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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小隱俠蹤閑居傳劍術 頻聞盜警登門借鏢旗

江蘇海州以西,有一座云臺山,山脈綿延,與鷹游嶺西連山相接。登山東望,波濤萬頃;山麓清流斜繞,旁有小村,負山抱水,名叫清流港。全村疏疏落落,只有三五十戶人家;中有大宅一區,小園廣場,雜植竹石,似別墅,非別墅,實為名鏢師十二金錢俞劍平的私宅。

俞劍平鏢頭生平以拳、劍、鏢三絕技,蜚聲江南。他的太極拳、太極劍,功候精深,已得內家神髓;他的十二只金錢鏢,尤屬武林一絕。所謂金錢鏢,就是用平常使用的十二枚銅錢,不磨邊,不刮刃,備帶身邊;如逢勁敵,借一捻之力,駢指打出,可以上攻敵人雙眸,又能打人三十六穴道。江湖上會打錢鏢的,不能說沒人,但只兩丈見準。俞鏢頭腕力驚人,可以打出三丈以外。攻穴及遠,百發百中。以此贏得一個綽號,叫作“十二金錢”,又叫俞三勝。

俞劍平挾這三絕技,爭雄武林,一往無敵。遂在江寧府,創開安平鏢局。那鏢旗就繡取十二金錢,作為標幟。自然當初創業,不免有草莽豪杰跟他為難,終不敵他這雙拳、一劍、十二錢鏢。多番較斗,樹下威名。他這桿金錢鏢旗在江南道上從此行開了。也仗他為人堅韌,心性熱,眼力真,交游極廣,人緣極厚,又有賢內助相幫,方得有此成就。他不但能創,也還能守。他心念登高跌重,盛名難久,遇事格外慎畏,待人愈加謙和;就是武功,也不敢稍有間歇,仍與門人逐日勤練。二十年來,以此自持,幸免蹉跎;于是時光催人,壯士已到暮年。

當他五十三歲時,自想明年便逢暗九,半生挾技創業,今已名利雙收;再不急流勇退,深恐貽悔難追。遂與妻子丁云秀商計,擇日歇馬,將鏢局收市;在云臺山下,買田筑舍,從此封刀歸隱。他把心愛的幾個弟子帶到自家;新宅筑有箭園,早晚指授他們武功。期望愛徒精研拳、劍、鏢三絕技,將來昌大門戶,仰報先師恩,圖留身后名。

俞門弟子現有七人。大弟子鐵掌黑鷹程岳,字玉峻,二十九歲;黑面黃瞳,掌力很強,善使藤蛇棒,武功深造有得,迭在鏢局押鏢出馬;現留師門,替師父料理身邊瑣事。二弟子左夢云,年二十余歲,人很精干,拳技較師兄稍遜,也能獨當一面。三弟子奚玉帆,在俞鏢頭退隱以前,已經出師,回返故鄉鳳陽。四弟子楊玉虎,與二師兄年技相當。五弟子石璞,遼陽人,二十一歲,近為完婚,已經告假回籍。他父名白馬石谷風,本是遼東大戶,也善技擊;因慕俞門絕技,方遣愛子千里從師。六弟子姓江,本名紹杰,是江寧富家子,骨秀神清,年方十八歲;幼因多病,奉父命投入俞門,習武健身。七弟子武琦,字凌云,也是江寧人,年十九歲,倒比六師兄大;家貧少孤,聰敏有志,很得師父憐愛;現因母病,告假省親去了。目下侍師歸隱的弟子,便是程岳、左夢云、楊玉虎、江紹杰四人。

俞鏢頭家中人口無多。門人以外,便是妻、子。妻丁云秀原是他的師妹,也精武技;當年創業,頗得其力。膝下一兒一女;女名俞瑛,年當花信,已嫁金陵舊家,做少奶奶。子名俞瑾,年十七歲,幼承家學,得父母指授,武功卓然可觀,只膂力稍弱。頃因俞瑛嫁后五載,頭胎生男,俞氏夫婦大喜;遂遣俞瑾打點禮物,和武凌云搭伴,同赴江寧,看望胞姐去了。

俞鏢頭退隱云臺,瞬逾半年。

這日,時當春暮,山花早吐新紅,野草遍繡濃綠;午飯已罷,俞鏢頭散步出門,攜六弟子江紹杰,徐徐踱到港邊。春風微漾,清流如錦;長竹弱柳,在堤邊爭翠,把倒影映在波面,也隨晴風皺起碎碧。遠望西連山,相隔較遠,但見一片青蒼,銜云籠霧。這邊港上,有數艘帆船擺來擺去,望過去似戲水浮鷗。師徒負手閑眺,心曠神怡。

港面忽駛來一葉小船,船夫老何叫道:“老鏢頭今天閑在,不坐船聽戲去么?”俞劍平轉臉一看,道:“老何,你上哪里去?哪村演戲了?”船夫欣然道:“是西港宋大戶家酬神還愿的戲,你老不去看看么?我這是接人去。”俞劍平信口道:“哦!”那船夫慫恿道:“你老別看是村戲,那班里有個好武丑,叫草上飛,功夫硬極了,五張桌子一翻就下來,還夾著雞蛋米筐。”這船夫且說且將小船劃過來,要做順水人情,請俞氏師徒上船。俞鏢頭胸無適莫,去可,不去也可。六弟子江紹杰忍不住了,忙說:“師父,我們去看看吧,今天也沒有事。”俞鏢頭微微一笑,舉步登舟,說道:“紹杰,去是依你,我得罰你幫著老何劃船。”江紹杰歡天喜地道:“我劃,我劃。”調轉船頭,直奔西港。江紹杰搖槳劃出二里多地,頭上微微見汗。前途隱聞鑼鼓喧聲,許多男婦往那里趕;江紹杰搖得越起勁了。不想,背后突有一只小船追來,大聲叫道:“前面船慢劃!老當家的,家里來人了。”

師徒愕然,回眸一看,是家中的長工李興。連忙攏岸,問來客是誰,從哪里來的。長工李興說:“是打海州來的,仿佛姓侯,還帶著許多禮物哩!”俞鏢頭一面叫船夫停船,一面想道:“哪個姓侯的?大遠的跑來,找我有什么事呢?”這時六弟子江紹杰沮喪極了,就沖長工發作道:“到底客人叫什么名字?為什么來的呀?難道沒有名帖么?”李興道:“有名帖,留在程大爺那里了。說也是鏢行熟人,程大爺陪進客廳去了,教我催老當家的趕快回去。”老鏢頭笑了一聲,聽戲作罷,改登小船,往家中走來。還沒到家門,已見四弟子楊玉虎迎出,向老鏢頭道:“師父,海州振通鏢局鐵牌手胡孟剛老鏢頭看望你老來了。”俞劍平一聽,立刻含笑道:“我倒是哪個姓侯的,原來是胡孟剛二弟來了。我正想念這班老友。”說著舍舟上岸,徑到家門,往客廳走來。

楊玉虎搶步掀簾,俞劍平來到屋內,只見老友胡孟剛依然穿的是江湖道上那種行裝:二藍川綢長衫,長僅掩過膝蓋,大黃銅紐扣,下穿白布高腰襪子,一雙福字履。這位胡鏢頭面如紫醬,蒼黑胡須,二目有神;正跟大弟子程岳、二弟子左夢云大聲談話。俞劍平抱拳道:“嗬,胡二弟,久違了。這是哪陣風把你吹來,到這野水荒村里?我真意想不到。”又看見桌上椅上堆置著的禮物道:“二爺,你這是做什么?老遠來了,還買這些東西?”鐵牌手胡孟剛忙站起來,大笑著舉手還禮道:“老大哥,真有你的!難為你怎么尋來,找這么一個山明水秀的地方,隱居納福,把老朋友都拋開了,連小弟也不給個信。哈哈,我偏不識趣,找上門來。老哥哥,你說討厭不?”

俞鏢頭舉手讓座道:“請坐,請坐!去年我在江寧,把鏢店收市時,所有一班老友全請到了。那時候,老弟你正往福建走鏢,就是我用金牌調你,你也未必敢半途折回,你反倒怪我不請你么?”鐵牌手大笑道:“你請我,我偏不來;你不請我,我倒找上門來了。沒什么說的,我帶了些金華火腿、紹興女貞,你得教你的廚司務好好做一下,咱哥倆暢快喝一回。”

兩人落座,眾弟子侍立一旁,六弟子江紹杰重獻上茶來。俞劍平問道:“二弟近來鏢局買賣可還好?自我歇馬以后,可有什么新聞么?”鐵牌手一拍膝蓋道:“有什么好不好,不過為本柜上一班鏢師、徒弟所累,不得不撐著這塊牌匾罷了。論我的心意,何嘗不想追隨老哥,也把鏢局買賣一歇,討個整臉。無奈此刻是欲罷不能,只好聽天由命,早晚栽跟頭完了!”胡孟剛嘴里說著閑話,神色上似有疑難不決的事情,一時不好貿然出口。俞劍平久闖江湖,飽經世故,察言觀色,料到幾分;遂開言引逗道:“二弟,難為你遠道而來,想必鏢局清閑,何妨在我這里寬住些時?我自從來到這云臺山,半年以來,除了練功夫,教徒弟,閑著就游山逛景。每每想念起一幫老朋友來,又不免寂寞。二弟好容易來了,打算盤桓幾天呢?”胡孟剛滿腔急事,造次沒法開口,驀地臉上一紅道:“你先別和我定規盤桓多少天,我還不知道我還能混過多少天哩!”俞劍平哧然一笑道:“何至于此?二弟你有什么混不下去的事,大遠的跑到我這里來,說短氣話?二弟你素性豪爽,有什么話,盡管痛痛快快的講,不用轉彎了。”

胡孟剛瞪著眼,看定這俞劍平道:“你叫我說么?我就說,我這次遠道而來,不盡為請你吃火腿、喝紹興酒,我正是有求于你。老大哥,我正有難事,你必得助我一臂之力。”

俞劍平笑道:“我說如何?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老弟,你我一二十年的交情,非比尋常,你有為難的事,我能袖手么?不過我先講明,你要用錢力,萬二八千,我還拿的出來;再多了,你給我幾天限,憑老哥哥這點臉面,三萬兩萬,也還有地方拆兌出來。你要是用人力,我這回歇馬,面前四個徒弟,有兩個也能夠去;用人再多了,我給你邀幾位成名的好漢幫場。可有一樣,我已封刀歇馬,再不能重做馮婦,多管江湖上閑事了。”說著,他把右臂一伸道:“這一臂是人力,我有四個徒弟。”又把左臂一伸道:“這一臂是財力,我有小小三兩萬薄產。老弟你說吧,你要我助你哪一臂之力?”又把脖頸一拍道:“老弟要想借我的人頭,可就恕我不能從命了。我今年五十四,我還想多活幾年,我再也不想出去了!”

鐵牌手一聽,不覺愕然,暗道:“我這算白碰釘子!”他強笑一聲道:“老哥哥,我真佩服你!莫怪你名震江湖,不只武功勝人,就是這份察言觀色,隨機應變,也比小弟高得多。小弟是枉吃五十二年人飯了。難為你把小弟的來意就料個正著。只用三言兩語,就把我這不識進退的傻兄弟硬給悶回去了。咱們什么話也不用提了,咱們是后會有期。我再找素日口稱與我胡孟剛有交情的朋友,碰碰軟釘子去。實在是事到急難,全沒交情了,我就干干脆脆,聽天由命完了。”

鐵牌手把袖子一甩,站起身來,向俞鏢頭一躬到地道:“老大哥,你老坐著!”

俞劍平手拈白須,笑吟吟看著胡孟剛負氣告別,并不攔阻。后見他竟已調頭出門,這才發話道:“胡二弟請回來。你就是挑眼生氣,要跟我劃地絕交,你也得講講理呀。我這里沒擺下刀山油鍋,何必嚇得跑?”胡孟剛回頭道:“你一口咬定不肯幫我,我還在這里做什么?給你墊牙解悶么?”

俞劍平仍是笑吟吟點手招呼道:“二弟,你回來,咱們講一講理。你說找我幫忙,你又沒說出什么事來。你既任什么也沒說,怎么反怪我拒絕你呢?請問我拒絕你什么來,你卻氣哼哼的,甩袖子要走?你這么不明不白的一走,咱們就翻了臉,我也不教你走出清流港去。老老實實的給我走回來吧,不然我可叫小巴狗叼回你來了。”一句話引得眾弟子忍俊不禁;鐵牌手卻窘在那里進退不得。

大弟子程岳機靈識趣,忙上前攙著胡孟剛的左臂,說道:“老叔請回來,坐下慢慢談,我師父不是那不顧義氣的人。”程岳且說且挽,把胡孟剛推到上首椅子坐下。二弟子左夢云忙斟上一杯茶來。俞劍平跟著坐下說道:“二弟,你還是這么大的火氣!想愚兄我在江南道上二十來年,朋友沒有少交,怨仇沒敢多結,為朋友斬頭瀝血的事沒少辦過。尋常同道,杯水之交,找到我面前,只要我力所能為,從沒有袖手旁觀。而今輪到你我自己弟兄面前,有什么事,我還能不盡力么?就是我確有礙難之處,賢弟你也得把來意說明,我們還可以慢慢商量。你怎么一字未露,拂袖要走呢?二弟,到底為什么事情,這么著急?何妨說出來,大家斟酌呢!”

胡孟剛道:“你這個老奸巨猾,真是推得開,拉得轉;偏我性急,又教你逮住理了。現在長話短說,痛快告訴你吧,我倒不要你的人頭使喚,我不過要借你的硬蓋子搪搪箭。只因我們這南路鏢,從前有你老哥的安平鏢局在前頭罩著,江湖道上規規矩矩的,穩過了這些年;就連小弟的振通鏢局,也跟著闖出字號來。不料自從老哥歇馬收市,咱們江南鏢行沒有兩月光景,連出了兩三檔事。蕪湖的得勝鏢局、太倉的萬福鏢局、鎮江的永順鏢局,全栽在綠林手內。近來鬧得更厲害了,五個月工夫,竟又有七家鏢局遇事。內中有四家,鏢師、趟子手受傷,鏢銀幸得護住;其余三家鏢銀被劫,至今沒有原回。最可怪的是,劫鏢的這個主兒,始終沒有道出萬兒(姓名)來。所有出過事的各鏢行頗下苦心,多方踩跡,到底不曾探明他這‘垛子窯’(盜窯)設在哪條線上。這么一來,鬧得南路鏢稍微含糊一點,全不敢走了。兄弟我在鏢行中,耳目不算不靈;我的出身,老哥你也盡知;南北綠林道上的朋友,我認識的不算不廣。只是這一檔事,竟也掃聽不出底細來。卻是這半年來,風波迭起,總還沒有輪到我頭上,我也萬分知足。我干這種刀尖子上的營生,早已灰心。但若教我立即撒手,又為事勢所迫,不能罷休。我已想好了,熬到明年端午,把我歷年掙的錢都搬出來,給眾鏢師均分勻散;我便把振通鏢局的牌匾一收,在江湖上討個整臉。家里還有幾十畝薄田,兒子們也全可以自立了;我就追步老哥的后塵,回家養老一蹲,也就罷了。”

胡孟剛喝了一口茶,接著道:“誰知天不從人愿,竟在這時,有一筆鹽帑解往江寧,奉鹽道札諭,教我振通鏢局護鏢。我怎么推托,也推不開;我說鏢師全押鏢走了,沒有好手,不敢應鏢。這么說也不行。數目是二十萬;老哥哥請想,這種時候,我又存了退志,并且又是官帑,倘有個失錯,不只一輩子英名付于東流,連腦袋也得賠上。我是破出鏢店教海州封了,也不應鏢。其時老友雙義鏢店鐵槍趙化龍提醒我道:‘這號鏢推辭不得了!因為振通字號,在南路鏢行,已經成名。這次既奉札諭護鏢,想必是道上不穩,官家已有風聞。若是我們的鏢店尚不敢保,別家誰還敢應?何況這決推托不開,即或推出手去,不拘哪家鏢店承保,或由官府調兵押解,僥幸不出事,于振通沒有關礙;可是振通好容易闖出來的牌匾,從此砸了。倘或萬一出岔,官家若猜疑振通與賊通氣,那時有口難訴,倒更不美了。還是應承下來,請求寬限,邀請能手護鏢,才是正辦。’趙老鏢頭并替我想到要想平安無事,除非把十二金錢鏢旗請出來。憑安平鏢局俞老鏢頭的聲名,真是威鎮三江。押鏢出境,管保一路平穩。名頭小,震懾不住綠林道的,枉是白栽。當時我聽趙化龍這樣一說,不覺心神一寬,遂對他說:‘若提別位,未必肯幫我的忙。提起俞老哥來,我們是一二十年換命的交情。莫看他已洗手,我這回親去登門,請他再玩一回票,準保他不會駁我。’當時我把話說滿了,遂由趙老鏢頭煩出鹽綱老總,跟官府請了五天限,以便齊集鏢師。鹽道批準了,我這才趕到這里。我臨行時,曾向大家說明:‘只要這番邀出老朋友來,把鹽課平安解到,成全了我們振通鏢局的臉面,我決意提早收市。只要這號鏢保出去,誰再應鏢,誰自己干去。’我是這樣說好才來的。誰知大遠撲來,你竟說什么也不去了,只幾句話,就把我堵住;滿腔熱火給我一個冷水澆頭,你說我怎能不急?老哥不是讓我痛快說么?我現在痛快說了,老哥哥,你不論如何,也得幫幫我。我也不借你的財力,我也不借你的人頭;我只借你的硬蓋子,給我頂一頂。”胡孟剛說罷,端起茶來,呼呼的灌下去;眼望著俞劍平,又加了句道:“你不用琢磨,行不行,一句話!”

俞劍平手拈長髯,沉吟半晌,抬頭看著胡孟剛,點點頭道:“二弟,你這番話,是哪個教給你的?”鐵牌手發急道:“你還挖苦我么?我難道還得跟別人學好了話,才來找你么?”俞劍平道:“別著急!我聽你這番話,面面顧到,真是實逼此處,走投無路;我若再不答應,未免太不顧交情了。”鐵牌手大喜道:“老哥,你就多幫忙吧!”俞劍平卻又道:“但是,二弟你只顧想得這么周全,單單忘了一事。”胡孟剛忙問:“什么事?”俞鏢頭笑道:“就是愚兄我這一面啊!想愚兄我只為要保全二十年來江南道上一點薄名,這才急流勇退,隱居在這荒村;倘或邀我出去,連我也栽了,那時節,二番出頭,不比以往,可難堪不難堪呢?”胡孟剛抓耳撓腮,呵呵不已道:“不能,不能,憑你怎么會栽呢?憑你怎么會栽呢?”

俞劍平見此光景,嘆息一聲道:“胡二弟,你一生為人耿直,不會那轉彎抹角的事,是我深知。你也無須作難,咱們從長計議吧。據我看來,這件事你也不可太氣餒。南路鏢行中,除了我安平鏢局牌子老些,搶著上風;別家鏢局能跟你振通鏢局扯平了的,又有幾人?何至于斷定這趟鏢道必有風險?”鐵牌手道:“老哥,事情固有你這么一想,可是我若沒有看出前途確不易闖,我決不會遠道麻煩你來。我若怕事,當年也就不干這個營生了。實因官面上也有風聞,確知這票鹽鏢不易押解。況且像雙友鏢店的金刀劉紀,跟鐵戟孫威,全是上好的功夫,師兄弟兩個親自押鏢,全栽在人家手內。所以小弟度德量力,只怕我這一對鐵牌,未必保得住這二十萬鹽鏢。這次數目太大,只許無功,不許有過;無論如何,老哥總得捧我一場。我這回把鏢保下來,我決計洗手,就是有萬兩黃金,擺在我面前請我,我也不干了。老哥哥,你還教我說什么?”

俞劍平眉峰緊鎖,為起難來。半晌說道:“二弟,我是絕不能出去了,我給你邀兩位朋友幫忙。這兩位全是成名的英雄,聲望絕不在愚兄之下。一位是鷹游山的老英雄黑砂掌陸錦標,一位是徐州智囊姜羽沖。這兩位全是一身絕藝,憑愚兄這點面子,請他二位出來幫一回忙,準保一路穩當。”

胡孟剛連連搖頭道:“不行,不行!那陸錦標,十幾年前曾為一件事,跟我慪過氣。至于什么姜羽沖,武功盡好,在江北綠林道上,沒有多大拉攏,況又遠在徐州;老兄不要忘了,我只有五天限啊!這種借助的事,在本行里繞,還不夠栽跟頭的?再求到外圈去,更難看了;何況我又跟人家沒有一點交情,怎能拿賣命的事求人?我們保鏢這種行業,固然先得講本領,可是還靠著人緣和名望;只要把字號立住了,指著這點虛名,就能夠橫行江湖。老哥這些年走鏢,不就仗著你那一桿金錢鏢旗么?你若實在不愿出去,你把鏢旗借給我一桿,給我壯壯聲勢。連我的鐵牌鏢旗,雙保官鏢;江湖道上但凡懂面子的,決不肯再動了。老哥,你就為兄弟擔一回虛名吧。”俞劍平道:“但是我們憑人,才闖出鏢旗來。我自己不再出世,把鏢旗拿出來,也跟我親自出馬一樣。并且我安平鏢局早已收市了,這次插上我的鏢旗,倘有多事的鏢客,登門詰問,我卻沒話答對人家。依我看,還是另想別法吧!”鐵牌手忙接過話來道:“老哥望安!但有問的,由我一面承擔。”說到這里,站起來,一躬到地,道:“老哥你已經答應我了,不要口頭上刁難人了。”

俞鏢頭實在無法推卻,長嘆一聲道:“這是我天生不能歇心的命!二弟再三再四的說著,我若過于固執了,顯得我不顧交情。只是愚兄浪跡江湖,二十年來沒有栽過跟頭,這回但盼賢弟能把愚兄這點虛名保住才好。”鐵牌手道:“老哥哥放心,豹死留皮,人死留名;我胡孟剛寧教名在人不在,也不能把老哥的威名辱了。”俞劍平眉頭一皺,頗嫌這話刺耳,忙擺手道:“就這么辦吧。橫豎你得喝老哥哥一杯水酒再走啊!”胡孟剛道:“那當然要叨擾的。”

大弟子程岳吩咐廚房備宴,群弟子忙著調開桌椅,不一時擺上酒菜來。俞老鏢頭指著酒壺道:“老弟只管放量喝,也不用謝主人。這是拿你的酒,請你自己。”

胡孟剛哈哈大笑,求得鏢旗,頓易歡顏了;但仍不肯縱量,飲過十來杯酒,便叫端飯。俞劍平道:“你先沉住了氣,多喝兩杯怕什么?你有急事,我不留你。這不過八九十里路,我這里有好牲口,明天早早的一走,不到午時,準到海州。”胡孟剛道:“我打算今天回去,鏢早走一天,早放心一天。”俞劍平道:“那不行。咱們一年多沒見面了,今天晚上多談談,明早你再回去。”胡孟剛點頭答應,兩人開懷暢飲。飯罷茶來,直談到二更以后,方才安歇。

次日天亮,胡孟剛一覺醒來,聽得屋外隱隱有擊劍之聲。胡孟剛心知是俞劍平師徒晨起練武,便披衣下床。恰有家人過來侍候,凈面漱口已罷;胡孟剛遂緩步離屋,循聲找去。由客廳往東,進了一道竹攔墻的八角門,只見里面非常寬敞,是十幾丈寬、三十幾丈深的一座院落。東南兩面,俱是虎紋石的短墻;北面一連五間,是罩棚式的廳房;前檐一色細竹格扇,滿可打開;在門兩旁擺著兩架兵器;這正是俞氏師徒練武的箭園。

在這一邊,是二弟子左夢云和四弟子楊玉虎,兩人手持長劍,斗在一處。那一邊,是大弟子程岳和六弟子江紹杰過招;一個喂招,一個練習。老英雄俞劍平倒背著手,立在二弟子、四弟子那邊,從旁指點。果然名師門下無弱徒,楊玉虎和左夢云各不相讓,戰了個棋逢對手。胡孟剛哈哈一笑道:“真砍么?你們老師可有好刀傷藥!”眾弟子聞聲收招,過來請安。俞劍平道:“你起這么早做什么?”胡孟剛道:“找你討鏢旗,我好趁早趕路。”俞劍平微笑道:“二弟你真性急,隨我來吧!”四個弟子也全穿上長衫,跟在后面,徑奔北面這座敞廳。

胡孟剛進廳一看,果然這廳也是練武的所在,里面沒有什么陳設。在這迎面上,供著伏羲氏的神像,左邊是達摩老祖(凡開鏢局的,都供達摩老祖),右邊是岳武穆。胡孟剛曉得俞劍平專練太極門的武功,所以把畫八卦的伏羲氏供奉在當中。這三尊神像都供著全份的五牲。在達摩老祖圣像前,有著二尺寬、一尺半高的一個木架,擺在香爐后面;架上用一塊黃綾包袱蒙著,看不出架上插的是什么。

俞鏢頭吩咐大弟子程岳,把三寸佛燭點著;自己親在三尊神像前,肅立拈香,然后向上叩頭頂禮。四個弟子也隨著叩頭。胡孟剛只向當中叩拜了祖師,站在一旁。俞劍平身向達摩老祖像前下跪,對大弟子說:“把鏢旗請下來。”黑鷹程岳把木架上的黃包袱揭下來,露出五桿鏢旗,全都卷插在架上。胡孟剛看見了,不由愕然,暗想:“我這次真是強人所難了!”心上好生不安。

程岳請下一桿鏢旗,遞到師父手中。俞劍平跪接鏢旗,向上祝告道:“弟子俞劍平,在祖師面前封鏢立誓,不再做鏢行生涯,不入江湖;隱居云臺,教徒授藝,實有決心,不敢變計。今為老友胡孟剛,情深誼重,再三求告弟子,助他押護官帑,前赴江寧,以全老友之名。弟子心非所愿,力不能辭,只得暫取鏢旗,重入江湖,此乃萬不得已。但愿一路平安無阻,還鏢旗,全友誼;此后雖以白刃相加,決不敢再行反復。祖師慈悲,弟子告罪!”俞劍平祝罷叩頭,站了起來;隨手將鏢旗上的黃包套扯下,用手一擺,鏢旗展開;是嶄新的紅旗,青色飛火焰,當中碗大一個“俞”字,旁邊一行核桃大的字,是“江寧安平鏢局”。圍著“俞”字,用金線繡成十二金錢;黑漆旗桿,金漆旗頂,做得十分精致。

俞鏢頭本是面向北站著,這時微向東一側身。那鏢旗一揚,胡孟剛伸手要接;俞劍平用左手作勢一攔道:“二弟不要忙,我還有話。”胡孟剛臉上一紅,把手垂下來了。

俞劍平正色道:“這次我在祖師前背誓,全為保全我們弟兄十數年來的交情。鏢旗若交二弟帶走,我不止于輕視了二弟你,我也太看輕了我安平鏢局。我既答應給二弟幫忙,我就只可把擔子放重了。我現在要把鏢旗,交給大弟子程岳持掌,這趟鏢就算有我一份。可是話歸前言,我不是為財,為的是朋友。二弟,話不多說,你我心照。”俞劍平又對程岳說道:“你也走過鏢,不消用我多囑咐。我們這金錢鏢旗的榮辱成敗,全始全終,就在此一舉。沿路凡事,聽你胡二叔的調派,不許妄自托大。我把這鏢旗交給你,但愿你仍把這鏢旗好好交還到我手里,我便滿斗焚香。走吧!”乃將鏢旗一卷,遞給了程岳。然后挽著胡孟剛的手,面含笑容,向外面走。鐵牌手胡孟剛此時也不知是痛快,是別扭,心里說不出來的不對勁。

大家來到客廳,俞劍平讓座獻茶。鐵牌手道:“天色不早了,讓程賢侄趕緊收拾,我們一同走吧。”程岳道:“弟子的行囊很好收拾,我立刻就來。”程岳把鏢旗立在條幾上,轉身出去;工夫不大,右手提個小包裹,左手抓著馬蘭坡大草帽,走了進來。身上換了一件藍綢長衫,下穿青褲,打著黑白倒趕水波紋的裹腿,搬尖魚鱗沙鞋。他放下手中東西,拿一塊黃包袱,把鏢旗卷起,往背后斜著一背;轉身提起行囊,向胡鏢頭說:“老叔,我們這就走么?”

胡孟剛一看,這位大弟子程岳寸鐵不帶,未免太大意了;遂向程岳說:“賢侄把兵刃帶著點。我們練武的人,趁手家伙寧可備而不用,不可用而未備。”程岳含笑一提衣襟道:“我用的是軟兵刃。”鐵牌手看時,見程岳腰間纏著一條金絲藤蛇棒,暗想自己又失言了。胡孟剛轉身向俞劍平告辭。程岳也向師父拜別。幾人出得屋外,程岳問道:“師父,我騎哪匹牲口去?”俞劍平道:“騎我那匹追風白尾駒好了。”程岳緊行幾步,到西邊馬棚備馬。

胡孟剛來到門首,他那匹青驄馬已然備好,由馬夫牽著。程岳將那匹追風白尾駒備好牽出來。只是這馬一邊走著,一邊咆哮,很不受羈勒;強牽到門外,唏唏的一陣長鳴,盡打盤旋,不肯站住。程岳左手還提著小包,一只手竟擺布不住。俞劍平怒道:“這牲口養上了膘,竟不安分了。”他搶到馬前,伸手把馬嚼子抓住。程岳松開手,俞劍平喝了一聲:“吁!”那馬還在掙扎。俞鏢頭發怒,左手往回挺勁,右手向鞍子上一按,喝道:“你動!”這追風駒動也不動的立在那里了。

俞劍平向胡孟剛說道:“二弟請上馬吧。這牲口久不騎了,須讓程岳壓他一程。”鐵牌手拱手道:“對不住,我們押鏢回來再見吧。”一轉身,搬鞍上馬。黑鷹程岳拴好包裹,把馬蘭坡草帽向腦后一推,伸手要接馬韁。俞鏢頭道:“你得好好壓它一程,你上馬吧!”

程岳告罪,俞鏢頭道:“不要啰嗦,快上去!韁繩要攏住,襠里扣緊了。”程岳知道這馬是被師父掌力制服得不動,一松手,它必要狂奔一程;遂趕緊飛身上馬,兩腿緊緊一扣,手里攏住韁繩。俞鏢頭這才放松嚼環,又在后面輕輕一拍,喝聲:“去吧!”那馬一仰頭,四蹄一蹬,一躥便是兩丈多遠。程岳用力扣住馬韁,那馬打了一個盤旋,竟自一低頭,蹬開四蹄,如飛的往胡孟剛馬前沖將過去。程岳匆遽間向胡孟剛招呼道:“老叔撒韁吧!”胡孟剛知道程岳收不住韁了,自己忙用腳跟一磕馬肚,將韁繩一抖,豁喇喇直追下去;卻扭轉頭,把手往后一擺道:“俞大哥,再見。”俞劍平站在門前,直望著兩人馬行已遠,轉彎看不見了,這才率領弟子,慢慢踱回宅內。

黑鷹程岳騎著師父這匹駿馬,因為經年未騎,今日這馬陡發野性,一口氣直跑出三十多里,才稍微煞住。鐵牌手胡孟剛饒是加鞭緊趕,已被落后一里多地。胡孟剛唯恐兩人走岔了路,好容易從后趕到,遠遠招呼道:“程賢侄,再這么跑,簡直要了我的老命了;咱們下來溜兩步吧!”程岳勒住了馬,說道:“老叔,我也勒不住呀!”兩人翻身下馬,拭去頭上的汗;這才牽了牲口,慢慢走著,溜了二里多地。在途中野茶館,喝了一盞茶,然后才上馬拈行。這一回馬走得盡快,已不顯著吃累。渡過運糧河,走到巳牌時分,已到達海州。

胡孟剛的振通鏢局,就開設在南關內大街,距離城門不遠,路東便是。兩匹馬行近鏢局門前,被伙計看見,忙過來迎接。胡孟剛、程岳一齊下馬,鏢局內又迎出好幾位來,齊道:“老鏢頭回來了。”胡孟剛問道:“沈師傅在鏢局么?”伙計們道:“在呢,已報進去了。”伙計們忙把馬上拴的小包裹摘下來,隨后牽走馬,刷溜飲喂,自有人照料。胡孟剛向程岳舉手道:“賢侄往里請吧!”程岳忙說:“老叔怎么跟我客氣起來!”

兩人進了鏢局,里面走出四位鏢師,向胡孟剛拱手道:“老鏢頭辛苦了!我們聽說陪著朋友來了,給我們引見引見。”胡孟剛道:“這是咱們請來幫忙助威的,這位就是江寧安平鏢局十二金錢俞老鏢頭的大弟子,姓程,官印名叫岳字。”又向程岳道:“這是我們鏢局的四位鏢師;這一位名叫喬茂,這位叫單拐戴永清,這位叫雙鞭宋海鵬,這位叫金槍沈明誼。”

這幾位鏢師中就屬沈鏢師相貌威武,年約四旬開外,黑黝黝一張臉膛,兩道劍眉,一雙虎目,嘴唇上微留短須;精神壯旺,體格雄偉。那喬鏢師卻生得極其難看,身高四尺,尖頭頂,瘦下頦,細眉鮮眼,站在那里,恰當沈鏢師腋下。

程岳聽胡孟剛逐個薦了姓名,忙抱拳見禮道:“久聞諸位老師傅大名了。”鏢師沈明誼含笑答道:“程少鏢頭過獎。令師徒名滿江南,久想拜望,不得機緣。今日幸會之至。”大家忙把程岳讓進客廳。胡孟剛吩咐了一聲,立刻有一個伙計把一個鏢旗架子擺在桌上。程岳解下金錢鏢旗,插在架內;然后凈面吃茶。胡孟剛忙著擺酒接風。

次日,胡孟剛親赴鹽綱公所報到,定規走鏢日期;并說明為防路上有險,已邀出從前安平鏢局,相助護鏢。鹽綱聽了甚喜,對胡孟剛說:“只要把鹽課平穩解到,我們另送俞鏢頭一千兩銀子。”

這二十萬鹽課,滿是裝好了銀鞘的元寶。每鞘五百兩,共是四百個。胡孟剛算計著,需裝五十個騾馱子,較比尋常加重了一倍。平常每一個騾馱子,只馱四個銀鞘,合兩千兩,一百二十五斤。這次胡孟剛恐怕裝一百個騾馱子,自己人少,照顧不來;所以寧愿多花腳力,挑選健騾;一匹騾子要裝八鞘,合四千兩,重二百五十斤,連鞘皮算,不下三百斤。

胡孟剛不敢延誤,急找騾馱行,講定腳力,訂明第二日由鹽綱公所起鏢。胡孟剛趕忙又找鐵槍趙化龍,借了二十名精壯的伙計。因自己鏢局雖有四十多名伙計,也需挑選挑選,并且也不能全數帶走。胡孟剛當日就把這二十名伙計請過來,又派人到本街恩源樓回教飯館,定了十二桌酒席。又到柜房,教管賬的先生,將這每天的打尖住店,一切挑費,往來該備多少盤川,統統算好了,打點出來。胡孟剛這才到客廳,向四位鏢師及程岳說明了自己安排的情形,大家稱是。程岳因道:“老叔太辛苦了!等到把這號鏢保下來,名利雙收,足夠痛痛快快過節的了。”

胡孟剛吃著茶,還沒答話,那個其貌不揚的鏢師喬茂插口道:“五月節么,不易痛快吧?這趟買賣,據我看是蜜里紅礬,甜倒是甜……”一語未了,那沈明誼鏢師瞪眼道:“又來了!你明知道明天起鏢,今天先說破話。”

喬茂把一雙鮮眼翻了翻,說道:“沈爺,怎么我說出話來,就是破話?難道我的話假么?人要是不得時,喝口涼水還磣牙。”胡孟剛眉頭一皺,又含笑說道:“沈師傅,你別理他,他原是說一句好話,后悔半年的。”

這喬茂,原是北省一個積案如山的游賊,專做黑道上的生涯。看他生得貌陋,卻最擅長輕功提縱術,高墻峻宇,超越如飛,真有夜走千家盜百戶之能;只是別的功夫苦不甚高。因他曾有一天,半夜工夫,連偷九家大戶;他又姓喬,江湖上便送他一個綽號,叫作“九股煙”,又叫“瞧不見”。

喬茂這人長相就夠討厭,嘴又刻薄,盡找人家的棱縫,一句話能把人問個倒噎;等人家急了,他又不言語了。所以他為人盡管機警,卻常為同道所輕視。當年曾因口角不慎,得罪了綠林同道,人家恨得切齒,非把他賣了才甘心;故此在北省不能立足,一路逃到江南。鐵牌手胡孟剛少年時,曾在北方綠林中混過。喬茂素知胡孟剛的底細,又知他為人豪爽,這才訪到海州,投奔在振通鏢局之內。胡孟剛本不欲收留他,只是推托不開;又怕他到處傳播自己的出身,遂將他留在鏢局。喬茂倒也最怕人提賊字,并且又怕人叫他的綽號。緣此,才得相安。卻是鏢局中,連鏢師帶趟子手,沒有一個未跟他吵過架、拌過嘴的。

當下大家商量了一回。趕到下晚,飯館將酒席送來,這振通鏢店頓形熱鬧,上下十二桌酒席,全都擺上。酒過數巡,胡鏢頭站了起來,向大家說:“諸位,今日我胡孟剛有幾句話,要向諸位表明。這次承保二十萬官鏢,既不是我們攬的,也不是找上門,就立刻答應的。皆因官帑不比商家買賣,若是鏢銀稍有一點閃錯,或是稍誤限期,不但賺不成錢,還得擔受處分。再說近來道上也不大好走,所有出事的主兒,眾位也都盡知。所以我事先竭力推辭,無奈這是奉官指派的,規避不得。我才為保重起見,特把老朋友十二金錢俞老鏢頭的大弟子請出來,幫著咱們護鏢。人家安平鏢局已是收市了,竟為咱們重展鏢旗,這才真是血性朋友。只是我已經風聞有那不開面的綠林道,要動這筆官鏢。我們既干這行買賣,就不能怕事;我們只好按日期走鏢,一路上多加小心。眾位要有不能去的,這時盡管言語一聲,我是一點說的沒有。要愿意跟我一同押鏢,我還盼眾位格外辛苦些。但盼沒事;若真有敢摸咱們鏢的,我胡孟剛就憑掌中這對鐵牌,跟他拼個死活。眾位哪位去,哪位不去,請告訴我。”眾鏢師全站起來道:“老鏢頭不用多囑了。我們但凡怕死惜命的,還出來做什么?我們既在振通吃飯,若有摘我們牌匾的,我們就只有一個蘿卜一頭蒜,跟他一個對一個。”

跟著便有一人笑道:“老鏢頭,你就放心吧!既當鏢師,決沒有像端雞籠、拔煙袋的朋友那么不爭氣。”這說話的正是雙鞭宋海鵬。大家聽了,哄然大笑。喬茂忽然心虛,把眼一瞪道:“你小子!……”胡孟剛忙道:“今晚這桌喜酒,誰都不許胡攪;誰攪了大家的高興,我罰他包今晚的挑費。”喬茂暗中憋氣瞪了宋海鵬一眼,低聲道:“咱們走著瞧!”宋海鵬笑道:“瞧不見!”

程岳在旁看著不禁暗笑。胡孟剛見大家俱都義形于色,遂向大家一揖,相讓歸座;直吃到起更,方才散席。

次日五更剛過,伙計們催起眾人,掌著燈,洗漱吃早點。收拾定妥,天色方亮。這里除鏢頭胡孟剛、程岳外,就是四位鏢師,兩名趟子手,四十個伙計。另外一輛轎車,裝的是簡單行李衣物;連鏢頭和趟子手,共乘十匹馬。胡鏢頭看大家全把兵刃衣物收拾利落,立刻率領著,前往鹽綱公所。那些騾夫和五十匹騾馱,早已到了;只是鏢頭不到,人家不能點交鏢銀。

胡孟剛急到公所內接頭,知道又由海州緝私營加派了二十名巡丁,由一位哨官統帶著,相隨護鏢;胡孟剛更是歡喜。他遂到庫房,親自點清鞘銀,趕緊把騾馱子趕進來,往上裝鏢銀。鏢局伙計們立刻亮兵刃,把裝鏢銀的馱子襄護起來。因這鏢銀一交鏢,便算歸鏢局負責了。就算沒離開地方,出了事,也得由鏢局擔承。

胡鏢頭眼看鏢銀裝完,自到公所里,交了保單。鹽綱公所派了一位押鏢的,也是公所的一位鹽商,還帶著一個聽差的,沿途伺候他。胡孟剛聽人們都稱他為舒大人,曉得這些鹽商都捐有功名,自己也只好隨著稱呼。這時緝私營哨官張德功,率領二十名巡丁,恰也到場。胡孟剛向前打過了招呼,立刻吩咐趟子手起鏢。兩名趟子手各抱一面鏢旗,胡孟剛囑咐把安平鏢局的十二金錢鏢旗,走在前面,自己的振通鏢旗隨在第二;明面上是尊敬人家,暗中卻是反客為主。

趟子手分抱鏢旗,當先上馬。后面鏢銀五十匹騾馱,單排著首尾相銜;兩旁四十名鏢局伙計,各持兵刃,拉開趟子,左右隨護。后面緝私營哨官騎馬帶隊,二十名兵丁青縐包頭,薄底快靴,全身青色服裝,每個挎一把腰刀,提槍排隊步行。再后面是押鏢鹽商的一輛轎車。車后才是鐵牌手胡孟剛、鐵掌黑鷹程岳和四位鏢師沈明誼、宋海鵬、戴永清、九股煙喬茂,各帶兵刃,騎在馬上。那前面的趟子手一聲喊鏢,嗓音洪亮,直聽半里多地。于是浩浩蕩蕩,離開鹽綱公所,奔向北門。

這一支鏢,氣象威武,雖在當時不算奇事,卻也引得沿路商家行人注目。出得北門,徑奔頭站,中途打尖,到得日暮,便行抵和風驛。

這和風驛也是運糧河的一個大鎮甸。鏢趟進街,店家齊來兜攬生意。趟子手和鏢頭打了招呼,引領鏢馱,徑投一家大店。黑鷹程岳近前下馬,見這店店門高大,上懸金字黑匾,是“福星客棧”。門口站著的三四個店伙,忙上前迎接,將兩桿鏢旗接了過去,仍將金錢鏢旗插在左首,鐵牌鏢旗插在右首。二十名緝私營兵,分立店門兩旁;趟子手先進店內,在院中巡視一周,店伙說道:“你們諸位最好占西偏院,那里嚴密些,房間也整齊。若是達官們嫌偏院房間少,也可以在前邊多開兩間。”趟子手張勇和金彪久走江湖,選擇店房,都不用鏢頭操心。張勇遂對店伙說:“房屋好歹,我們倒不在意,只是客人們身上,你們要多小心。”店伙應了一聲,立刻領路。趟子手到偏院看了看,是三合房,院子稍小,盤不開五十匹騾馱。看罷出來,招呼鏢銀進店,張勇、金彪忙與胡老鏢頭商量:“落店還早,莫如把鏢銀卸下,歇到四更裝馱,五更起鏢,決不誤事。”胡孟剛說:“就是這樣。”立刻由鏢師監護,把四百鞘銀卸下來,碼在偏院院內;騾馱和鏢師們的馬匹,全牽出去,刷溜飲喂。胡孟剛陪押鏢的舒鹽商,先進了店房,歇息片刻,時已掌燈。

飯后,胡孟剛點派伙計,分兩班護鏢,四位鏢師也分上下夜。自和程岳相商,讓程岳照管前半夜,到子時,由自己接班守鏢,以免彼此過勞。程岳知道胡孟剛處處客氣,且又性情很滯,辭讓不開,只好照辦。

眾人住的是一明兩暗的房間,北間是押鏢的舒鹽商和緝私營哨官,胡鏢頭等全住在南間。此時胡孟剛等在堂屋喝完茶,有的就走進南里間,要先歇歇養神。突聽得外面有人吵嚷,胡孟剛一驚,放下茶杯,急往外察看。鐵掌黑鷹程岳剛進到里間,也忙轉身,闖出堂屋。院中點著七八只燈籠,照得很亮。只見偏院門口,有一店伙,張著兩只手,攔住兩個人,口里不住說:“爺臺,這里住的全是保鏢的達官,沒有別的客人,怎么你老還往里邊走,這不是砸我們的飯鍋么?”

程岳從燈光影里,看出這兩人是一壯一少,左邊那人約有四十多歲年紀,瘦削身材,面色白中帶青,細眉朗目;身穿藍綢長衫,青緞快靴,左手提著一頂草帽。右首那人年紀不過二十多歲,黑黝黝一張面孔,濃眉大眼,扇子面的體格,一派剽悍之氣溢于眉宇;也穿著一件青綢長衫,青緞快靴。這個年輕人正向那店伙怒目橫眉的喝道:“少說廢話,這里住了保鏢的,就不許找人么?這要是住保皇帑的,就該把客人都趕出去不成?太爺是找定了。”

這時二十名鏢局伙計、十名緝私營兵,正護著鏢銀。那店伙見鏢頭已出店房,遂不再攔,閃過一邊了。那緝私營兵聽不慣這樣說話,早過來兩個巡丁,厲聲叱道:“你是干什么的,這么橫眉立眼的?”

少年客人把腰一挺,剛要答話;那四十多歲的客人,笑吟吟把左手草帽一抬,右手往帽檐里一搭,說道:“總爺不要生氣,我這兄弟不會說話。我們是找人心急,才闖到這里。實在不知道是諸位,請多擔待吧!”

巡丁瞪著眼還要發話,胡鏢頭已經急步走來。程岳已隨在身后。胡鏢頭張眼一打量來人,遂向那中年客點頭道:“朋友,你打算找誰?說不定你找的這人,也許隱藏在這里。在下雖是保鏢的,也不敢不說理。我看朋友你定是道上同源,請你先道個萬字,我好盡其朋友之道。”那少年客聽了這話,身軀微微一動,左腳往后縮了半步。那中年客依然含笑道:“老哥你別見怪,我們是辦南貨的買賣人。有位同事,帶了不少的錢,先走下來。我們原定規好了,在和風驛見面。我一路尋到此地,連找兩家棧房,全沒有尋著。方才找到這里,伙計們嫌麻煩,不教挨屋子找人,所以才跟他吵架。老哥你說道上不道上的,我們不懂。既是這里真沒有別的客人,我們再往別處找去吧,這倒打攪了。”這人說著話一拱手,把那少年一拉,轉身便走。

胡老鏢頭呵呵笑道:“二位忙什么?好容易來了,何不喝杯茶,索性看明白了再走?”兩個人頭也不回,徜徉而去。胡鏢頭哼了一聲,眼光直送出去。那店伙在旁說道:“告訴他是鏢局子的人,他偏不信,硬往里闖;一攔他,還要打人。敢情是賤骨頭,一見你老,他又酥了。”胡鏢頭道:“你忙你的吧,這種人不值跟他慪氣。”

黑鷹程岳悄向胡孟剛說道:“老叔,這兩人來路好像不對。我們不要教他走開了,綴著他倆,看看是哪條線上的。”胡孟剛搖頭道:“不用費事了。我看他們決不是近處的老合。他若是在附近線上吃橫梁子的,決不肯先跟咱們朝相見面。踩盤子的小賊,二十里、五十里都許下來。我已經把話遞過去了;就是我們所料不差,他們也得琢磨琢磨。但愿他們是好人,反正前途加倍留神就是了。”程岳因為胡孟剛是老江湖了,便不再多言。鏢師戴永清不禁眉頭緊皺,他在鏢行闖蕩十多年了,今晚眼見有人來踩探,便知這鏢銀前途不易看穩。九股煙喬茂不住的咧嘴道:“糟糕,新娘子教人家給相了去了,明天管保出門見喜!”

宋海鵬瞪他一眼道:“少說閑話,你還冒你的煙去吧!”

兩人這里搗鬼,那緝私營哨官張德功也過來打聽胡孟剛。金槍沈明誼眼望著胡孟剛、戴永清,滿臉笑容的答道:“沒什么事,也不是我們說大話,就算有吃橫梁子的,他們見是我們兩家的鏢,料也不敢擅摸。鏢頭你說是不是?”說到這里,暗用胳膊一碰胡孟剛。胡孟剛笑道:“沈師傅,別盡自往咱們臉上貼金了。我們該著歇息的,趁早歇了吧,明早好趕路。”

哨官張德功,以及押鏢鹽商,看鏢師們全都說笑如常,便不在意了。胡老鏢頭坦然進房,和衣躺在床上就睡。各鏢師護鏢的護鏢,睡覺的睡覺,且喜一宵平安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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