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戴面具的唐先生希望沈君君進太原城，通過督軍府的大公子，站到督軍面前，控訴陳家的惡行。

他給了沈君君一些錢，足夠買一張上等車廂的火車票。

他走后，沈君君買了一張最便宜的四等車廂火車票。

她換了一件白襯衫和藍色背帶工裝褲，頭發綁起來塞進帽子里。然后泥土里打幾個滾，臉上和手上再抹上些碳灰，身材瘦小、灰撲撲的她看起來像發育不良混跡街頭的小子。

十六歲的沈君君確實發育不良。

她天生比常人少一截小腸，吸收不佳，卻消化極快，一天正常大便次數能超過四五次，有時候甚至剛吃完飯就要排便。杜曉辰時常奇怪，為什么女兒吃得不少，卻長勢不佳？她以為是孩子體虛的緣故。

但君君知道原因，因為她也是這樣的體質。

她是孤兒，靠著社會資助初中畢業，身無長處，一度是混跡街頭的不良少女。

后來，網絡漸漸發達，賺錢法子越來越多，各種網紅層出不窮。民國的沈君君為著自己日漸增大的胃口自卑的時候，她卻另辟蹊徑，利用自身條件優勢，成為平臺直播量數一數二的吃播。

君君是一名貨真價實的吃播。

她不催吐、不摳喉，她只是正常排便。故而從來沒有負面消息，信譽好，又長得漂亮，日進千斗。

那個時代，沒有戰亂，法制健全，男女平等，女孩子極易生存。不比現在，危機四伏，連出行都要喬裝。

四等車廂是最下等的車廂，空氣中充斥各種各樣的味道。人很多，統統是穿短打的勞動人民，面黃肌瘦，身軀佝僂。

沈君君沒有座位，蹲在一個角落里。

她一點都不起眼。

她覺得安全。

她會去太原城，但不是按照那唐先生的計劃。

這個時代對女孩子嚴苛，如果督軍徹查這件事，不管最后能不能抓到罪魁禍首，沈君君的清白都毀了。一個被撕爛衣服差點遭到強暴的女孩，在許多人眼中，已經和真正被強暴相差無幾。

很顯然，沈君君的清白和名聲并不在唐先生的考慮中。

君君只有自己為自己著想。

八個小時后，火車到達省會太原城。

她運氣好，正趕上陳家的飯店開張。

鞭炮爆竹聲不絕于耳，大門兩邊恭賀的花籃延伸出去看不到盡頭，太原城大半有頭有臉的人家都來了。

街道上看熱鬧的人很多，沈君君擠進去。

人群議論紛紛。

“督軍夫人馬上就要出來剪彩了。”

“聽說陳家專門為督軍夫人訂做了一把金剪刀。”

“督軍夫人仙女似的人物，能用俗氣的金剪刀嗎？我姐夫嬸嬸家的表姐，是飯店里的服務員，她可是老早告訴我了，督軍夫人剪彩用的是一把玉剪刀。”

“出來了，出來了。”

“哈哈，托盤里明明是一把銀剪刀。”

“看來你姐夫嬸嬸家的表姐，內幕消息也不是很準確嘛。”

沈君君踮起腳尖。

人頭攢動中，隱約看見穿深藍色連衣裙和白色短皮草風姿綽約、雍容華貴的督軍夫人。她戴著垂下珠網面紗的英倫淑女帽，拿起銀剪刀的雙手戴著和連衣裙同色的皮手套。

有人感慨，“陳家出了一個督軍夫人，什么生意都沾上了。”

“是啊，早前，陳家不過販賣布匹的普通富商。”

“這叫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沈君君微怔。

她記得唐先生說過，陳明月只是是督軍府的姨娘。

沈君君臉上掛出孩童的天真和好奇，疑惑地問旁邊的吃瓜群眾，“不是姨娘嗎？怎么變成督軍夫人了？”

“哎呦！”

“快把嘴巴閉上。”

有人作勢捂住沈君君的嘴巴，也有人輕輕掐了沈君君一把，暗示她不要多嘴。

雖然是膽小怕事的小市民，但在比他們還要低等的無知鄉巴佬沈君君面前，他們又不由產生優越感，壓低了聲音，洋洋得意把督軍府的秘辛娓娓道來。

原來，陳明月確實是督軍府的姨娘。

言督軍早在未發跡時，已在鄉下有了妻室。那時少年夫妻，舉案齊眉，倒也和樂。只是言督軍非池中之物，心懷大志，不久，便出去闖蕩。

他在太原城認識了陳家的大小姐陳明月。陳明月對言督軍有意，說服家中出資，送他們二人雙雙出國留學。

五年后學業有成歸國的時候，陳明月是大著肚子的。

她生下一個男孩，地位更加穩固。

彼時，言督軍尚顧不上鄉下的糟糠之妻和老母親。他忙著上陣殺敵、建功立業，一步步成就自己的宏圖霸業。而陳明月一直帶著孩子追隨他，不管他在人生的低谷還是權力的高峰。

可以說，陳明月和這個孩子見證了言督軍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兵一步步成為手握重兵、割據一方的大軍閥。甚至有人說，這個孩子是言督軍的福星。

所以，言督軍對陳明月和這個孩子的感情，不是家里其他人可以比的。

后來，局勢稍稍穩定，言督軍將鄉下的妻子和老母親接了過來，同時接過來的，還有他那個從未見過面的已經十二歲了的大兒子。

原來，言督軍離家那一年，他的妻子已經有孕。

可憐大公子十二年來沒有見過一次父親，可憐督軍的正室妻子十二年來無怨無悔操持家務侍奉婆母。好不容易團聚了，言督軍也發達了，督軍府里卻是另一幅光景。

言督軍治下，統統奉陳明月為督軍夫人。便是現在，太原城以外的百姓，也還是這樣以為的。

那位夫人，從來沒有在任何晚宴或者聚會上露過面。她悄無聲息的，就像一個被養在督軍府的無足重輕的女人。

言督軍有意無意默許了這種情況。在他心中，留洋歸來有氣質有能力有才華懂交際的陳明月才是合格的督軍夫人。

那位夫人，鄉下女子，目不識丁，面容滄桑，思想傳統，新式玩意兒一概不知一概不會，如何能同陳明月對抗？

只能默默接受了這樣的現實。

后來，大公子在一次舞會上沖著陳明月喊“陳姨娘”，督軍府的這些不為人知的過往才悄悄流了出來。

“那一次，聽說大公子吃了督軍的鞭子。”有人戳沈君君的額頭，“親生兒子尚且如此，何況旁人？你小子嘴巴若不緊實點，恐怕命都沒了。”

沈君君作出受教的模樣。

腦海里，浮現出唐先生的身影。

她問，“那位夫人，就是督軍鄉下來的妻子，她姓什么？”

周圍的幾個吃瓜群眾面面相覷，對他們來說，這個問題有些刁鉆了。半晌，其中一人遲疑道，“好像姓唐……”

沈君君微微揚起唇角。

這時，南面的人群忽然起了騷動，并默契地讓出一條道來。

督軍府的大公子，言淮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