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就此而過。少校早上起來感覺整個人都是懵的。他推開窗,想呼吸一下新鮮空氣,結果吹進來的依然是濃烈的牲畜糞便味。那座令他記憶深刻的橋也恰好映入少校眼簾。那座橋不大,三四米寬,跨度頂多十五米,兩邊的橋墩卻又高又厚,要從正面看,一定很像一條灰色漿布短褲,不知道為什么橋的兩邊沒有安裝護欄,只是簡單地拉起了兩道寒光四射的鐵絲網,這讓少校想到電影《戰馬》中的喬伊,喬伊被纏在鐵絲網里,哀號的叫聲中卻看不到血的紅色,應該就是這座橋吧,少校猜如果不出意外,自己的前任,那個深愛藝術的演員,就是從這座橋上摔下去的。少校極目遠望,所見之處除了無邊無際的荒野,便是高高矮矮連綿起伏的荒丘和黑褐色的碎石,如果不是近處巴力人寨墻上那些五顏六色的經幡,就眼前的景象,少校更愿意相信自己是來到了另外一個星球。
少??纯幢?,都九點半了,要在別處人們都上班工作一個多小時了,可是在這里,一切都還像沉睡未醒的黎明。最讓少校無法理解的是,自己為什么連一點聲音都聽不到,后來少校好不容易看到一個頭戴黑絲巾身著黑衣的女人牽著一匹黑馬沿寨墻過來,她將馬拴到橋頭的一根木樁上,馬在那里搖頭,黑衣女人和那匹馬說話,自己為什么還是一點聲音都聽不到。黑衣女人原路返回寨子了,少校用力搓著雙手又捂到耳朵上,他分明聽到了暖瓶內膽一樣嗡嗡的聲響,可是,當雙手離開耳朵后,他依然還是什么也聽不到。
少校記得自己洗漱后趕緊下樓,心里還想著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同事,按常理,所有辦公室的門都已打開,出出進進的人們會對他這個新來的第一副鎮長說聲“早上好”。可是下了樓,少校才發現整個樓道里空無一人,鎮(場)長、第一副鎮長、第二副鎮長、鎮長助理、辦公室、規劃處、財務處、人事科、監察辦、文秘室、文教室、環保處及衛健委、草料辦、聯防辦、邊貿辦、衛生所、新聞傳播中心、后勤處、資料室、文體中心、閱覽室、餐飲供應部等,各式各樣的門牌應有盡有,屋門卻全都緊鎖著。少校只好寄希望于走廊盡頭的餐飲供應部,好在餐飲供應部的門開著,他走進去,發現一張簡易的桌上擺著一碗羊肉湯、兩個燒餅、一碟咸菜,湯是熱的,一個沾滿污漬的舊塑料保溫飯盒擱在一旁。
少校實在太餓了,昨夜的胃疼提醒他必須得吃東西,所以少校也不管東西是不是為他準備的便坐了下來。他抓起燒餅放進嘴里,本想大口大口咀嚼卻不得不放慢速度,為了能讓嘴里的食物順利下咽,他又端起碗將羊肉湯猛猛地倒進嘴里,羊肉湯是白色的,像加了奶,這時少校就像摁了暫停鍵一樣定格在那里了,直到兩行無法控制的生淚慢慢地流出,他才長長吸氣逼迫自己艱難地咽下。到第二口時,他就再也無法張嘴了,趁著沒人,少校只好將湯倒掉,他得抓緊時間收拾碗筷,結果卻找不到洗潔精,最后他只得回宿舍去取一些衛生紙來,硬生生將碗里已經凝固的油漬擦掉。
少校走出餐飲供應部,穿過空蕩蕩的走廊,來到院里,滿院的碎石,他想去寨里看看,場部大門卻鎖著,他只好透過門縫看一會兒橋頭的那匹黑馬,以及寨墻上那些黑色的片石,然后百無聊賴地回到宿舍,從行李箱里拿出那個早已備好的黑色筆記本,坐到寫字臺旁。少校得寫點東西了。少校莫名地意識到,這本日記應該是他關于這個小鎮最最重要的東西??墒牵@第一筆該寫什么呢?敬愛的將軍閣下,我已經安全到達哈鎮,這里的條件確實艱苦?還是親愛的……后面該接誰呢?總之是我已經到達指定位置,我會全力以赴完成好將軍交給我的任務。上帝啊,我的任務是什么呢?以自己的體會,似乎一切都在一種不言自明的意會之中??墒菫槭裁窗??這個名叫哈斯卡爾烏斯圖耶芙娜的小鎮,除了地處邊陲,經濟落后之外與帝國還有多少牽扯呢?將軍一再強調,自己是國王欽點的,這個欽點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少校拿著筆,寫下日期后,就再也無法多寫一個字了。他再次起身依在窗前,奇怪對面寨子里為什么沒有青煙,自己的目光所及之處為什么是黑褐色的碎石,感受到的是一種冷峻而充滿拒絕的寂靜。據說第一任派駐干部初來時就被這里的景象嚇到了,他因此還得了一種怪病——只要眼睛一閉,就會看到漫山遍野的黑褐色沙石在聚積,快速形成波浪,然后海嘯般向他撲來。他曾經認為是自己神經衰弱的原因,但是無論吃多少鎮靜劑和補腦藥都不見效,最后他從宗教上得到啟發,將一個古老的戲劇面具戴到頭上,他靠唱戲來集中精力、轉移注意力、消耗體力,同時練就了一種邊唱邊睡的神功。說實際,剛剛過去的第一夜,也給少校留下了很糟的感覺,他隱隱感到會有某種東西會來,是什么他一時還說不清,他只是心里暗自祈禱,無論什么吧,只要能讓他睡覺就行。
差不多晌午時分,總算有人來了。來人卻是早晨那個拴馬的黑衣女人,她從寨門那邊繞過來直接向鎮政府走來,她的步子邁得很大,落腳也有力,很有幾分俠氣,為了不讓女人察覺他在看她,少校離開了窗口,沒一會兒,黑衣女人便出現在他門口,仿佛還一臉怒氣,她既不稱少?!吧傩!?,也不稱“第一副鎮長”或“鎮長”,而是稱他“大人”。
大人,你想吃點什么,你剛來,我還不知道你的口味。
我剛剛吃過了。
我是問你的午飯。
這個……少校一時說不上來,因為他不相信就算換一種飯,面前的女人就會做出與早飯不一樣的味道來。
早飯呢……應該很難吃吧,一早上我太忙了,回到家后才想起來湯里竟然忘了放鹽。
少校記得自己當時正在裝模作樣收拾行李,黑衣女人進來想動手幫忙,少校說東西太亂,還是自己整理吧,女人便重新站到了門外。那時少校其實是在找一本工作手冊,那本由帝國多部門聯合編寫,據說拿上它到工作地便可以暢通無阻的手冊,里面的標準、條款事無巨細,規定、流程一應俱全,只是當少校到了哈鎮后,他才猛然發現那些編制手冊的秀才們應該是沒有一個人真正到過哈鎮的。少校讓女人去忙,如果有需要,自己會叫她。女人并沒有離開,而是自嘲著說,我有什么好忙的,我要忙的就是你——大人。說完,又冷冷地笑,讓少校感覺似乎自己還沒開口就已經說錯了話。
黑衣女懶散地站在門外。整個樓,包括整個哈斯卡爾烏斯圖耶芙娜都安安靜靜的。過了一會兒,樓下傳來歘歘的鑰匙聲,黑衣女重新打起精神,說自己叫羅拉,既然少校不說中午要吃什么,那她就按自己的想法去準備好了,不過這次她會保證一定不會忘記放鹽。說完便恝然而去。
少校跟著黑衣女下了樓,只是所有的門都還依然關著,少校只得在空蕩蕩的樓道里轉悠,隨便看一看墻上那些各式各樣的貼板、過廳處的宣傳櫥窗和公開欄。羅拉從餐飲供應部出來,腰系淡粉色圍裙,手端臉盆,打開第一副鎮長辦公室的門進去打掃。少校知道這是自己的辦公室,便跟了進去,一邊問羅拉,其他辦公室呢?
其他辦公室不歸我管,大人,我只負責你的。羅拉說話總是直來直去。她正用一塊半干不干的布子擦拭辦公桌,其實辦公桌上并沒有土,卻可能會有一層細沙,用濕布子擦拭并不科學,很容易劃傷桌面,事實上已經劃傷了,羅拉卻不管,似乎她只是遵照之前有人教她的樣子完成好自己的本職即可。屋里屋外依然靜靜的,少校試探性地跟羅拉說,好像感覺大家的工作都不是很忙。羅拉冷冷地“切”了一聲,說這種地方有什么好忙的呢,似乎不忙才對吧,大人,你是想讓大家忙起來嗎?你們這些派駐干部啊,都一樣,剛來的時候看這也不對看那也不對,可是過上一段時間就明白了,事情和你們想象的完全不一樣。
你指什么?羅拉。少校問。
全部。一切。凡是。
少校記得,那時樓道里就有人走動了。少校沒有動,只是羅拉沖著門外喊,既然來了,就進來吧!然后低聲跟少校說,我們哈斯卡爾烏斯圖耶芙娜最最重要的人物要上場了。
帕特維希頭人?少校還心想。可是出現在少校面前的卻是昨天夜里接他的那兩個巴力人。原來是你們二位啊。少校笑著說。
是的。上校,昨晚我們是奉命去接您,今天是按規定來向您報到。矮個子說。
你們……
他們的名字實在太長了,大人,不要說兩個,就是能記住其中的一個,大概也需要兩年時間,你就叫他們“嘰嘰嘎”和“托托卡”吧,矮個子叫“嘰嘰嘎”,高個子叫“托托卡”。羅拉說。
這個聽起來好像……
沒什么。矮個子說,“嘰嘰嘎”是我們這里的一種鳥,他們都說我長得像嘰嘰嘎鳥。
那么你呢?少校轉頭看高個子。
高個子憨憨地笑,“托托卡”是一種樂器,細高細高的,就像……
套馬桿一樣,大人。羅拉說。
我叫貝金斯……出于禮貌,少校也想做個自我介紹。
貝金斯,陸軍某某裝甲師坦克營少校,出生在南方一個小鎮,家里三代依靠種植為生,你上過帝國最好的軍校,平時不怎么愛說話,但很愛思考。矮個子嘰嘰嘎嬉笑著說,是這樣吧?我是咱們這里鎮政府辦公室的主任,上校,您是上級派來的,您的情況我們自然知道。
和嘰嘰嘎相比,托托卡要顯得木訥許多,他是鎮聯防辦主任,當然平時治安方面的事他也管。羅拉收拾完,便自行離開了,剩下嘰嘰嘎和托托卡愣在那里不知道該和少校說些什么,他們先是等少校主動問些什么,見少校什么也不問,他們就毫無目的地掃視少校的辦公室,又相互打量對方,最后沒辦法,嘰嘰嘎只得開口,說,上校,作為哈斯卡爾烏斯圖耶芙娜的第一副鎮長,您這就算正式上班了,咱們開始工作吧!說罷,嘰嘰嘎像小孩子一樣揪一下托托卡的袖子。兩人一前一后出去了。
少校聽到他們各自回到自己辦公室,餐飲供應部傳來剁骨頭的聲音,他出去上了一趟洗手間,路過鎮辦公室和聯防辦時,從虛掩的門縫看到托托卡在里邊無聊地來回走動,嘰嘰嘎倒是坐著,但也只是兩手托腮半趴在辦公桌上發呆。少校從衛生間出來,碰到嘰嘰嘎站在自己的辦公室門前,他問少校昨晚睡得如何。少校回答說很好,一覺到天亮。
真的?這似乎完全超出了嘰嘰嘎的預料,但他馬上露出喜悅的神情。他說,這事情可不好辦了,看來有人要失望了。說著他抬頭看了看餐飲供應部,那里依然是剁骨頭的聲音,那聲音聽起來就像一個惱怒的屠夫手抓斧頭在拿某個人的頭顱出氣。嘰嘰嘎挑挑眉,又吐吐舌頭,跟少校說,看來我們的美女中午要給上校做好吃的了!
哦,少校附和著,大腦卻一直在走神,他在想面前的這個人為什么聽到自己睡眠很好時會有那么強烈又復雜的反應,還有,在這里人的眼里,羅拉這個女人似乎天生就喜歡和派駐干部保持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
嘰嘰嘎似乎像是猜出了少校的心思,便說,看來這次派您來,上級是做了充分準備的,不過上校,您是不知道,之前所有的派駐干部來到哈斯卡爾烏斯圖耶芙娜,遇到的最大的困難其實不是工作,而是他們的睡眠,他們總是睡不著。上校,第一任在這里時就是這樣,他整夜整夜睡不著,好不容易有一次睡著了,還被一頭不知道什么時候光臨的牛用舌頭舔醒。第二任、第三任也是,不知道他們為什么總是睡不著,有的唱歌,有的喝酒,反正各有各的招兒,但實際上效用都不大,沒過多久他們就開始眼圈發黑,身體消瘦,熬不住了,我們勸他們回原單位休養,這里的工作只要他們發發號令就行,可是他們都堅持要留下,還說什么哪怕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崗位上,結果,您也聽說了吧,您的上上任,不就出了那種事嘛。何必呢,這也太叫人心痛惋惜了。
少校記得嘰嘰嘎對自己所說的失眠的事,還是很上心的。他問嘰嘰嘎,既然如此,那就沒有可以治愈失眠的辦法了嗎?嘰嘰嘎當即就竊笑起來,他說,當然有啊,世間萬物歷來相生相克,既然有失眠,就有治愈失眠的辦法,只是那些派駐干部啊……嘰嘰嘎突然打起了結巴,這個就不好說了,這種事就得看自己了,再好的良藥,病人不用,那也沒轍啊!
少校記得當時自己還覺得奇怪,哪有這樣的病人,寧愿自己受折磨也不用藥。好在自己應該不需要服什么藥,因為少校一向睡眠很好,初來第一夜的失眠少校覺得也是應該的,一來換了新地方,二來自己睡了一路,三來自己還遇上了胃疼,最主要的是自己還聞到了一股濃濃的哈喇子味,少校相信自己只要熬過這一天,晚上就能睡個好覺。后來,少校便向嘰嘰嘎問鎮長帕特維希的情況。嘰嘰嘎馬上支吾起來,說自己作為鎮辦公室主任,少校要有什么問題直接問他就好了,而且很多數據,鎮長帕特維希頭人還不如他掌握得準確,至于帕特維希頭人沒有來上班,是因為帕特維希頭人在外地處理一件非常棘手的事,再說少校本該下周一才來的,結果提前三天就到了。嘰嘰嘎還說,上校,您想想啊,您是上級派來的,又遠道而來,帕特維希頭人要不是遇上萬不一得已的棘手事,他怎么也會回來親自為您組織一次歡迎會的,他可不是一個不懂禮的人,上校。
再下來,少校就只能看到嘰嘰嘎的嘴動,聽不到他的聲音了。當然少校并沒有責怪誰的意思,他只是越來越強烈地產生了一種怪怪的感覺,而這種感覺似乎在他的腳一落到哈斯卡爾烏斯圖耶芙娜的土地上時就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