建造房子。在福建的一個山村,我見過一棵榕樹發展成了一莊子小樹林的景觀,而在漳縣,常有著一個村莊只有一個姓氏的情況,使我由此有了一個姑娘可能就創造了一個民族的想象。在離定西不遠的一個鎮子上有一戶人家,兄弟四人,其子女九個,孫子輩有十六個,其三輩人中有十二人參軍,分別有空軍海軍陸軍,兄弟四人的父親還活著,已經四世同堂,大重孫也結了婚,很快五世同堂,村里人便稱這老者是“兵種”。老“兵種”人丁旺盛,而他家的老房子也異常的結實,也是我在定西見到的最好的房子,五間式結構,一磚到頂,屋脊雖多殘破,仍可看到許多精美的水紋、花紋和人物走獸的雕飾。他家還養著一只貓,按說貓的壽命也就是十二年,他家的貓竟到他家已經二十年,現在仍能逮鼠。

但我也聽到這樣一個故事,一個人,姓李,結婚后小兩口蓋了一廳兩室的三間式房子,房子蓋后一年,老婆就病死了,他沒有再娶,而抱養了一個孩子。在他五十四歲的時候,中了風,雖生活能自理,但從此干不了農活,兒子對他不孝,逢人就說他養了個狼在家,他將來要死了,絕不會將這房子留給逆子。兒子在屋里待不住,就出外打工了,逢年過節也不回來。有一年一個老中醫在村里行醫,見他日子難過,留給他個治燒傷的偏方,他就在家自制膏藥,還在門口掛了個專治燒傷的牌子。第三年臘月的一個晚上,他家起了火,等村人趕去救火,房子已經燒坍了,灰堆刨出他,人也焦了,焦成了一疙瘩。事后,村人都在議論,有說是電褥子出了毛病引起火災的,有說是他吃煙引起火災的,有說他是不想活了把房子點著燒死自己的。當然這事沒有證據也沒人追究,就草草把他埋了,只是遺憾那房子還好,說沒了就沒了,也絕了那燒傷的偏方。

在鄉下看屋舍,我現在最害怕看到兩種情況,一是老傳統的房子拆了,蓋那種水泥預制板的四方塊,似乎現在時興了,要和城里人一樣了,但冬不保暖,夏不防曬,更是因建墻沒有鋼筋,地震時一搖,四壁散開,整個屋頂的水泥板就平平整整壓下來,連老鼠都砸死了。二是主要公路沿途的村子,地方政府要形象要政績,要求朝著公路的墻一律搪上白灰,甚是鮮亮,可側墻或村子里邊的房墻仍是破敗灰黑。

所幸的是在定西,這樣的景象還沒有看到。

西安的古董市場上,這些年興石刻,最搶手的石刻是那些拴馬樁、牛槽、磨扇和碾盤。在幾乎所有的花園小區里,開發商要有文化,都喜歡這些東西去點綴環境,我每每去這些小區觀賞,觀賞完了,卻又感嘆,農耕文明在我們這一代人手中逐漸要消亡了,感情就非常復雜。定西雖然也在以破壞舊有的生活方式在變化著,但變化的程度還不至于那么猛烈,農家仍是養牛、養驢,磨子碾子更是村村都有。他們依然講究著村子的風水,當得知那些城里來的文物販子謀算著村口的大石獅,就組織人手,日夜巡查,嚴加提防,村里的那些大樹,也絕不允許砍伐,也通知各家各戶,即便是門前屋后甚或自家院子里的老樹,也一律禁止出售給城里來的樹販子,給多少錢也不準賣。

在一個黃昏,我們的車經過一個小村,停下來到一戶人家去討水喝,巷道里傳來一陣喤喤喤的響聲,這響聲我在小時候的老家聽過,便見兩頭毛驢走了過來,脖子上掛著鈴鐺,我立即大呼小叫,喊著我的朋友和司機:快來看呀,快來看呀!但朋友和司機跑近來,兩頭毛驢卻走過巷道不見了。而在巷道那個拐彎處,有一個磨臺,一個老漢正坐在磨臺上“專”磨扇。司機是從小在西安城里長大的,他說:這做啥的?我說:專磨子哩。他說:啥是專磨子?我說你咋啥都不懂,磨子磨得槽紋淺了,需要重新鑿鑿,這種活兒就叫“專”。于是,我近去和那老漢套近乎。

啊叔,專磨子哩?

啊哈。

村里還有幾個磨子?

七個磨子一個碾子哈。

這個磨子這么大呀?

村口的才大。

村口的磨子才大?

風水哈。

啥個風水?

村東口的碾子是青龍,村西口的磨子是白虎哈。

磨臺下放著他的工具筐,里邊是小鎊錘、鍥子、鋼釬、手錘、鏨頭。他說,“專”磨子是小活,他主要是做平輪水磨、立輪水磨、人力磨、碌碡、碾磙子碾盤、做豆腐的拐磨、立房用的柱頂石、打胡基用的圓杵子、打墻用的尖杵子,還有門墩、搗辣子的石窩、安大門的檻基石。

最后,我問他這村里有幾個像他這樣的石匠?他說方圓這六個村子里,就只有他和他兒子了,兒子年初也不干了,去天水一家公司給人家當保安了。

小吳見我愛在村鎮里亂鉆,碰著什么都覺得稀罕,他說:我帶你去看草房子!草房子有什么看的?他說:是一個村子都是草房子!在陜西,我到過一個叫陳爐的鎮子,鎮子里的屋墻呀、院子呀、街道呀都是廢陶缽和陶瓷壘的砌的,太陽一照,到處發亮,吶喊一聲,整個鎮子都嗡嗡作響。也到過洛南縣一個山寨看那里的石板,石板薄得只有一指厚,卻大到如柜蓋如桌面,所有的房子以石板作瓦,晴天里,屋里處處透光,下雨天卻一滴不漏。現在,定西還有一個村子的草房子,那又是什么景象呢?我說:是嗎,那去看看。

因為要去的村子遠,當晚沒有回縣城,就住在鎮上。鎮長說:城里人講衛生,給你安排到工作干部家住吧。我住的是個縣法院審判員的家,審判員是一禮拜才從縣城回來一次。去了后果然人也體面,屋也整潔,他媳婦拿了床新被子在公公的土炕上鋪了個被筒,自己就進了她的小屋把門關了。土炕上,我的被筒是新的,那老頭的被子卻是土布,或許還干凈,顏色卻像土布袋一樣。老頭話不多,我們總說不投機,我就打哈欠。他說:你困了,早點睡哈。我睡下了,他拉滅了電線繩,我只說他也睡下了,他卻靠在炕的背墻上吃煙。可能是為了省電,也可能是省火柴,他點著了煤油燈,一鍋煙吃完了,又裝上一鍋湊在燈芯上吸,燈芯如豆,他一吸,光影就在墻上晃動。我翻了個身,他說:我影響你啦?我說:沒事,你吃你的。他說:就好這一口,瞎毛病哈,吃完這鍋就睡。我終不知道我是在什么時候睡著的,等到再醒過來,天麻麻亮,老頭竟又在炕那頭,靠在背墻上吃煙,還不僅僅是吃煙,小煤油燈邊放了個小電絲爐,小電絲爐上坐了個小瓷缸在煮什么。我翻身坐起來,他說:又影響你啦?我說:你煮的啥?他說:熬口茶。他真的是在熬茶,茶葉是發黑的花茶,泡得漲出了小瓷缸,但還在咕嘟嘟響。我說:要熬干啦?他端起小瓷缸往一個盅子里倒,說:還沒吊線。把盅子里的茶水又倒進小瓷缸,繼續熬,整得最后僅僅只倒出了一盅。他說:你喝吧。我不想喝,也不敢喝,這哪里還是茶水呀,是黑乎乎的湯么。他告訴我,他們這兒上了年紀的人都喝這茶,喝上癮了,睜開眼坐在炕上就得熬。他端起盅子喝的時候,并不是品,而是一下子倒進口,眼閉上了,臉縮得很小,滿是皺紋,像個發蔫的茄子。他說:不喝這一下,頭疼哈。

吃過早飯,我們往草房子村去,在溝道里開了半天車后開始翻一座山,山路就像擰螺絲,一圈一圈往上盤,到山頂了又松螺絲一樣下山,而且路越來越窄,里邊高,外邊低。我一直叮嚀小心石頭,如果碰上路面石頭,車一跳,滾下去連尸首都尋不到了。終于到了溝底,轉了三個彎,就出現一個村子,村子果然都是草房。車還在山頂的時候天是陰了的,溝底里顯得更暗,一出車那個冷呀,身子就如同囊包被無數的針扎著,哧哧地往外漏氣。可能是別的樹都凍得長不了,這里只長紫杉,紫杉竟然是合群的,要長就整整齊齊長在山根,然后一排一排沿著坡坎再長上去,絕沒有單個的,樹干也不歪七扭八。村子并不緊湊,房屋建筑無序,沒有巷道,門窗有朝東開的,有朝南開的,其間的空地上都有籬笆,籬笆好像已棄用,好像還在用著,雜亂的木樁木棍歪在那里。地很濕,也很滑,到處是亂石和雜草,中間盡是牛糞,我們跳躍著走過去,還是每人的鞋上都踩上了。草房都不大,有三間的,有兩間的,有的甚至是方形。所有的墻沒有墻皮,還是木板夾起的石渣土杵的,屋頂用樹枝編了,涂上泥巴,上邊苫著厚厚的茅草,茅草已經發黑,但還平整。瞧著一戶人家走近去,才說:有人嗎?門前的木樁上拴著一只狗,狗就回答了:汪汪汪。狗也適應著冷天氣,毛非常長,于是望見旁邊坡上散落著的那些牦牛,想:牦牛以前肯定也是牛,為了御寒而長了毛,就成了牦牛了。進了屋,屋里和屋外一樣冷,分外間和里間,外間放著一個大柜,柜邊堆著十幾個麻袋,用草簾蓋著,用手去揣揣,似乎是苞谷、青稞和土豆什么的。里間是一面大炕,炕邊一個火爐,爐上一個鍋正做飯。我趕緊在火爐上烤手,順便揭開鍋蓋,里邊蒸著一鍋土豆,還沒有熟。兩個小女孩長得非常俊,高鼻梁,大眼睛,衣著單薄,看樣子不覺得冷。我們一進屋她們就鳥一樣飛出去,過一會兒又悄無聲地趴在門框朝里看我們,我們再一招手,又忽地跑開了,似乎這個家是我們的家。老太太一頭白發,白得很干凈,和我們說話,說她姓白,七十五歲了,兒子兒媳到新疆收棉花去了,她在家里經管兩個孫女,孫女不聽話。說著就沖著門外喊:給炕里添些火去,咹,添火去哈!便見兩個孩子提了一籠干牛糞往屋的山墻那兒跑。山墻那兒是炕洞口。在蒙藏地區是燒干牛糞的,這兒也燒干牛糞,使我覺得好奇,跑近去看她們怎么燒,一個小女孩就附在另一個小女孩耳邊說什么,兩個人咯咯咯地笑起來。我說:笑啥哩?她們說:笑你哩。我說:笑我啥哩?她們說:笑你那么老了還是學生。我說:怎么就看我是學生?她們說:你口袋里插著筆。我說:認識這是筆?小一點的女孩說:我是學生。大一點的女孩說:我是學生,她不是學生。我問她:你上幾年級?她說:一年級。我問:學校在哪兒?她說:從溝里往下走,走七里路就到了。我說:七里路?誰陪你?小一點的女孩立即說:我陪哩。我摸著兩個孩子的頭,再沒有說話,我的上衣口袋里插著的僅僅是支簽字筆,拔下來就給了她們,她們卻爭奪起來,我趕緊喊我的朋友,讓他把他的筆也拿過來。這期間,狗在不停地叫,但有氣無力。

這可能是我們這次行走見到的最貧困的山民,住在這里,他們與外邊隔絕了,雖然距縣城也只是一百七八十里吧,世界發生了什么,中國發生了什么,甚至縣城里發生了什么,他們都不理會,一切與他們似乎沒關系。如果沒有小吳帶領,我們恐怕也不知道他們能在這里生活,就這樣生活著。

原以為有個草房子村可以看到奇特的景象,沒想來了以后使自己的心情極度敗壞。我問小吳:這是什么村?小吳說:村名不知道,因為有草房子就都叫草房子村。再問:這山是什么山?小吳說:遮陽山。我說:山名不好。小吳見我脾氣糟糕了,解釋說:這地方偏僻,你如果讓政府接待,誰也不肯帶你來的,以前北京來了幾個畫家,讓我帶了來,畫家見了這草房很興奮,見了這里的人很興奮,拍了好多照片呢。我說:畫家愛畫破房子,給他個破房子他住不住?畫家愛畫丑人,給他個丑女人他娶不娶?

這一夜,我們回到了縣城賓館,打開電視,多是城市紅男綠女在做娛樂節目,我的思緒又到了草房子村,就把電視關了,早早睡覺,卻怎么也睡不著。

過道里,突然有了咋唬聲,是小吳在和什么人說話:

啊王主任!

啊你怎么在這兒,幾時來的?

來幾天了,陪人下來的。

哪個領導來了?

是??

啊,他來了!縣委縣政府領導知道了嗎?

他不讓打招呼,悄悄來的,你可不要給人說呀!

今去哪兒了?

到遮陽山有草房子的那個村子,哎,你知道那村子叫什么名字?

你怎么領他去那兒?得讓他看看咱們的好地方呀!

他不是記者。

到了渭源縣,當然去看看渭河源頭了。

順著一條溝往里走,溝兩邊的山越來越高,滿是蒿、艾、蕨、荊,全部枯萎,發著黑色,像石頭上經年的苔。溝里的河水不大,河灘卻寬,隔幾里一個村子,粗高的楊樹不少,其間是橫七豎八的房子和麥草垛,也是黑色。有人吆著牛犁地,牛是黑的,只有鼻臉洼白,翻出的土似乎也不是了黃土,是黑土。扶犁的人穿著臃臃腫腫的黑棉褲棉襖,臉上眉目不分,而站在地頭的婦女頭上裹著紅頭巾,尖錐錐地叫喊著她的兒子。

還在深入,溝就窄起來,路已被逼到了溝梁上,到處有了沙棘樹,一樹的尖刺里結著紅果,還有一種蒿,僅僅生出個籽莢,籽莢也是箭頭一樣,走過去,亂箭就射滿褲子。再是不斷地看見很粗很糙的楊樹,從根就開始長須枝,而且還被藤蔓糾纏,雖然都干枯了,隆起成架,樹就不成了樹,是一座一座的木塔。到了迎面是最高的那個峰了,溝分成三股,荒草荊棘更塞壅其間,時隱時現著水流的亮光。已經無法前行了,去問不遠處的一個人,這人手里提著一把砍刀,好像是要砍些柴火,并沒見砍下什么荊棘樹枝,一直站著默默地看我們,以為是傻子,一問他話,他卻立即活泛了。

問:渭河源頭在哪兒?

答:這就是哈。

問:這就是?渭河就生在這兒?

答:是三眼泉,泉還得往里走,但走不進去。

是走不進去。沒想那人卻說:走不進去,就到龍王廟拜拜哈。我們這才發現半山腰有座廟,那人就領我們爬上去。廟前的場子上盡是荒草,荒草旋著窩倒伏著,像是風的大腳才踏過。廟里沒有龍王像,但有香爐,也有個功德箱。那人給我們講三眼泉,一個叫遺鞭泉,一個叫禹仰泉,一個叫吐云泉。因為冷,就尿多,我跑到廟后的僻背處方便,回來他已講了禹仰泉,便只聽到了遺鞭泉和吐云泉的傳說。

當年唐李世民率軍西征,到了山溝最里邊的泉里飲水時,不小心將馬鞭遺落泉中,再撈馬鞭已沒了蹤影。班師回朝到長安,發現馬鞭在渭河里漂著,才知曉渭河除了明流還有暗流。這個泉從此叫遺鞭泉。

吐云泉在三條溝中間的溝里,天一旱,山下的人都來泉里求雨。有一年求雨的人散去,一個叫花子來偷喝了供酒,醉在泉邊的草叢里,突然見泉里鉆出一個白胡子老人,坐在石頭上吃煙。吐一口煙,天上有一片云,再吐再有,一時濃云密布,大雨滂沱。

聽完了故事,我們要走,那人卻說:不給龍王燒燒香嗎?問哪兒有香,他從功德箱后竟取出了一把香,說一把香十元。燒完了香,才明白那人是看廟的。

現在,我該說說定西的吃食了。

在別的人眼里,起碼我同車的朋友、司機,都不覺得定西的飯好,他們抱怨走到各縣各村,上頓是酸面,下頓是酸面,頓頓都有蒸土豆和咸白菜。但我愛吃定西的飯。每到一處,問吃什么飯,我都是:酸面吧,熗些蔥花,辣子旺些,蒸盤土豆。吃的時候狼吞虎咽,滿頭大汗。朋友就譏笑我:唉,鳳凰之所以高貴,非晨露不飲,非練實不食,你賤命啊!我是賤命,在陜南山村生活了十九年后進的西安城,小時候稀湯寡水的飯菜吃慣了,從此胃有記憶,蓄存了感情嘛。酸面其實和我老家的漿水糊涂面差不多,都有漿水菜,都煮土豆片或豆腐條,都不用味精和醬油,只不過酸面的面條多是苦蕎面做的,而土豆比我老家的土豆更干更面。

第一頓的定西飯就是酸面和蒸土豆了,以我的經驗,當然先吃酸面,吃過兩碗了才去吃土豆的,沒想到拳大的一個土豆掰開來,里邊竟干面如沙,如吃栗子。我是一手拿著讓嘴吃,一手就在下邊接著掉下來的碎散渣,然后就噎得脖子伸直,必須要喝湯喝水。土豆是定西的主要食物,又如此好吃,這是有原因的:一是這里的日照時間長,缺水,自然環境決定了它的質量;二是這更是上天的安排,按說,定西壓根兒就不宜于人類生存,而既然人生存在了這里,它必須要給人提供食物。在中國,有兩樣食物可以當作神物的,一是紅薯,一是土豆。如果沒有這兩樣食物,中國人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即可死去一半。在定西,大多的地只能種土豆,當收獲的時候,一面坡一面坡的土豆刨出來堆在地頭,它和土地一個顏色,人們挑擔背簍地把它運回來,你感覺那是把土疙瘩運回去了。在我們走過的村莊里,家家都有地窖,儲藏著幾千斤甚或上萬斤土豆,一年四季吃土豆,有的家庭竟然一天三頓純吃土豆。家里有老人過世的,還未三年,他們每頓飯都要給靈牌前獻飯,獻的就是土豆。而曾經去過一家,中堂的柜上獻的竟是生土豆,問怎么獻的是生土豆。他們說家里老人已過世三年了,已不給先人獻飯,這是敬神哩。他們把土豆當作了神,給神上香磕頭的供奉。

第一次見小吳,請他為我們做向導,他在挎包里裝了牙刷牙膏,裝了紙煙和打火機就跟著我們走了。走出了院門,已經上了車,他又跑回家,我們不知道他遺忘拿什么東西了,再返回車上,他的挎包里鼓鼓囊囊,翻開一看,竟然是六七個土豆。他說定西人出門,習慣要帶些土豆的,萬一走到什么地方,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就可以就地燒土豆吃了。雖然我們在外,并沒有在野地里燒土豆,卻親眼見到有燒土豆的。那是在一個下午,車駛過一個梁凹,見幾個孩子狼一樣從路上往地里的一個埂上跑,到了埂前就刨一個土堆,竟然刨出了土豆,紅口白牙地吃起來。我們覺得好奇,停了車跑近去,原來他們一個半小時前要到梁后的鎮子去買東西,就先在這里把地埂的平圾子挖開,壘成空心圓堆,留個火門,用柴燒,燒到圾子都紅了,把火門里的灰掏出來,再把一塊圾子堵嚴火門,然后在頂端開口,把口袋里的土豆放進去,再把紅圾子往里放幾塊,一層土豆一層燒紅的圾子,又再把剩余的熱圾子打細蓋在上面,用濕土焐上,從鎮上買了東西回來,挖開土堆,土豆也就熟了。這幾個孩子都是圓頭圓臉,小鼻小眼,長得就像個土豆,但爭著吵著吃燒成的土豆,讓我覺得那么美好和可愛。

但是,我在渭源縣一個村干部家,看到了墻上掛著的鏡框中的一張照片,唏噓了半天。那是攝于七十年代的照片,拍攝的是公社社員農業學大寨在梯田工地上吃午飯的場面:一條幾十米長的塑料布鋪在地上,上面擺的是蒸熟的土豆,兩邊或坐或蹲了百十多人都在吃土豆。這些人形容枯瘦,衣衫破舊,可能是攝影師當時在吆喝:都往這兒瞅,瞅鏡頭!所有的吃者都腮幫鼓凸,兩眼圓睜。

當改革開放幾十年后,中國絕大多數地區從政治上、經濟上、文化上都發生了變化,江南一帶以商業的繁榮已看不出城鄉差別,陜北也因油田煤礦而迅速富裕,定西,生存卻依然主要靠土豆,過去是土豆、酸面、咸菜吃不飽,現在是這些東西能吃飽了,有剩余的了,但如何再發展,地下沒有礦產,地上高寒缺水,恐怕還得在土豆上做文章。在渭源,我參觀了土豆脫毒基地中心,那里進行著關于土豆的一系列科研,土豆在質量上、產量上大幅度地提高,各屆政府下大力氣在生產、加工、銷售上制定政策,實施舉措,已經使定西土豆聲名遠播,全國各地的客商紛紛前來訂貨。我曾問過好多人:僅靠土豆能行嗎?他們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么。一斤蘋果能賣出幾斤糧食的價錢,你知道今年一斤土豆能頂幾斤蘋果的價?我說:多少?他們奓起了四個指頭,說:呀呀,四斤哈!

山梁下的河灣有一片樓房,樓層不高,也就兩層或者三層,不知是什么企業的生產地還是新農村的示范點,而從山梁往河灣去的岔道口,豎了一堵新砌的墻,墻上有好多標語,其中一條是:昂首向天魚亦龍。

車在一條川道的土路上往前跑,車后的土霧就像拖著個降落傘,車要猛一剎住,土霧又沖到了前邊,前邊山路就什么也看不清了。有趣的是,車在霧氣狼煙地往前跑,天上的一堆云也往前跑,疑心這是云在嘲弄土氣,果然,中午飯時到了一個鎮子,塵埃落定,云也散了。

這個鎮子是我這次出行見到的最大的鎮子,五百戶,兩千多人口,巷道很深,而且有幾條。從東邊的那條巷進去,好多家院門口都有人端碗蹴著吃飯,有的人是酸面,有的是面前放著一碟鹽,蘸著吃土豆,見了我們,都笑笑的,欠起身,說:吃哈?那棵已枯了半邊的柳樹下,走來一個老漢和一個小伙,老漢扛著锨,小伙穿著西服,手里握了個手機,可能是父子,可能小伙從西安或蘭州打工回來不久,兩人說著什么話,老漢就躁了,罵道:你們老板一年賺二百萬?你放屁呀,咋能賺二百萬?小伙還要犟嘴,抬頭瞧見我們經過,沒再言語。

尋著了村長,村長是個黑臉大漢,正朝一戶院門里的人怒吼,指責豬屙在門口路上這么幾堆,也不清掃,是長著眼睛出氣哩看不見,還是手上腳上生了連瘡拾掇不了?院門里立即跑出個拿了锨和笤帚的婦女。他好像還氣著,拿眼往巷頭看,巷頭一只狗碎步往這跑,突然停住,掉頭又跑回去了。小吳認識村長,把我們做了介紹,他把我們從頭到腳注視了一番,很快臉上就活泛了,說:噢噢,先吃呀還是先轉哈?我說:我們四個人的,你鍋里飯夠吃嗎?他一揮手,說:那先轉!扭頭給清理豬屎的婦女說:去,給你嫂子說去,搟面,搟四個人的面!

這村長其實是個蠻熱情的人,他領我們出這家進那家,說他們村很有名哩,來過好多記者,報紙上寫過大半版的表揚文章。表揚也好,不表揚也好,日子是給自己過的,他這個村長把村子弄成個富裕村就行了。現在村子里有兩項指標是全縣最高的,一是學生多,幾乎一半人家出過大學生,畢業了都在蘭州、天水和縣上工作;二是搞翻砂的人多,東頭三家,西頭四家,北頭兩家,南頭還有五六家,主要是造鍋,造火盆,最大的鍋能做二百人的飯。

村長說的屬實情。順便問過七八戶人家,都有孩子大學畢業后在城里干事,一個老太拍著罩在棉襖上的新衫子說:這是今年娃給買的衣服哈,我說買啥呀,農村里穿啥還不是一樣哈,可娃偏要買,給我買了衫子,給老漢買了條褲子!院子里在火盆上生火的老漢果真穿了件西式褲,說:這褲子不好,只能單面穿。而去了幾個翻砂戶,院子里都是大大小小的鍋坯,大棚里都是銷銅爐,有砸炭末的石臼窩子,有燒爐時六七人才能拉得動的大風箱。但神龕里所敬的神不一樣,有敬的是雪火神,有敬的是土地神,有的棚墻上貼著毛主席像。好奇了那一壘一壘鑄造好了的各類鍋,問一個能賣多少錢,他們好像都忌諱什么,不回答,只拿指頭叩著鍋,說:你瞧哈,沒一個砂眼!小吳拉我到旁邊,低聲說:他們各家都競爭哩,有的把價壓得低,怕別的人家有意見,就口里沒實話。

后來在村長家吃飯,當然除了酸面外仍是蒸土豆,吃得坐在那里一時都不得起來。村長家的院子更大,他既種藥材又搞翻砂,臺階上堆了幾大堆挖出的當歸和黃芪,而翻砂的工人就雇了四五個,一個在清理銷銅鍋,兩個在修整著鍋坯,一個在那兒砸炭末,一個在把炭末水往晾干的鍋坯上涂,無論我們吃飯或者說話,他們全不理會,安靜地干自己的活。因為又吃好了,我的情緒很高,就夸說著村長你是不是村里最富的,村長哈哈大笑,說:打鐵就得自己硬呀,當村長的都不富還怎樣帶動別人?他高興了,就喊叫著老婆從屋里取個銅火盆要送我,我說:啊謝謝,可我不烤火,要火盆沒用。他說:這火盆不是烤火的,我們這兒興家里擺個火盆就是好光景哈!這火盆特大,銅鑄的,紋飾精美,燦燦發光,確實是件象征富貴的好東西,但我怎么能要呢,我沒要。

我們站在院子里的太陽下照相,村長和我照了,還要他老婆也和我照,他老婆剛才還在院子里收拾碗筷,卻半天不知人在哪兒了。村長又喊了幾聲,老婆從屋里出來了,她換了身新衣服,臉上還敷了些粉,她照了三次,第一次說她眼睛可能閉了,第二次說她沒站好,第三次照完了,說:我不上相哈!

經過一地,看見兩座山長得一模一樣,隔著一條小溝,相向而坐,山頭上又都隱隱約約有著紅墻和琉璃瓦的翹檐。問路人這山上是什么廟,回答左邊是觀,住著一老道,右邊是寺,住著一老尼。想上去看看,但上山的路卻都在后邊,就進溝往里走。

溝很窄,光線幽暗,懷疑兩山是硬被推開的。山壁上,溝里的石頭連同石頭與石頭之間長出的樹都生了苔蘚,苔蘚是黑的,白的,也有鐵銹色。有一種鳥,不知道站在哪里,清脆地叫:嘀哩嘀哩。小吳說那是嘀哩鳥,就會自己呼自己名字。腳底下濕汪汪的,司機趔趄一下,我說:小心滑倒!還未說完,我先滑倒了,才發現路上也全是苔蘚,很小很小米粒一般的苔蘚。

進去約一里,竟是一平闊地,兩山連接為一體,形成環狀,整個溝谷變為一個宮。宮里生長著各種草木,都不高,卻千姿百態,能想象若是春天和夏天,這里將是何等的欣欣向榮,萬象盎然。

原本進來是要去寺觀的,仰頭看兩邊的山頭,寺觀都修在峰尖崖沿,路如繩索直垂下來,一時倒沒了攀登的欲望,我們就只在宮里待著。

直待了近兩個小時吧,朋友說:都快成嬰兒啦!大家笑笑,才順原路返回。

一棵兩個人才能摟得住的柳樹就在村口,這個村里在殺一頭驢。

其實,殺驢殺的是驢的鞭。

那頭公驢被拉出了棚,它并不知道物將要死,見院子里突然有了許多人,說說笑笑地熱鬧,還高興地喊了一下。它的喊是在打招呼,竟把一個小丫頭嚇得后退了幾步,它也就笑了,嘴唇掀開來,齜著大牙。

這時候,從隔壁院子里也拉來了一條母驢,母驢是個俊驢,細長眼,大肥臀,嘴里還一直嘟囔著什么,似乎不愿意,被拉著繞公驢轉了一圈,又轉了一圈,臀上的肉就哆兒哆兒地顫。

公驢在那時不掀嘴唇笑了,整個身子激靈地抖了一下,耳朵就聳起來,鼻孔里呼呼噴氣。它要往母驢近前撲,但被人緊緊地拉著,撲不過去,肚子下的鞭忽地出來了,戳著如棍。

一個人從堂屋里出來,好像才喝了酒,脖子梗著,還能看到那暴起的血管,在嚷:都閃開,閃開!一手在身前,一手在身后,在身后的手里握著一個竿子,竿頭上安了月形的鏟刀,太陽照在鏟刀上,濺著一片子光。看熱鬧的人當然就閃開了,一些年輕的女子轉身往院門口跑,偏被幾個小伙攔住,說:嗨,跑啥咯?女子說:殺了你!握鏟刀的人已經走到了公驢的身后,他全神貫注,十分地莊嚴,院子里就立即也安靜了,只聽到公驢還在噴氣,噴出的氣像一團一團的煙。公驢不停地動,握鏟刀的人也在動,動著碎步,突然,一條腿在地上蹬住了,一條腿一個跨步,嗨的一聲,鏟刀沖出去又收回來,他就站住不動了。這一連串的動作太快,人們還沒看清是怎么回事,地上已經有了一根肉棍,肉棍在蹦跶著。

公驢這時候才叫起來,叫聲慘烈。拉公驢的是兩個人,一個人丟了手就去撿肉棍,撿了兩回,兩回都從手里蹦脫了。

定西的許多村子不叫村,叫莊,也有叫堡的。叫堡的都是在村子不遠處,或山上或半坡里,有個小小的城堡。這些城堡差不多修筑于清末民初,土夯墻,又高又厚,有堡門,堡子里還常有小廟。那時期,一旦軍閥混戰的散兵路過,或是有了土匪強盜,鐘聲一響,村子里的人就往堡子里搬,并選出堡頭,組織自衛,時間有兩天三天的,也有三月半年的。現在,這些堡子還在,但卻廢了,我們去看過幾個,要么堡子里什么都沒有了,只留著小廟,要么小廟也坍塌了,只有幾棵松柏。

在看完五個堡子的那個下午,我有些感冒,住在一戶人家的熱炕上發汗,那炕非常熱,坐一會兒就得側側身子,人越發四肢無力。原計劃要去北邊的裴家堡的,這家主人是個教師,說他家有本縣上編的文史冊子,上面有一篇寫裴家堡故事的,看看就不用去了。我讓把冊子拿來看,沒想到那篇紀實文章讓我讀得膽戰心驚,感冒更加嚴重,竟在這戶人家住了一夜。

這篇文章是汪玉平、裴小鵬寫的,我在此有刪減地抄錄如下:

民國十九年農歷五月初二,馬廷賢部在馮玉祥部的追剿下西進。二百多人經過裴家莊時,怕遭到村民的伏擊,還向堡子方向喊:不要開槍,我們是過路的。當時正值農忙,村民都在地里忙活,堡子里只是些老人和孩子,敵前鋒部隊順利通過裴家莊。不久,敵后續部隊六七十人在一個姓楊的營長帶領下到達裴家莊,卻沖進堡子搶了一些槍、面粉和油就下了山,對堡子里的老人和孩子并未傷害。

在堡子附近山坡地里干活的村民,看到敵馬隊出了堡子就大喊:土匪搶走東西了??堡頭裴憶存和裴懷仁,還有一些村民趕快跑回堡子。此時敵人下山后正向西行進,裴憶存和裴懷仁迅速把西南的一門狗娃兒(土炮)裝上彈藥,朝著敵馬隊開了一炮。炮聲一響,敵馬隊中一人從馬上栽了下來,驚慌失措的敵人把落馬者抬上馬背,急忙向西馳去。

正西進的馬廷賢得知他的部下被打死,立即召集開會,會上有人主張攻打堡子,有人主張繼續西進,而死的就是楊營長,楊營長的女人又哭又鬧要給丈夫報仇,部隊就折過頭來攻打堡子。

堡子里的人一見,把魁星樓前的大鐘敲得震天響,在村子和地里干活的村民聽見鐘聲相繼都跑回堡子。在堡頭的組織下,村民們趕快用口袋裝上土,把堡門牢牢地堵住,堡墻上的五門狗娃兒炮和一些沒被搶走的火槍,都備足了彈藥,長矛、大刀和平時干活的工具,此時都成了護堡的戰斗武器。

從堡子里看到敵人在做晚飯,估計晚飯后敵人就來進攻,堡頭們也吩咐各家各戶趕快做飯。由于村民進堡時走得忙,在村里住的人沒把灶具帶上來,一聽說做飯,這才缺這少那,相互間借用。女人們一邊帶孩子,一邊生火做飯,不懂事的娃娃一下子聚在一起,在院子里嬉戲打鬧。

夕陽下山后,敵人開始行動,一部分仍留在村里,大部分人馬沿山坡向堡子行進。在堡墻上觀察的人一下子緊張起來,喊:土匪上來了,土匪上來了!一些還沒吃飯的村民,放下筷碗,拿起了武器,在堡子周圍嚴陣以待。

敵人騎著馬,身上背著槍,手里拿著馬刀,后面還有十幾個人抬著梯子。他們來到堡門前停下,向堡子里喊話,向堡子里要面粉和油。幾個堡頭商議只要敵人能夠退兵,這個條件可以接受。不一會兒,從各戶收集來的幾袋面粉和十多斤清油從堡墻上吊了下去。過了一會兒,敵人又對著堡子里的人喊:我們團長說了,你們打死了我們營長,把兇手交出來,再放下兩個女人給我們做飯,不然就踏平你們堡子。

堡頭和堡里的男人們當然不能把自己的女人和同胞交給敵人,斷然拒絕了要求,在一陣叫罵聲中,雙方開了火。一時間槍聲不斷,炮聲轟鳴。在后堡前墻上還擊的裴老五被敵人擊中,從堡墻上摔了下去,當時就死了。正在雙方激戰的時候,剛才晴朗的天空忽然電閃雷鳴,狂風席卷著塵土直沖向天空。霎時,瓢潑大雨將進攻的敵人打得暈頭轉向,一個個從山坡上滑了下去,撤回了村莊。

敵人撤退后,堡頭把裴老五被打死的事暫時封鎖,怕引起村民的慌亂,組織青壯年守在堡墻上注視著敵人的動靜,婦女兒童和老年人擁擠在各自的草房里,驚恐不安地度過了一夜。第二天吃早飯時,裴老五的母親叫老五吃飯,這才知道兒子已經死了,她沒有掉一滴眼淚,親自安排兒子的喪事。而裴俊華的爺爺向堡頭提出,要帶自己的一家人出堡去,堡頭不同意,因為昨天下午大家在一起商量過不能分散。裴老漢再三要求,堡頭們認為,既然他屁股上有瘡不能守堡,留下來也幫不上忙,就把他一家八口人從墻上用繩放了下去。

事后裴俊華給人講,他爺爺當時一定要離開堡子是有原因的。在這之前,他家里來了個道士,吃了飯臨走時給了他爺爺一張畫的符,說不久裴家莊要發生災難,到時就把符燒了,放在碗里吃了,然后離開村子就能避災。所以,他爺爺的舉動讓堡頭和村民們感到不愉快,卻也保全了他們一家。

到了太陽一竿高的時候,敵人全都離開村子,并沒有走昨天的路從裴家溝口進入,而是從左側的紅崖溝進入,繞到堡后的蠟山嘴,準備從背后向堡子攻擊。蠟山嘴離堡子很近,站在上面居高臨下,能俯視到整個堡子的情況。堡子里的村民及時調整各炮位的方向和守護人員的配備。不久,敵人的炮彈一發發落在堡里,密集的子彈不斷把堡里守護的人打下堡墻。戰斗持續到中午,守護人大部分或死或傷,裴憶存、裴懷仁、裴恒川及裴寶華的三叔、四叔相繼戰死,裴善琴的父親冒著敵人不斷射來的子彈,跪在土炮前裝彈藥,被子彈打穿兩頰。后來在親戚收尸時,他仍保持著裝彈的姿勢。

昨晚的那場雨,阻擋了敵人的進攻,也使存放在廟里的火藥受了潮不能使用,槍炮逐漸失去了戰斗作用。敵人從東西兩側順著梯子爬上堡墻,被堡里尚存的守護者用大刀、長矛、鐵連枷打下去,如此使十多個爬上來的敵人從堡墻上滾下山坡。此時,堡里所有能搬動的東西都用來打擊敵人,連豬吃食的槽也當作武器扔了下去。敵人改變了進攻方式,爬在梯子最前邊的一個都拿著盒子手槍,接近墻頭時用手槍朝堡內亂射,使堡里的人不能接近堡墻。堡里已沒有幾個能夠戰斗的人了,敵人很快從堡墻爬了進來,打開堡門,見人就砍,能夠爬起來的村民與敵人進行白刃戰。裴麻子用馬刀砍傷了好幾個敵人,被大門擁進來的敵人圍在當中亂刀砍死。堡頭裴殿瑞的父親被敵人綁在廟里柱子上,身上澆上油,被活活燒死。一個不到十歲的男孩,跑到堡墻上要往外跳,被追上來的敵人一馬刀從屁股捅進去,摔下了墻。兩個年輕人逃出堡子,一個還帶著狗藏在山洞,連人帶狗被打死。另一個叫裴七十一,他一直跑到離堡子一里多遠的紅土柯寨地,被一個追上來的敵人開膛破肚。

堡子里已看不到活人,他們就放火燒房子。廟的正殿里有存放的火藥,很快正殿起了火,殿里三大菩薩像和東殿的三個神像在大火中消失。幾個敵兵沖進西殿,把九天圣母的頭發拉散,上衣扯到胸前,點了幾次都沒點著,就慌忙離開堡子。

敵人攻進堡子時,年輕力壯的村民都已戰死,堡里占多一半的老人、婦女、兒童成了他們屠殺的對象。裴小鵬的二奶被一刀砍死,她倒下時身子護住兒子裴建璟,裴建璟活了下來。他的奶奶懷里抱著六歲的女兒菊娃,頭上被砍了一刀,硬是護住了菊娃。裴隨斗和他媽被敵人追殺,他媽為護裴隨斗,胳膊被砍掉,裴隨斗去救他媽,臉上挨了一刀。

現年八十六歲的裴金對當時八歲,她回憶說:初三土匪從后山打槍打炮,男人們都到后堡去了,我媽懷里抱著我,背著我哥裴老二,還有我的兩個嫂子,躲到淑英奶奶放柴的庵房里。圈里有一根杠子,我媽坐在杠子中間,兩個嫂子坐在兩邊,懷里都抱著娃娃。忽然打來一炮,坐中間的我沒事。我二嫂傷在胸脯上,娃娃半個臉上的肉翻過來。我大嫂傷在小肚子上,一直叫肚子疼,當天就死了。我大和我哥都到后堡去守堡,我哥剛往墻上爬,被土匪一把抱住,扔在著了火的正殿,土匪走了他才從火里跑出來,腿被扭傷了。我大肩被打傷,活到初十就死了。裴昌生當時只有七歲,土匪沒拉住,他從堡墻上跳下去,滾到山坡下溝里活了下來。裴金對從東堡墻上跳下去,土匪幾槍沒打上。后堡的人殺完了,房子大部分被火點著,土匪開始往外撤,有幾個看到我們,向我媽要白元,我媽把頭上的一支銀簪子給了。有一個土匪站在堡墻上喊:女人和娃娃再不要殺了。土匪就走了。土匪走后,我們到后堡,滿地都是死人,墻根下有兩堆人,有的還在呻喚。死的人太多,沒有棺材,大多數都被軟填了。我家打開了一個柜子和門板把我的兩個嫂子埋了。到初四下午,死人基本上都入了土,沒有被殺死的娃娃都被別村的親戚接走了。堡子里只有我媽領著我和我二哥兩歲的兒子裴映冬。到了初十我大死了,我媽領我們離開堡子,臨走時,我媽挖出了埋在院子里的一罐甜胚子,在地里埋了幾天,挖出來還甜得很。

受裴家堡禍難的影響,幾天里情緒緩不過來,司機說:瞧你這人,那是八十年前的事了,還有啥放不下的?是八十年前事,如果還有什么史料,清代的、明代的、宋代的,甚至秦代,這里戰事頻繁,烽煙彌漫,不管誰贏誰輸,老百姓的苦難不知又是何等的慘烈,這些當然都歲月如煙如風地過去了,我想的是,定西為什么就叫定西呢?它是在中國西北,歷來被稱作邊關,是歷代歷朝都希望它安定吧,它安定了,中國也就安定了。現在,在整個中國的版圖上,定西可以說是安定的,安定得似乎讓人忘記了它,忘記了它曾經的不安定。雖然,它也是國內沒有充分開發的地區之一,這可以說還是好事,使它保持了它固有的東西,包括地理環境,包括人們的生活方式、風土人情,包括沒有在過度開發中拉大的貧富差距,也包括它的落后。但是,畢竟貧窮使人兇狠,富裕使人溫柔,當我們需要定西安靜平穩而定西的富裕遠遠還滯后于全國水平的時候,整個中國還應該為定西做些什么呢?怎樣才能使定西更富裕更公正更和諧美好呢?

在定西的各個縣鎮,凡是走到哪一戶人家,你感到吃驚的是都那么喜歡字畫,只要一說起字畫,他們就睜大眼睛,也不再木訥,給你說起他家墻上的字畫是什么人的,哪一年請回來的,村里誰家的字畫最好,這個縣上甚至定西城、天水城、蘭州城書畫家誰誰曾經來過,在誰家屋里吃過飯,還在誰家里寫過字。說過了,還怕你不信,須要領著去別的人家里看字畫,有日子過得滋潤的,也有日子過得狼狽的,但不論是新蓋的房還是已經破敗的房,房里都掛著字畫。我在通渭的一戶人家里,看到上房的中堂上的一幅字寫得并不如掛在廈子房里的字好,建議調換一下,主人說:廈子房的字好是好,可寫字的那人品行差,而且還是個跛子哈。原來,他們還特講究書畫家的德行、職位和相貌的。德行高的有職位的身體端正健康的書畫家作品掛在上房中堂,那要在大年初一的早晨給上香的。

這讓我不禁大發感慨,目下國內字畫的行情見漲,但十之八九是為升遷、為就業、為調動、為貸款、為上學給大大小小的領導送,字畫成了腐敗的一方面,還有十分之一二為個人收藏,收藏著隨時準備倒賣。而定西人愛字畫,當然少不了有行賄和倒賣的,卻絕大多數是人人都愛,是真愛,買了就掛在自己家里,覺得那就是文化,就是喜慶,就是貴氣和體面,能教育家人知情達理,能啟發孩子們好好念書。

除了中堂上必須掛有字畫外,定西人還有一點,就是講究在中堂的柜蓋正中擺放或多或少的寶卷。

我在頭幾天里時常聽說寶卷長寶卷短的,當時還不知是什么意思,也沒在意。后來在一個叫清水的村里,去一戶人家,老太太招呼我們坐了,忙把屋里剝苞谷粒的笸籃挪開,把貓食碗拿到了屋外臺階上,就開始用雞毛撣子拂柜蓋,拂著拂著把柜蓋正中的一沓舊書小心翼翼地拿起來,用嘴吹上邊的灰塵,又小心翼翼地原樣放好。我好奇地問:那是什么呀?老太太說:寶卷。便埋怨兒媳婦邋遢,屋子這么臟的,讓客人咋待呀。

又說寶卷,啊寶卷原來是一些舊書!在我的經驗里,“文革”期間人們要把毛主席的著作放在中堂的柜蓋上的,莫非這里還依著那時的規矩?我說:寶卷?是毛主席的紅寶書嗎?老太太說:我不認得字。我近去看了,是有一本毛主席的書,但更多的是一些手抄本,有一些佛經,有道德經,有治家格言,有論語,有弟子規,還有勸善歌和中醫偏方集錦。

我和老太太說了這樣一段話:

就這些書呀?

不是書,是寶卷。

啊是寶卷,你家咋這么多寶卷?

家家都有,我家的多哈。

誰念呢?

我老漢能念。

你老漢呢?

走了哈。

走哪兒了?

嘿嘿,走了就是走了哈。

走縣城了?

死了!

噢。

你們城里人聽不懂哈。

噢噢,那你還一直要在這兒放寶卷?

鎮宅哈。

離開的時候,我要求能和老太太照個相,老太太在頭上腳上收拾起來,院子里的太陽亮燦燦的,我便在院子里放好了一只凳子。她出來了,卻抱著她家的狗,狗是白狗,像一堆棉花,她說她老漢死的那年養的這狗,她總覺得這狗就是老漢變了形兒來陪她的,尤其狗轉身往后看的那個樣子,和她老漢生前的神氣似模似樣。我尊重老太太抱著狗照相,可她看見我放的條凳卻一下子變了臉,說:快把凳子挪開!我說:你坐著,我站旁邊。她挪開了凳子,說凳子放的地方不對,你沒看見那里有塊磚嗎?后來我才知道,放磚的地方是有土地神的,絕對不能在那上面坐或者站。照完了相,又去了幾家,幾乎家家院子中間都有一塊地方放著磚或放著一盆花。問了土地神是如何安放在地下邊的,他們告訴說:挖一個坑,坑里埋個罐子,罐子里有五色糧食,糧食里有個石刻的或木雕的土地神像,然后封好,地面上做個標志,這土地神就護了。

離開了這個村子,我們一路還在議論著寶卷鎮宅、土地神護院的事,司機就嘲笑起定西人的舊規成,說:啥年代了,還愚昧這個呀!司機是從小在西安長大的,他不了解農村。我說這不應算是愚昧,中國農村幾千年來,環境惡劣,物質貧乏,再加上戰亂頻繁,苦難那么多而能延續下來,社會靠什么維持?僅僅是行政管理嗎?金錢嗎?法律嗎?它更要緊的還是人倫道德、宗教信仰啊。司機說:可寶卷擺在那里,土地神埋在那里,只是個儀式么。我說:是儀式,有儀式就好呀!為什么要每天在天安門前升國旗?為什么一開大會首先要唱國歌?為什么生了小孩要過滿月?為什么老人去世要七天祭祀?

在漳縣、岷縣發現村民家中的寶卷后,我們對寶卷產生了興趣,老太太家的寶卷,以及那個村子里別的人家中的寶卷,都是一些我們知道的儒、釋、道方面的經典,而定西歷史上是佛道興盛過的地方,又出過許多大儒,又是有孫思邈呀、李白呀、李賀呀許多遺跡,那么,還有沒有一些我們沒見過的經典古籍呢?于是,我們所到之處都要打聽,就聽到了一個關于寶卷的故事。

一九九二年七月五日,有人在遮陽山東溪寒峽的一個洞口石壁上發現了“石室”二字,不知何人何時所刻,進入洞后,在洞底又發現了一木棺,嚇得沒敢打開。消息傳出,漳縣文化館干部趕來查看,認定“石室”二字為北宋大詩人、監察御史張舜民題刻,進洞后又證實那不是木棺,是一木箱,木箱里存放著一大批古代書籍。這些書籍經清理,為古代佛經寶卷手抄本,因受潮粘連嚴重,能辨認出的經名有八部:《佛說大乘道主法華真經》《法舡普渡地華結果尊經》《佛說赴命皈根還鄉寶卷》《正宗佛法身出細普賢經》《正信除疑無修證自在寶卷》《嘆世無為寶卷》《古佛天真考證龍華寶經》《普靜如來鑰匙寶卷》。

后據當地人提供線索,幾經曲折,找到這批藏經的原主,原來這些經卷一是他們家歷代相傳保留下來的,二是民國初年從岷縣一地抄錄來的。一九五八年宗教改革時,他揀其中破爛的一套上交了鄉政府,而把抄寫工整裝幀講究的一套在后半夜藏入東溪山頂上的鴉兒洞。事后又覺得有人好像發現藏經,不久又和女兒偷偷把這些經卷轉移到了溪寒峽的一個山洞里。當初,他并沒注意到洞口巖壁上有“石室”二字,而這一疏忽,竟然正暗合了一句老話:石室藏經。

我們曾去漳縣政協想見見這批寶卷,可惜那天是星期天,政協機關沒人,未能見到。后又去拜見了一位文化館的退休干部,從他口中得知,僅漳縣在山洞里發現的寶卷就有四十余部,都是解放后,尤其是“文化大革命”中群眾偷偷保藏的。有北京、天津來的專家鑒定過,確認其中九部系國內外從未見于著錄及公私收藏的孤本。

再一次回到定西城,小吳說:明日請你們吃飯吧。

但還是晚上的三點,小吳就把我們全叫醒了,催促著要去飯館。我說:你神經病呀,這時候吃什么飯?他說:早飯。我說:什么早飯?他說:牛肉湯。我說:這就是你請客?小吳說:牦牛骨頭湯呀!

小吳為了表明他請我們喝牦牛湯是多么的真誠,而牦牛骨頭湯又是多么美味和有營養,就講了這是岷縣最具特色的飯食。岷縣與藏區接壤,其實也是漢、回、藏、羌民族雜居區,這種湯煮法特別講究,要從下午四點開始煮,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四點方能煮好哩。

受著誘惑,我們趕到了那家餐館,真是沒有想到,餐館門口竟排上了長長的隊。隊列中有年輕人,更多的是老頭老太太,似乎還都熟悉,互相招呼,說說笑笑。一打問,才知道這些老年人常年來喝,喝上了癮。

但當牦牛骨頭湯端上桌后,我們都喝不了,膻味太重。

小吳能請我們吃飯,有一個原因,是他知道我們該返回西安了,雖然那頓早飯并沒有吃好,但還是特意找了一家酸面館再次請了我們。就在這次飯桌上,我們在商量著怎么個返回法,是北上蘭州,從蘭州返回呢,還是從漳縣經武山、天水然后返回。小吳說:第二條路線是正確的,順路可以去看看貴清山。我說:貴清山是什么山?小吳說:你不知道貴清山?那可是個好地方,不但是定西名山,甘肅名山,陜西恐怕也沒有哈!司機說:有華山好?小吳說:好。司機說:有太白山好?小吳說:好。司機一揮手,說:不可能!氣得小吳臉都變了。我忙打圓場,說了個故事,這故事是我單位的一個作家寫了一篇文章發在《西安晚報》上,其中有一句:我媽是世界上搟面最好吃的人。沒想當天就有讀者氣得給他打電話:你媽怎么能是世界上搟面最好吃的人呢,搟面最好吃的是我媽!

我們最后還是選擇了第二條路線,從定西再去漳縣,從漳縣到武山縣的半路上,拐上了去貴清山的一條黃土梁。

梁叫香橋梁,名字很好聽,但路實在太窄,還曲折不已。沿途有許多村莊,一簇樹,幾十間瓦房,不是臥在洼底里就是趴在半坡上。偶爾見有人騎在毛驢上,驢很小,人卻高大,兩腳幾乎就耷拉在地上,但他表情莊重,見我們停了車給他拍照,竟不說一句話,也不笑。約莫一小時后,路兩邊有了小葉楊,一種葉子呈白色的楊,極其白,似乎有粉,一種葉子呈黃色,金子一樣的黃。那天正好是立冬,太陽還是明亮,白的葉子和黃的葉子落在地上,車一行過,飛翻跳躍著無數的碎金碎銀。再過了幾十里吧,路拐入另一條梁上,能隱約看到遠遠的有寺院,地勢也是越來越高,而梁兩邊的坡上沒有了樹,也沒有石頭。一片一片大小不等的田地,有的種了冬麥,是綠的,沒有種冬麥的耕過了歇著,準備將來種土豆,便只是褐色,整個的坡塬猶如巨大無比的百衲衣從貴清山方向的高地直鋪了過來。

到了高地,突然間眼前出現一個大河谷,天地變化,霎時覺得是駕了巨鵬從天而降,按住了云頭俯瞰著人間。谷地里林木黝黑,呈片狀,呈帶狀,順著高高低低的峰巒向后蜿蜒,有云臥在其間,云白得像一堆堆棉花垛子。黃土高原上看慣了溝壑峁臺,猛然見這片峽谷山林,真有些不知所措,以為是幻覺,是異想,異想天開。車隨著路往峽谷開,連續的繞彎和打折,一摟粗的、兩摟粗的紫杉擦身而過,無數垂落下來的藤蔓就覆蓋了車前玻璃。我和我的朋友大呼小叫,要車停下,小吳說:不停不停,繞著谷往后山開,直接到三峰。

不知怎么在谷底里拐來拐去,也不知怎么又在盤旋而上,一切盡在恍惚里,車就到了黃土梁上。這里的黃土梁和所有的黃土梁一樣,起起伏伏,能望到天邊。一個大轉彎后,車停在了偌大的土場上,小吳說:到山頂了!

這是山頂?我疑惑不已,山頂怎么和黃土梁連在一起,貴清山原來僅是梁塬的溝壑嗎?但定西任何地方的溝壑都是土層,這里都是石質,從谷底往上看著全是奇峰林立,嵯峨險峻啊!這時候我才明白,世上有的東西是測高的,有的東西是探深的,山可以在地面上往天空長,山也可以從谷下往地面長。貴清山它是一座地面下的山。

在土場上,四周即是紫杉,一棵緊密著一棵,高大得仰頭望不到頂尖,倒懷疑這個土場硬是在紫杉林中開辟出來的。土場上太陽白花花的,紫杉林里仍是蒼郁,好像那里永遠是夜,而黑白分界刀割一樣整齊,我站在分界線上,一半的身子暖和,一半的身子寒涼。

沿著一條漫下的路往前走,其實已經走在山峰上,靠著一棵樹說:拍個照吧!一低頭,樹后便是萬丈深淵。嚇得老老實實從路中間走,害怕著有風,走過了百十米吧,路斷了,是一個峰和另一個峰架著的一座木橋。從木橋上想極快地跑過去,因為擔心橋會塌,卻腿哆嗦著只能一步一步挪。小吳喊:不要往下看,不要往下看!是不敢看了,終于過了橋,死死抓住橋頭的鐵索了,往下僅看了一眼,刀劈一般的直立,崖壁上直著斜著長著杉,有鳥在銳叫,有樹葉無聲地飄落,立時頭暈,出了一身冷汗。好在是進了一道長廊,廊欄護著,這就看到了中峰。到了中峰,卻思想了一個問題:在黃土梁上土那么厚,難得見樹木,即使有也僅是些小葉楊、槐和榆,都不成林,出地便為灌叢,而紫杉卻在峭壁懸崖上生長,長成如此大木!古書上講,中國地勢東南低而西北高,天下水聚東南,東南富庶,人多聰慧,易出俊賢,西北瘠貧高寒,人多蠢笨,但出圣人。那么,這里的紫杉就夠得上是圣樹了。

中峰闊大,就建有廟宇,到處是石碑,還有一些平房和菜地。有三個道姑正在吃飯,飯依然是蒸土豆,見了我們老遠就說:吃呀不,鍋里有哈。我沒有客氣,去拿了兩個土豆,一邊吃一邊四處走動。在別的佛寺道觀里,常見到一些奇奇怪怪的花木,這里沒有花叢,樹都長得凜然偉岸。到左邊崖沿上去看,峽谷對面云騰霧罩,只有一排峰尖,如是鋸齒,似乎憑空浮著,感覺是海市蜃樓的景象,或者是畫上去的。到右邊崖沿去,那里的峽谷更深,云霧填滿,丟一塊石頭下去,半天才聽到咕咚聲。走過來的道姑說:早上還打電哩,一打電,谷底里轟隆隆響,像過火車。再到前邊的崖沿,能看到另一座峰,比中峰小,幾乎是一個錐體,錐尖上竟然就一個廟,廟小得如一個人蹴在那里。

從來沒見過這般奇怪的廟,要近去看,路又斷了,連接的不是一橋,這橋完全是幾根木頭搭成的,虧得橋上有廊,不至于讓你看到外邊。

過了橋到廟上,廟墻就齊著峰沿,峰沿上長滿了樹,一只手抱著樹繞著廟下的一個斜道到了廟后邊,小吳說從這兒還可以直下到峽谷里,峽谷里有神筆峰,你想不想看?我當然想看,但小吳又說從這里下去要過轉樹砭,即一棵大樹立在路上,必須抱著樹轉一圈方能下去,我立即不敢下了,說還是從原路回到谷底再進峽里看神筆峰吧。

折回中峰,聽道姑說山上事,她愛說話,說了峽谷十里,說了紫杉林二百畝,說了山上曾經的和尚和道士,說了她們三個是哪一年出家的,每日的法事如何做,怎樣的吃喝。讓我印象最深的,從此再不能忘的倒是兩件事。

一是這里三峰環翠,西峰剛直,南峰峻急,中峰體秀身圓,土石和美,并且左有青龍蜿蜒,右有白虎低沉,前有朱雀欲飛,后有玄武伏降,本應存有王氣,要出大人物的。然而,寺院道觀并沒建在面山枕山、左右臨水的山脈重心位置,而選于天地交會最利升仙的山峰凸點上,因此這里一直安穩,與其說寺觀是選中了這里的山水所建,不如說正是建造了寺觀才保護了山的峻美樹的茂密。

二是每年農歷四月初一至初八是浴佛廟會,根據“佛生時龍噴香雨浴佛身”之說,以各種名香浸洗佛像,而平常山上很難下雨,廟會前卻必有一場雨,廟會后也必有一場雨,竟然幾百年來從未延誤過。

最后,我們下到峽谷去看神筆峰,神筆峰果然端直插天,大家都嚷嚷著讓我好好寫篇文章,記下此時此景,我一時腦子里翻涌著許多前人詩句,什么滿身黑痕多,獨立在人間,什么眾渡盤旋,落霞堆地,什么松上云從容,澗底水急湍,但覺得沒一句能準確地描寫這神筆峰的神采和看到神筆峰的心境。我說:大收藏家是以眼收藏的,今日看到神筆峰了,我也就擁有了神筆峰。

要離開貴清山了,小吳又和我們戲嘴了。

沒哄吧?

沒哄。

好吧?

好。

哈這就對了!

問你一句?

問。

為啥這么多天你不早早說來貴清山?

一路上都是黃土塬梁的,最后要給你們個驚喜哈,祖國山河可愛,定西不能排外么,離開定西的時候看看貴清山,給你們留個好印象哈!

沒來貴清山,定西已經留下好印象了呀。

那來貴清山呢?

定西有貴清,清貴乃定西。

2011年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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