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玉收拾起描紅的用具,感嘆道:“時間,過得真快啊……”
寒蕊愣愣地望著窗外:“要下雪了吧?我記得,成親的前夜,就下了當年的第一場大雪……”
“聽他們說,今夜就是大雪,不知道究竟會有多大,”紅玉看了看天色,說:“真是巧呢……”一忽而,話忽然梗住。該死,差點就說漏嘴了,這個時候,寒蕊的心情明顯沮喪灰暗得不得了,她怎么能這么大嘴巴,敢說今年的頭一場雪,竟然和去年是同一天下呢?
明天,就是寒蕊成親整整一年了,公主會兌現當日的承諾嗎?
離開郭家?
寒蕊輕輕地站起身來,說:“紅玉,跟我出去一趟。”
“去哪里啊?”紅玉問。
寒蕊低聲道:“歸真寺。”
明哲大師彎身一鞠:“公主,可是有些日子沒見您了。”
寒蕊說:“是啊,心里煩亂,所以想來大殿里拜拜佛祖。”
明哲大師點點頭,給她讓出一條路來。
大殿依然安靜,佛祖依然靜默。
寒蕊徐徐跪下,問到:“大師,您能,替我拿卦過來嗎?”
明哲大師遞過卦,緩聲問:“公主是想求什么事呢?”
寒蕊沒有回答,雙手合十,默念一陣,抬手一丟——
陰卦!
她望著兩個匍地的卦,眼睛有些發直,猶豫著,拾起來,再丟——
還是陰卦!
她不甘心,飛快的速度,撿起來,又丟——
“當”得一響,依然是陰卦。
她又伸出手來,明哲大師已經先她一步,撿起了卦,幽聲道:“公主啊,世事自有其規律,莫要強求。”
她輕輕地抬起頭來,淚水映著明哲的身影,悄然滑落。
“卦不過三,這是規矩,”明哲大師輕聲道:“若你一直這么拋下去,定會有一次,合了你的心意,但那樣,就不是問卦,而是擺卦了。既然這樣,你可以自己來做決定,還求什么卦,問什么佛呢?”
寒蕊的眼淚嘩嘩下來。
明哲大師見狀,悄然擺擺手,示意紅玉跟自己一塊退了出去。
寒蕊靜靜地跪在佛祖跟前,將頭磕下,額頭頂著冰涼的地面,淚水無言滴落。
我是想強求的,我不能再強求了么?
佛祖,您給了我一段婚姻,卻是讓我死心。我有了跟平川最近的距離,卻也從此后,不得不離他更遠。您是想告訴我什么呢?世事不能勉強么?
佛祖,當日我也曾這么求您,自己所有的一切來交換,富貴、權勢、寵愛、幸福、優越、快樂,一切的一切,換他真心地愛我。可是,我已經,墮入了地獄,他卻沒能愛上我,這到底是為何?
佛祖啊,您愛過嗎?您是否知道愛的痛苦?我現在才知道,最痛苦的愛,不是相愛的人分離,而是你愛的人就在跟前,卻對你的愛視而不見。
我錯了嗎?您是想懲罰我,還是想讓我悔悟?
佛祖望著她哀聲哭泣,目光悲憫,似有千言,卻又無從以對。只有清煙盤踞繚繞,仿佛在嘆息不止。
她曾經的誓言,又象霧一樣,淡淡地顯隱在空氣之中,一個字,一個字,裊裊地飄過。
“回家了吧?”話一出口,紅玉就覺得多余,出了寺,不回家還有哪里可去?可是她就是,好象有什么預感,非得多這一句嘴。
果然,寒蕊說:“不,去營里。”
紅玉一下張大了嘴,去營里?難道公主還沒有死心,還想強求?
“郭將軍,郭將軍,”兵士跑進帳中:“公主來了,在房間等你。”
平川正在跟幾個軍官一起畫作戰圖,一聽說寒蕊來了,第一個反應就是想發火,搞什么,跟她說了,別再到營里來,怎么又忘了?!
張口就說:“叫她等著。”
士兵說:“公主有話,召你即刻覲見。”
平川臉色一變,窩火,卻又無可奈何,一轉背,噌噌地走了幾步,忽然想了什么,火氣倏地消了,疑竇漸地涌上來。
她從來沒在自己面前端過公主的身份,這是怎么了?
寒蕊靜靜地坐在房里,看見平川進來,安靜地說:“坐吧。”
平川疑惑地望著她,坐下。她一反常態的反賓為主,讓他不習慣。
“我今天,不是來跟你吵架的,”寒蕊說:“我只想問你幾個問題,問完就走。”
平川看她一眼,沉默著,給自己倒了一盞茶,然后起身,給寒蕊也倒了一杯。
她望著茶杯,微笑一下:“這是你第一次,主動為我做事。”
平川沒有回答,垂下眼簾,喝一口茶。
“上次吵架,只是你離家出走的一個借口,就算沒有吵架,你也想好了,要搬出來,是嗎?”寒蕊語氣很慢。
平川默然良久,回答:“是的。”
“你為什么要逃避?”她的話語,無奈而憂傷。
他深吸一口氣:“你知道答案。”
“難道你,就真的這么討厭我?”她怎么能說服自己要甘心呢,她如此深愛,他卻如此厭惡。
平川沒有說話。
過了許久,寒蕊又輕聲問道:“知道我愛你嗎?”
他輕輕地點點頭。
“知道有多愛嗎?”她的眼眶,微微地濕潤了。
他依然是沉默著,點點頭。
“那么,你愛我嗎?”她的眼里,漸漸的霧氣漫起。
他沒有回答。
沉默,等于否認。她長吁著,問道:“你,愛過我嗎?”
她以為,他會依然固執地選擇沉默,可是出乎意料地,他緩緩地搖了搖頭。
眼淚,已經盈滿了眼眶,她強忍著,不讓它落下,深吸一口氣,屏住呼吸,也屏住淚滴。她再問:“你能告訴我,你愛過嗎?”聲音里,有微微的顫抖,有水氣氤氳。
苦澀的過往被她一句輕飄的話語挑起來,他默默地點點頭,雙眼一合,是修竹的身影淡淡拂過。
她一動不動地看著他,看著他點頭,心如刀絞,卻死死地咬住唇,不敢眨眼。眼淚是即將決堤的洪水,她不能開這個閘。
“如果,如果你沒有愛人,會愛上我嗎?”她輕輕地站起了身,走向他。
“也許吧。”他黯然地一揚脖子,喝光杯子里的茶,濃的茶,苦得心悸。
她終于站到了他面前,含淚相望,:“你恨我嗎?”
他不看她,搖搖頭,站起來,轉過身。這樣的對話,還有必要進行下去嗎?他不想揭開自己的傷口,也不想因為真相而傷害到她,因為,他不愿意撒謊。
忽然,她從背后,輕輕地,小心地,抱住了他。
他一震,渾身僵硬,想拒絕,想掙脫,可是她沒有用力,正是因為她的瑟縮,讓他有了一瞬間的遲疑。她是那么那么的愛他,讓她抱抱,又何妨呢——
這是對她的可憐,還是別的,他說不清楚。面對著飽受傷害的她,想到這是他給予的傷害,他心軟了。
“你恨我是吧,我知道的。”抱著平川寬厚的背,寒蕊悲傷地閉上眼,任雙淚流下:“我也恨你,比你的恨更深。”
“我還恨每一個愛你的女人,我要盡我所能,我要天天詛咒,不讓她們得到你!”她低低的聲音,帶著無以倫比的絕望,恨意洶涌。
他咬了咬牙關,臉頰側面骨節硬邦邦地凸起,而后一松勁,他默默地仰頭,向天。
只能無言。
“你就是這樣,連謊也不愿意撒,哪怕說一句違心的謊言,都不肯……”
你就是這樣,非得逼著我死心——
淚水流進嘴里,是咸咸的,淌在面上的每一滴都帶著溫熱,同時也絲絲縷縷地剮去了她心臟的溫度。
她終于可以這樣堂堂正正地抱著他,抱自己的丈夫,也終于不再擔心他的拒絕、反抗和反感,但是,她知道,一切,都結束了。
她用力地一箍,感受一下他的存在,然后,輕輕地松開手臂,往外走去,低聲道:“你回家去吧。”
這一步跨出去,她再也沒有回頭。
平川,我走了,你再也不屬于我,或者說,你從來,都不屬于我。
不管有多心痛,我都決定放手,不然,再這么下去,我的愛愈深,你的恨愈深,我們只能是仇人。
也許現在,我們已經是仇人了,在反目之前,我只能選擇離開。
別了,我的愛人,強求是枉然,除了徒增自己的心痛,別無其他。別了,我的愛情,卑微如塵埃,來去都只有自己悲哀。
我給了你一年的時間,舍棄了一切,卻換不來你一點柔情;我給了自己一年時間,等待與付出,已經傾盡了一生的耐心。落花雖有意,流水終無情,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貴為公主,卻也不能免俗;貴為公主,卻也難違天意;貴為公主,仍有得不到、求不來的東西,比如你平川的愛情,就是這么,這么的渺茫……
她注釋著前方,前方是一片虛無,她又想起,那日在佛前許下的誓言,“大慈大悲的佛祖,請您賜予我和平川一段姻緣,如果可以的話,請您保佑,讓他愛上我,只要他能愛上我,我愿意,付出一切,我愿用自己所有的一切來交換,富貴、權勢、寵愛、幸福、優越、快樂,一切的一切,換他真心地愛我。”
“我愿為他,耗盡此一生,下世入地獄,復不悔……”
寒蕊默默地蠕動著嘴唇,喃喃地地重復道:“我愿為他,耗盡此一生,下世入地獄,復不悔……”
“復不悔……”她凄然一笑,淚流滿面。
今天,把所有的淚流干,從此后,我不再為你流淚。
離開你的生活,相忘于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