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相公,發生何事了?”
政事堂內宣繒看到史彌遠文書落地的這一幕,小心翼翼的詢問一句。
史彌遠身居相位十多年,極少有如此失態的場景,想必這封文書里面的內容定然是發生了大事。
“濟王死了?!?
史彌遠默默念出這四個字,臉色陰沉的可怕。
濟王死了?
這下政事堂內眾人,幾乎全員臉色大變。
“史相公,不是特意下令給彭任,要他把濟王給活著押送到臨安,為何會死呢?”
宣繒趕緊追問了一句,他著實有些不解。
“自縊?!?
史彌遠無需多言,簡單兩個字就足以讓政事堂眾人理解其中含義。
那便是濟王趙竑正常情況下,是不可能死于自縊!
能達到兩府執政級別的官員,自然各個都是人精,這個世間只有兩個人最希望濟王趙竑死。
一個就是眼前的史彌遠,另外一個便是當今皇帝趙昀。
畢竟只要濟王趙竑活著,就是矯詔易儲的這對君臣最大威脅。
可為什么歷史上濟王趙竑被毒殺,朝野卻一致公認是史彌遠行了誅王之舉,沒有人去懷疑最大的受益者趙昀呢?
原因也很簡單,那得看實際誰掌權。
趙昀目前別說實際掌權了,就連名義上的親政都沒有,除了朝廷高層知道皇帝一直在搞小動作,外界誰又會認為一個傀儡皇帝有能力去謀害濟王趙竑呢?
另外還有最重要的一點,那便是當年史彌遠聯合殿帥夏震槌殺了權相韓侂胄,讓世人皆知殿前司乃至三衙禁軍是掌控在史黨手中。
這次平叛正是史彌遠舉薦的殿前司將領,正月初二廷議,官家趙昀當著文武百官的面沒有任何反對的意思,直接就答應了對彭任的任命。
現在如今人死在押送途中,看管的兵馬正是殿前司禁軍,彭任乃殿帥夏震跟史彌遠的人,你怎么把這個鍋甩給趙昀?
“史相公,此事有些棘手了。”
宣繒看出了背后隱藏的巨大麻煩,出言向史彌遠提醒了一句。
“我知道,這堵不住天下悠悠眾口?!?
史彌遠現在屬于不認也得認,反正隨著濟王自縊的消息爆發出來,自己這個宰相必然會成為眾矢之的。
不過單單口水罵名史彌遠不在乎,朝廷實權是掌控在史黨手中,誰敢跳出來鬧事自己有辦法處理,至于街頭巷尾的百姓議論,那更是傷不到分毫。
現在史彌遠唯獨擔心,自己陷入了一個巨大的陰謀之中,布局者是官家趙昀!
不僅僅是史彌遠這樣想,執政薛極同樣把懷疑目標對準了官家,于是乎開口道:“此事會不會與官家有關?”
此言一出,政事堂內一片死寂。
沒有實錘證據的情況下,誰也不敢貿然就把矛頭指向皇帝,哪怕雙方處于敵對狀態。
畢竟宋朝明面上不殺士大夫跟言事者,實在要是跟著史彌遠斗不過小皇帝,還能下野告老還鄉。要是誣陷皇帝被扣上什么大不敬的罪名,那就真沒有任何退路可言了。
“薛執政,慎言。”
鄭昭先輕咳提醒了一句,他雖然依附于史彌遠,但與史黨核心成員還是有一定差距。
另外鄭昭先年歲大了,已經準備向趙昀上疏乞骸骨,這些險惡之事他不想牽扯進去。
“在下妄言了?!?
意識到自己說話有些露骨,薛極拱了拱手致歉。
相比較薛極,宣繒這種跟史彌遠皆為親家的關系,此刻就顧不得那么多了。
要是史彌遠倒臺,自己必受牽連,怎么也得探究出事情真相。
“可問題是官家就算想要動手誣陷史相公,他也沒這個能力繞過殿前司兵馬的看護,莫非有什么江湖奇人異士,能悄無聲息的謀取性命?”
“有這個本事,還不如直接來謀取本相性命,何必多此一舉!”
見到宣繒越說越離譜,史彌遠當即暗諷了一句。
這就是結黨營私帶來的弊端,成員往往不是依照能力加入,而是比拼誰更能討得史彌遠的歡心,誰又能為史黨謀取更多利益。
私黨把控朝政越久,內部就會愈發腐朽,溜須拍馬者就會越多,形成劣幣驅逐良幣的景象。
現如今幾位執政全是靠著諂媚史彌遠上位,真正有才華能力以及不愿意結黨營私者,根本就無法擠進這個權力核心的班子,導致高層水平愈發下降。
這就是為什么“北宋缺將,南宋缺相”,接連出了幾個把控朝政數十年的權相,身邊聚集了一群烏合之眾,繼任者水平自然高不到哪里去,久而久之就垮了。
“史相公息怒,下官胡說八道了。”
宣繒感受到史彌遠的怒意,趕緊拱手認錯。
“想要知道是不是官家主謀很簡單,就看他會不會借機發難即可?!?
“吾等提前收到彭任急報消息,朝野方面發酵濟王之死估計至少還得一兩天時間才能達到頂峰。必須利用這段時間差引開眾人關注,降低濟王之死帶來的負面影響跟輿論壓力!”
不得不說史彌遠面對危機事件,臨場反應跟處理手段就是老辣,連后世轉移熱度這招都會,干脆用另外一件更為爆炸的事情,去掩蓋住濟王之死的輿論。
“史相公,何事能比濟王之死影響還大?”
薛極不解反問一句。
“呵,爾等還記得前段時日官家收船運稅嗎?”
“當然記得?!?
“那時本相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對于這點蠅頭小利沒有過多在意。既然官家要步步緊逼,那就得舊事重提了?!?
說罷,史彌遠把目光望向宣繒說道:“爾等聯系臨安世家大族,集體上疏抗議收稅之事。另外與受到影響的制置使、安撫使、節度使等,共同停了前往臨安的船運?!?
“本相倒想看看,沒有船運的物資,官家如何解決臨安這百萬民眾的衣食供應!”
史彌遠在趙昀的重壓之下,終于開啟了自己掀桌子的第一步,臨安百萬民眾就是他的綁票。
并且在物資緊缺、物價飛漲的情況下,哪個平民百姓還有心情去關注濟王趙竑怎么死的?
“史相公深謀遠慮,吾等佩服。”
看到史彌遠有了對策,宣繒當即拱手拍了馬屁。
“史相公英明。”
政事堂內剩下幾位大員,同樣拱手附和了起來。
對于這種恭迎奉承,史彌遠沒有半分欣喜之情,他只是朝著宣繒吩咐道:“你去與殿帥夏震碰一面,讓他調查清楚彭任那邊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始終感覺有些蹊蹺。”
史彌遠隱約感覺可能出了內鬼,可他卻怎么也想不到,這個內鬼會是彭任,只能讓夏震去調查一番。
“是,下官遵命。”
得令之后的宣繒,明白這件事情耽擱不得,當即就離開政事堂前往三衙官署。
……
就如同史彌遠預料的那樣,次日濟王自縊的消息開始在京師傳開,朝野內外除了那些參與爭斗的核心高層,幾乎是不約而同的把懷疑目光對準了史彌遠。
同時坊間開始流傳,皇帝本來顧念手足之情,想要把濟王押送赴京赦免。史彌遠那邊卻為了永除后患,直接派親信余天賜前往湖州,以治病的名義毒殺了濟王及世子,并謊稱畏罪自縊。
很明顯對于淳樸的民間百姓而言,他們更愿意相信皇帝注重手足之情,是奸相暗中謀害濟王。
并且歷史上大多數事件皆是如此,皇帝有問題都是受到奸臣蒙蔽,天子圣人怎么會背鍋呢?
民間的熱傳順帶影響到朝堂炸開了鍋,本來史彌遠行廢立之事,就已經挑戰了很多朝臣的底線。但那時候奈何史彌遠勢大,楊太后關鍵時刻又賦予了趙昀繼承法理權,很多官員只能接受事實。
現如今誰能想到史彌遠趕盡殺絕,簡直把理學之士的“忠義”觀念給擊穿了,這下不對奸相進行批判,那圣賢書算是白讀了。
于是乎以翰林院跟國子監這群清流為主,紛紛義憤填膺向趙昀上疏諫言,彈劾史彌遠擔任宰相以來的種種罪行,希望皇帝能論罪嚴懲!
其中又以大理評事胡夢昱跟太學生鄧若水的言辭最為激烈,各種引經據典直言不諱。
擺明說史彌遠犯有私自廢黜、放弒濟王的罪行,順帶還把趙昀都給牽扯進去,期望他“行大義然后可以弭大謗,收大權然后可以固大位,除大奸然后可以息大難?!?
各種彈劾奏章如同雪花般,通過銀臺司呈遞到了政事堂,史彌遠為官這么多年,還是第二次感受到如此沉重的朝野壓力。
上一次還是私自槌殺權相韓侂胄!
與此同時另外一邊的趙昀,同樣沒有比史彌遠好到哪里去,他垂拱殿御案上面擺滿了京師官員跟地方大員的上疏,里面各種為收船運稅訴苦。
這些上疏最終都表達了一個核心思想,那便是趙昀收回免稅權導致買賣虧本,他們堅持不下去只能暫時停了船運。至于京師這百萬民眾缺少的物資,皇帝您就自己去想辦法吧。
趙昀真是萬萬沒想到,史彌遠會跟自己來這招“換家”打法,直接把臨安百萬百姓給擺上了賭桌,就賭自己愿不愿意再來一次政治妥協。
政治確實是一門妥協的藝術,可有些東西是沒辦法進行妥協的。趙昀更明白時間并不像外界認為的那樣,優勢站在自己這邊。
沒得選擇,趙昀只能一邊想辦法解決停運帶來的影響,另外一邊繼續把扳倒史彌遠的布局進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