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秦漢英雄氣運
- 王子今
- 2899字
- 2024-06-05 16:45:34
關于“小人尚力”“小人絕力”
依照儒學正統政治理念,作為受到尊仰崇尚的“德”的對立概念,“力”是予以鄙薄輕視的。《孟子·公孫丑上》:“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國,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湯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詩》云:‘自西自東,自南自北,無思不服。’此之謂也。”“以德服人”和“以力服人”,形成執政理念的高下對比。漢初政論家陸賈回顧歷史,指出“尚威力”以致敗亡的例證。《新語》卷下《至德》:“宋襄死于泓水之戰,三君死于臣子之手,皆輕用師而尚威力,以至于斯。故《春秋》重而書之,嗟嘆而傷之。”《新語》卷下《懷慮》又說:“魯莊公據中土之地,承圣人之后,不修周公之業,繼先人之體,尚權杖威,有萬人之力,懷兼人之強,不能存立子糾,國侵地奪,以洙、泗為境。”指出“權”“威”“萬人之力”“兼人之強”等等,都不能看作絕對的政治優勢。《新語》卷上《道基》也寫道:“知伯仗威任力,兼三晉而亡。”對于秦政的失敗,亦直接歸罪于對“力”的推崇:“德盛者威廣,力盛者驕眾。齊桓公尚德以霸,秦二世尚刑而亡。”秦亡,可以看作“愚者以力相亂”的典型。論者提示:“大怒之威,非氣力所能行也。”“統四海之權,主九州之眾,豈弱于力哉?然功不能自存,威不能自守,非貧弱也,乃道德不存乎身,仁義不加于天下也。”又就秦亡的教訓警告當世執政者:“果于力而寡于義者,兵之所圖也。”(《新語》卷下《本行》)論者強調,實現“善”的境界,在于“絕氣力,尚德也”(《新語》卷上《慎微》)。
賈誼《過秦論》對于秦始皇“禁文書而酷刑法,先詐力而后仁義,以暴虐為天下始”的批評,注意到了歷史條件的要求:“夫并兼者高詐力,安定者貴順權,此言取與守不同術也。秦雖離戰國而王天下,其道不易,其政不改,是其所以取之守之者無異也。”(《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以為“并兼”時代有歷史合理性的“詐力”在新的歷史條件下的無限度沿用,是致使秦敗亡的主要原因。在賈誼的認識中,“詐力”和“仁義”,“詐力”和“順權”,顯示政治方向的鮮明對照,但是“并兼者高詐力,安定者貴順權”,應當理解歷史情勢的不同要求。
作為個人取向,看重“德”還是看重“力”,體現“君子”“小人”的對立。《法言·淵騫》寫道:“君子絕德,小人絕力。或問‘絕德’,曰:‘舜以孝,禹以功,皋陶以謨,非絕德邪?’‘力。’‘秦悼武、烏獲、任鄙,扛鼎抃牛,非絕力邪?’”李軌注:“皆以多力,舉重崩中而死,所謂不得其死然。”對于“秦悼武、烏獲、任鄙,扛鼎抃牛”等“力士”的表現,表達了與秦文化背景下明顯不同的評價。
對于“力人”“力士”所指稱人的才與能的“力”,稍晚又有劉劭《人物志》卷中《材能》的說法:“若力能過人,而勇不能行,可以為力人,未可以為先登。力能過人,勇能行之,而智不能斷事,可以為先登,未足以為將帥。必聰能謀始,明能見機,膽能決之,然后可以為英。張良是也。氣力過人,勇能行之,智足斷事,乃可以為雄。韓信是也。體分不同,以多為目,故英雄異名。然皆偏至之材,人臣之任也。故英可以為相,雄可以為將。若一人之身,兼有英雄,則能長世。高祖、項羽是也。”劉劭認為,所謂“力能過人”或者“氣力過人”,只是“材能”中較低層次的表現。他對于“力”“勇”“智”“聰”“明”“膽”,乃至“兼有英雄”若干層級“材能”的分析,提出了有一定深度的人才思想。其中“若力能過人,而勇不能行,可以為力人,未可以為先登”的說法,出現了“力人”稱謂,也是值得我們注意的。而這些議論的發表,距離《左傳》中出現“秦之力人”字樣,已經相隔八百多年了。
后來對“力”以及“尚力”者的鄙視,又見于宋儒程子《伊川易傳》卷三《周易下經》:“小人尚力,故用其壯勇。”邵雍《君子吟》寫道:“君子尚德,小人尚力。尚德樹恩,尚力樹敵。”(〔宋〕邵雍:《擊壤集》卷一六)《朱子語類》卷七說道“自小便教之以德,教之以尚德不尚力之事”的道德培養理念,也反映了儒學的德教宗旨。“尚力”是受到鄙棄的。元代學者王申子《大易緝說》卷六《下經》說:“小人尚力者,用之則為勇猛,怙強好勝。若固守此道,而行危也。”有的現代史學家在總結秦史時對秦武王和他識拔的“力士”們有所批評。例如林劍鳴《秦史稿》說:“武王一味嗜武,所以十分喜歡力士,對有些力士如任鄙、烏獲、孟說等皆委以高官。武王自己也有一身蠻力氣,因為向往著象征著周天子權位的周鼎,所以常常以舉鼎為戲。公元前三○七年(秦武王四年),武王在同力士孟說舉鼎時,脛骨被折斷,至當年八月竟因此死去。這一個雄心勃勃的武王,因好勇逞能,偏要做力不勝任之事,所以當了四年國君就離開了人間。”(林劍鳴:《秦史稿》,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248頁)所謂“好勇逞能”與所謂“怙強好勝”,其實可以做近義語理解。
后世對于秦文化“尚力”傾向的評斷,長期以批判為主流。然而如果以儒學正統“小人尚力”“小人絕力”的態度作為考察秦史的認識基點,也許難免有簡單化片面化之失,不利于全面公正的歷史判斷。
《鹽鐵論·力耕》載錄“文學”的議論:“古者尚力務本而種樹繁,躬耕趣時而衣食足,雖累兇年而人不病也。”其中“尚力”和“躬耕”對說,是受到全面肯定的。而秦政的“尚力”風格,在獎勵“力耕”方面也有突出體現,是不宜忽視的歷史事實。
《后漢書》卷三○下《襄楷傳》載襄楷上疏:“周衰,諸侯以力征相尚,于是夏育、申休、宋萬、彭生、任鄙之徒生于其時。”李賢注:“并多力之人也。夏育,衛人,力舉千鈞。宋萬,宋人,殺愍公,遇大夫仇牧于門,批而殺之,齒著門闔。彭生,齊人,拉魯桓公干而殺之。范雎曰:‘以任鄙之力焉而死。’申休未詳何世也。”“力士”之徒地位的上升和影響的擴大,是在“諸侯以力征相尚”的時代背景下發生的歷史現象。戰國武力競爭時代,按照賈誼《過秦論》的說法:“諸侯力勁,強凌弱,眾暴寡,兵革不休”,所謂“并兼者高詐力”,是共同的文化取向。就秦“力士”的歷史表現而言,在當時未必沒有一定的積極意義。他們各自的素質,亦不宜簡單地一概否定。馬非百《秦集史》對著名秦“力人”“力士”區別言之,以為:“至輻氏之戰,杜回以誤躓結草而顛,致為晉師所獲。蓋亦孔子所謂‘暴虎憑河,死而無悔’者。吾是以知有勇無謀之果不足貴也!”然而對于任鄙,則贊賞有加:“任鄙不與舉鼎之役,賢于賁、獲遠矣。故秦人諺曰:‘力則任鄙,智則樗里。’而獨不稱賁、獲。何則?不自恃其勇力者,乃真為有勇力者也。司馬氏于鄙為漢中守,始、卒,皆特筆書之,非以其善用己長故耶?”(馬非百:《秦集史》,第 368頁)所討論的四位秦“力人”“力士”,被分為三個等級。王遽常《秦史》在《三力傳》結尾則寫道:“論曰:鄙為守,能久于其任。獲至老壽,必有以自貴其勇者。賁生于生死貴富,舉無以易其勇,蓋庶幾有勇德焉。雖以非命死而非其罪。則三子者,豈徒力而已哉!”(王遽常:《秦史》,第 181頁)以為“三力”于“勇”“力”之外,亦各有其可“貴”之“德”。看來,揚雄的評論,“秦悼武、烏獲、任鄙,扛鼎抃牛,非絕力邪?”包括秦武王,均一并指斥為“小人”,也許不免簡單化絕對化之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