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只聽這句話，我簡直要以為主教閣下是個大公無私的圣人了。”吉爾輕輕哼了一聲。

這位讓·勒費龍主教和他是在上個月的一次聚會上認識的，并且是由對方主動拋出的橄欖枝——這樣的情況并不少見，因此當時的吉爾并沒有太當回事。

作為法蘭西王國的將領一員，他在對抗英國人的戰場上屢屢建功；上個月來到奧爾良城以后，出手又是闊綽大方，儼然已經成為這座城市社交場合上冉冉升起的一顆新星。

雖然奧爾良的貴族與官員們大多不是很清楚元帥閣下離開前線的真正原因，但這并不妨礙他們一個一個跑過來獻殷勤。

但在近段時間，不勝其煩的吉爾除開幾位重量級人物的邀請外，已經不再頻繁參加大大小小的宴會，轉而將娛樂的重心放在打獵和觀看戲劇表演之上。

到了這個時候，這位勒費龍主教閣下的表現就有些值得玩味了。

如今吉爾親自出席的社交活動可以說是一只手數得過來，而他竟然每一次都能夠準時參與，試圖結交的心思不能說是寫在臉上，至少也是有點智商的人都看得出了。

吉爾對此自然是心知肚明，因此之前還有些懷疑對方的目的。

而當今天勒費龍帶著一個年輕人過來說是想要求助時，他心中的疑慮才算打消——無非是有求于自己罷了。

“話又說回來，我現在倒是明白閣下前后表現為什么有些矛盾了。”吉爾一邊示意管事給自己和勒費龍各自再倒一杯酒，一邊用隨意的語氣說道，“明明之前想方設法地和我接近，到了今天請托的時候卻又表現得不那么上心。”

雖然吉爾剛才指出夏爾付不起相應的代價，但那也僅是針對他本人及那位鄉下磨坊主而言，換成面前的勒費龍主教則要另當別論了。

“說到底，閣下真正的目的就是讓我拒絕那位夏爾先生，好徹底斷絕他的希望——這樣看來，您可真是位狠心的長輩。”

此時此刻，勒費龍正端詳著一副畫像。

它掛在房間靠北邊的墻壁上，描繪一位全副武裝的騎士騎在馬上，手持長槍刺向腳下惡龍的畫面——顯然，這是一副圣喬治的畫像。

一位捍衛信仰、斬除邪惡的圣徒。

“我不認為自己是在做狠心之舉。”聽到吉爾的話后，主教搖了搖頭：“如果男爵大人真的答應了夏爾的請求，那我絕不會阻止。”

“但我之前說的話同樣絕非謊言，因此我確實期盼著您拒絕夏爾。”勒費龍臉色平靜，眼中閃爍著難以言喻的光彩，“雖然佩林·德拉皮爾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凡人，并沒有掌握邪惡的巫術，但他否認圣母之貞潔、否認我主之神性，毫無疑問是個不敬神者。”

“更嚴重的是，他在鄉野田間聚眾傳播，擾亂民眾正常生產勞作，宗教法庭理應恪盡職守、按律查辦，否則就難以震懾那些趁著戰亂生事的閑人歹徒。”

“元帥閣下身為王國軍隊的統帥，想必應該明白我的用心。”勒費龍轉過頭與吉爾對視，目光堅定，“現如今在多個村莊肆虐的強盜、那些‘扒羊皮者’，難道個個都是英國人？國家危難，裁判所又怎么能徇私枉法？”

“......我還以為你只是想捍衛教會的信仰。”

“國家與信仰本為一體，一個農民既是王國的子民，也是神的信徒。”主教神色嚴肅，像是在微微嘆息，“如果縱容那些入侵者和匪徒，他們就會掠奪財富、焚燒經典、殺死百姓，將神賜予的一切理性與智慧付之一炬。”

一番對視之下，吉爾忍不住有些恍惚，先一步移開了視線。

很久以前，他似乎聽過類似的話。

“我對你的印象稍微改觀了，勒費龍主教。”吉爾默然了片刻，隨后重新開口：“但既然如此，你為什么要離開裁判所到奧爾良來當主教？”

你是不是害怕了？

考慮到對方自始至終表現出的善意態度，吉爾最終沒有把剩下的半句話問出口。

“您是在顧全我的臉面嗎？”勒費龍輕輕嘆了口氣，笑容中帶著無可奈何：“正如您所看到的一樣，我老了，也怕了，所以我逃走了。”

順著對方的話，吉爾注意到這位主教閣下已然滿頭花白。

考慮到頻繁使用奇跡對身體造成的負擔，或許勒費龍的實際年齡比看起來要小一些，但身體機能開始下降是不爭的事實。

“那些剛加入裁判所的年輕人總是滿腔熱血，一心想要抓住最強大的、會魔法的異端，卻不明白真正遇到那些窮兇極惡的歹徒時，往往一不留神就會丟掉性命，并且連累身邊的人。”

“很多人對異端裁判官的印象不太好，覺得我們以對犯人的折磨和殘酷的刑罰為樂。我不否認有那樣的人存在，但一個心智健全的信徒是不會因為自己滿身殺戮而感到沾沾自喜的。”

“很多人其實是走入了歧途，因為同伴與家人的犧牲，試圖以復仇填補空虛的心靈——比起戰斗本身，我更害怕自己有一天也會變得冷血與麻木。”

吉爾長出了一口氣。

別人怎么樣他不知道，至少自己是沒有資格去苛責這位老者的——堂堂法蘭西王國的元帥，一位白銀騎士，不在前線打仗，反而跑到繁華的奧爾良紙醉金迷......

“看來閣下的運氣不錯。”他盡量讓語氣顯得輕松一些，以緩和變得有些沉重的氣氛，“接下來在奧爾良，您一定會過得比以前愉快。”

“哈哈，那就借您吉言了。”勒費龍同樣默契地放下剛才的話題，轉而回到最開始的討論，“對了，有件事差點忘了，夏爾之前似乎是惹得元帥閣下動了怒？”

吉爾沒有回話，算是默認了對方的說法。

于是主教的目光中帶上了歉意：“嘛，畢竟夏爾還是個年輕人，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舉動簡直是在玷污一位逝者的榮耀，還請給我一個代他彌補的機會。”

吉爾想了想，痛快地答應下來：“當然沒問題。”

“哈哈，男爵大人可真是大度。”勒費龍臉上露出放松的笑容：“聽說您最近喜歡上了戲劇表演，剛好最近聽說附近小有名氣的金羊毛劇團要來奧爾良舉行演出——既然如此，可否邀請您抽空一同欣賞？費用由我這邊來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