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社科必讀馬克斯·韋伯經典作品集(套裝共9冊)
- (德)馬克斯·韋伯
- 2659字
- 2024-06-03 17:41:58
三、韋伯其他著述背景中的新教倫理
盡管《新教倫理》聲譽卓著,但它卻是一個片段。與韋伯對其他“世界性宗教”——古代猶太教、印度教與佛教以及儒教的研究(韋伯還曾計劃但并未完成的是對伊斯蘭教的全面研究)相比,《新教倫理》要簡短得多,而且不那么詳盡。它們一起形成了一個完整的著作系列。[6]不論是《新教倫理》還是其他研究,韋伯的構想都不是把它們作為一種對宗教類型的描述性說明。它們的意圖是要分析文化理性化的不同模式,并試圖找出這種歧異對于社會經濟發展的重要性。
在對印度的研究中,韋伯把重點特別放在了印度教成為第一國教的那個時期(基督誕生大約四百或五百年前)。被歸入“印度教”的信仰與實踐相當多樣,韋伯認為,對于他的研究目的來說,轉世和補償(羯磨)說特別重要,它們都與種姓制度密切相關。不論是誰,按照他那個種姓的義務規定,個人在前世的作為,事實上將會決定他在來生的命運;虔誠的信徒可以默禱沿著一種等級制向上接近處于連續化身過程中的神的可能性。印度教特別看重禁欲主義,但用韋伯的話說,那是一種“來世”禁欲主義,就是說,它要擺脫物質世界的累贅,而不是像清教那樣要去理性地主宰世界本身。在印度教成為系統化宗教的同一時期,印度的貿易和制造業達到了一個巔峰。但是,印度教的影響以及和它交織在一起出現的種姓制度,卻有效地抑制了可與現代歐洲資本主義相類比的任何經濟發展。韋伯評論說,“按照儀式法則,職業的任何變動、勞動技術的任何變動都有可能導致儀式上的降格,這樣的儀式法則肯定不可能從自身內部促進經濟與技術革命……”[7]“從自身內部”一說可謂至關重要,韋伯關心的就是現代資本主義在歐洲的源起,而不是隨后在別處的采用。
像印度一樣,中國的貿易和制造業在某些時期也曾達到過相當高的發展水平,商會與手工業行會興旺發達,有一個貨幣體系,還有一個發達的法律架構。韋伯認為,所有這些要素都是歐洲的理性資本主義發展的前提條件。盡管儒教的性質一如韋伯描繪的那樣大不同于印度教,但它并不準備比印度教更多地“把獲利的動力融入一種今世的行為倫理”[8]。就一個重大意義而言,儒教乃是一種“今世”宗教,但并非體現了禁欲主義價值觀的宗教。加爾文主義倫理把一種行動主義引進了信徒對待塵世事務的態度,在追求上帝心目中的美德時有一種動力便了然于胸,這些在儒教中則完全不存在。儒教的價值觀既不為這種理性的工具主義推波助瀾,也不像印度教那樣認可塵世事務的先驗性,而是確立了一種使個人與萬物既定秩序相協調的理想。虔誠的君子是個能使自己的行為同宇宙的內在和諧相一致的人。一種著力理性地調適于塵世的倫理,“事實上”不可能在經濟活動中產生出可與歐洲資本主義的精神氣質相媲美的道德動力。
韋伯完成的對“世界性諸宗教”的其他研究,比如古代猶太教研究,也是他的全面規劃的一個重要部分。猶太教在古代巴勒斯坦的源起,標志著一些環境因素的相互連結,而近東和遠東宗教之間的某些基本差異就是在這些環境中變得復雜精致的。猶太教打造出來的那些與眾不同的教義,在基督教中得到了永存,從而融入了作為一個整體的西方文化。猶太教帶來了一種“道德先知預言”的傳統,這意味著能動地傳播神的使命,與印度和中國那種比較典型的“樣板先知預言”形成了鮮明對照。在后一種類型中,先知是以身作則為信徒們提供仿效的楷模,這種樣板式先知的教義并沒有道德先知預言的典型表現,即能動的傳道熱忱。猶太教和基督教靠的是罪與救贖之間的張力,并賦予它們一種基本的變革能力,這是遠東的宗教所缺少的,后者更多的是以默禱為取向。在基督教神學中,塵世的殘缺與上帝的完美之間的對立,要求信徒按照神意重塑塵世以實現自身的救贖。在韋伯看來,能動地追求救贖所產生的那種道德沖動,以及把它集中于經濟活動,加爾文主義都達到了極致。
韋伯指出,《新教倫理》只是追溯了把清教與現代資本主義聯系在一起的那條“因果鏈上的一個環節”(p.27)。無疑,他并不是斷言,他所厘清的宗教倫理理性化的差異是使西方經濟發展與東方文明的發展判然有別的唯一重大影響因素。恰恰相反,他詳細闡述了諸多使歐洲的經驗不同于印度與中國的根本性社會——經濟因素,它們對于現代資本主義的出現可謂至關重要,其中包括以下諸端:(1)生產性經營與工業資本主義發展之前的家政經營相分離,這在西方遠比其他任何地方都先進得多。例如在中國,擴大了的親屬單元提供了主要的經濟合作形式,因此限制了行會與個人經營活動的影響。(2)西方城市的發展。在后中世紀歐洲,城市共同體達到了高度的政治自治,從而使得“市民”社會從農業封建制度下脫穎而出。但在東方文明中,一定程度上是因為親屬網絡的影響阻斷了城鄉分化,城市始終更深地植根于地方性農業經濟之中。(3)在歐洲,一種世代相傳的羅馬法傳統的存在,提供了比任何其他地方都更完整、更發達的司法實踐理性化。(4)這一點又作為一個關鍵因素,使得民族國家以及全職官僚制官員行政的發展成為可能,這是東方文明難以企及的。西方國家的理性法律體系,在某種程度上乃是商業組織本身內部之用,但也為協調資本主義經濟提供了一個總體框架。(5)復式簿記在歐洲的發展。在韋伯看來,這是為調整資本主義經營打開通道的過程中一個非常重要的現象。(6)這一系列變化——正如馬克思強調的那樣——為形成“自由的”、以在市場上出賣勞動力為生的勞動力大軍做好了準備。這里有一個先決條件,即以往對存在于封建義務形式中的對勞動力的壟斷處置權(這在東方的種姓制度形態下達到了極致)的侵蝕。
凡此種種,意味著若干必要的促進條件的匯合,它們與清教徒的道德活力交融在一起,便帶來了現代西方資本主義的發展。但是,盡管清教主義提供了精神火花、點燃了使工業資本主義得以產生的一系列變革之火,然而,一俟后者成為一種既定秩序,它就會連根拔除曾經幫助產生了它的那些倫理上的特殊宗教成分:
當禁欲主義從修道院的斗室里被帶入日常生活,并開始支配世俗道德觀時,它在龐大的現代經濟秩序體系的構造過程中就會發揮應有的作用。……大獲全勝的資本主義已不再需要這種精神的支持了,因為資本主義有了機器這個基礎。……天職義務的觀念則像死寂的宗教信仰的幽靈一樣在我們的生活中徘徊。(pp. 181—182)
在這里,首先關注現代資本主義起源的《新教倫理》,連接上了韋伯對當時作為一個整體的工業文化在現代的發展提出的陰郁的指控。清教主義幫助創造了那個使得現代人不得不生存其中的“鐵籠”——不斷壯大并無情消滅了“自發性生活享受”的官僚制秩序。韋伯得出結論認為,“清教徒是為了履行天職而勞動,我們的勞動卻是迫不得已”(p.1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