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安然對江書瑤這個女生印象還是挺深刻的。

深刻的原因不是她年紀輕輕就一身名牌，也不是因為她的名校title，而是前后不到半年的時間，她親眼見證她老了許多。

第一次見面，是宋雅婷買手店剛開張的時候，她興沖沖地舉辦了一個Party，宴請了很多好友，自然也包括許安然。在那之前，宋雅婷還特地托人進了一批葡萄酒和香檳，誓要和大家一起喝得不醉不歸。

許安然知道宋雅婷在這批酒上花的心血不少，所以當她看到有名女生趁人不注意，偷偷把含在嘴里的酒又吐了時，自然引起了她的注意。

“不合胃口？”許安然裝作不經意地走到她身邊，拿起一個小甜品，對著她友善一笑。

江書瑤沒想到自己的小動作會被人發現，不免有些尷尬。“也不是啦，職業習慣，我們一般喝了一點都會吐出來，免得影響味覺。”

許安然頓時來了興趣，“你是品酒師？”

她前段時間剛讀過品酒師的相關報道，說職業品酒師都會配備一個吐酒桶，如非必要，酒液在口腔里就足以散發全部魅力了，無需吞咽。

江書瑤含笑點了點頭，算是承認。她當然不會說最主要的原因是這款酒口感不好，勾兌痕跡明顯，十有八九是被酒商坑了。客隨主便，只要大家玩得開心，她沒必要掃氣氛。

“不過我還沒畢業，還有幾場試要考。在那之后，還需要經歷幾次培訓，才能正式上崗。”

許安然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她對這個職業還挺感興趣的，一是職業比較新穎，國內從業人數比較少。二來她現在經常陪何文煥出席一些高檔場所，自然需要學習一些酒類知識。

想到這，她便將自己的名片遞了過去，“許安然，有需要可以聯系我。”

江書瑤禮貌地接下了，放進了口袋。等她走遠后，宋雅婷不知從哪竄了出來，一把摟住許安然的脖子，“怎么，瞄上江書瑤，想跟她合作？”

許安然嫌棄地將她頭撇在一邊。今天新店開張，宋雅婷心情好，多喝了幾杯，所以身上帶了一股酒氣。“就簡單聊聊，多個朋友多條路。”

宋雅婷笑嘻嘻地說道：“很好，我就喜歡你身上這股商業氣息，越來越專業了。不過我可告訴你，誰都會破產，江書瑤不會。”

許安然聽出了她的話外音，瞥了她一眼，“怎么，她有故事？”

“算有，也算沒有。”宋雅婷朝江書瑤站著的方向努了努嘴，“你瞧瞧人家，一身的名牌，家里根本不缺錢。而且你想想她這個職業，品酒師。如果家境不好，誰會讓孩子去學這個？”

“這倒是。”許安然對這個觀點很贊同，“品酒師這行業，回錢慢，混出頭更是難上加難。”

“所以啊，人家也就是學著玩玩。更何況，你知道她人生的最大理想是什么嗎？”

望著宋雅婷一副吊胃口的模樣，許安然很配合地問道：“是什么？”

宋雅婷伏到她耳邊，濃烈的酒味讓許安然差點把她給推出去。“是結婚。”

“……哈？”許安然的確有些意外，“怎么有錢人家的姑娘也盼著結婚。”

“你這話說的，婚姻很美好，不要因為你見過很多不幸福的婚姻，就把‘婚姻’這事一棍子打死。”

宋雅婷推搡了她一把，“人家男朋友對她可好了，每次出去玩，無論玩到幾點，他男朋友都會來接她。每年冬天，就是他倆大型秀恩愛現場，她男朋友的懷里，放過多少小公主要吃的板栗、奶茶和烤紅薯噢。”

“這你也知道？”許安然頓時對宋雅婷刮目相看，“杭城八卦王非你莫屬。”

“少瞎說，整得我天天聽人墻角似的。”宋雅婷喝多了，竟然冒出四不像的東北腔，“她自己朋友圈寫的。你是不知道，她這恩愛秀的哦，隔三差五發小作文，說她男朋友多好多好。”

“他倆門當戶對？”

“男方家庭條件不太好。也不能說不太好吧，但肯定沒江書瑤家好。不過我聽江書瑤說，他們全家都對她不錯，第一次上門的時候，給她包了一萬零一的紅包，寓意萬里挑一。”

“那還挺好的，也算舍得花錢。”

“是啊，不過江家也豪氣，她男朋友上門的時候，不僅回贈了同等金額的紅包，還贈送了很多禮物。據說，她男朋友現在的手機，都是江父買的。”

許安然意味不明地“哇”了一聲，“這是江父很喜歡他？”

“倒也不是。我聽江書瑤說，她爸媽就是希望，他們對他好，男方家也能對書瑤好。”

“想法是好的，就怕談婚論嫁的時候，又會冒出什么幺蛾子來噢。”

許安然萬萬沒想到，自己竟然會一語成讖。

再見到江書瑤的時候，已是半年以后。她敲了敲辦公室的門，然后推門進來。

“許姐。”

許安然見到她，第一眼都沒認出來她。與上次全身名牌的精致打扮不同，這次的她只隨便套了件白T，臉上也沒化妝，只隨便涂了點口紅，以便讓臉色看起來不至于太蒼白。

“……江書瑤？你臉色怎么這么難看，生病了？”許安然邊說邊給她倒了杯熱水。

“沒有，最近遇了點事。”江書瑤接過熱水，坐到她的對面，“許姐，我聽說，你特別能幫別人掙錢，是這樣嗎？”

“呃。”許安然不記得這是第幾次糾正別人的說法了，“我們會跟有潛力的破產客戶達成合作協議，在此期間，我們會從客戶獲得的利潤中收取定量的傭金。”

說到這，許安然微微皺起眉，試探道：“但是你……應該不至于破產吧。”

許安然說得隱晦，但江書瑤還是聽懂了。江書瑤家境優越，從小把她當公主富養，這是誰都知道的事情。江家最近可沒傳出什么經營不善的消息，因此江書瑤自然不可能面臨破產這一危機。

“我爸媽當然沒有破產，只是我……”江書瑤重重嘆了口氣，“爸媽現在和我斷絕關系了，我又欠銀行很多錢，只好把我那些衣服首飾都給賣了，這才勉強把信用卡欠的錢給還完。”

“斷絕關系？”許安然更驚訝了，這比江書瑤“破產”還讓她驚訝。“你父母不是……挺疼愛你的么，怎么會想到斷絕關系啊。”

“斷絕關系可能也算不上吧，只是不會在給我任何經濟上的援助。”她頓了頓，才道：“他們怕我拿錢給姜曉冬。”

姜曉冬就是江書瑤的男朋友。許安然聽了這話，微微一愣，“怎么說？”

“說來話長。”江書瑤一臉陰郁。她喝了一口熱水，平復了一會心情后，才道：“說白了，就是錢問題。姜曉冬的父母買房后沒錢了，希望我們家可以出三十萬當作裝修費。”

“三十萬，對你們家應該難度不是很大啊。”許安然這樣說道。

“是吧，我也這么覺得。但我父母不愿意，他們覺得曉東家在算計我們。”

江書瑤的父母認為，這不是具體金額的問題。首先買這套房，就沒有提前跟他們家進行商量，并且房本上寫的是姜曉冬母親的名字。

“寫誰名字也不重要，我媽辛苦一輩子了，我只是想讓她有點安全感，不用擔心她老了就沒人撫養她。而且這房子，也就我們兩個人住，你應該不會介意吧？”

江書瑤不介意，江書瑤父母很介意。他們認為這擺明了是在算計他們家，不愿意出這個錢。

江書瑤對此很不理解，“許姐，你說這是為什么？我爸媽根本不缺這三十萬，之前還準備拿一百萬給我當嫁妝呢。現在只要三十萬，豈不是還省了七十萬？”

江書瑤算的這筆賬，讓許安然直搖頭。她斟酌再三，還是沒把心里話說出來，而是問她，“既然如此，今天你來找我，是為了什么呢？”

“我希望你可以幫我，賺足這三十萬。”江書瑤看向她的眼神充滿渴望，“你放心，該給的傭金我一分錢也不會少。”

許安然只覺得頭疼，“你就這么想結婚？”

江書瑤堅定地點點頭，“此生，我非他不嫁。”

江書瑤對姜曉冬的感情，其實從戀愛前就開始了。

那是一次小組作業，姜曉冬擔任組長。那時候江書瑤的專業還是商務英語，但她酷愛出去玩，所以小組作業根本沒做。

身為組長的姜曉冬不僅毫無怨言地替她完成了作業，還在作業獲得老師夸獎的時候，將功勞都推到了江書瑤身上。

那是從小鎮走出來的男孩，對大城市富家女笨拙的示好方式。

江書瑤也是從那天起注意到這名小鎮男孩，她知道他住在杭城很偏僻的城區，知道他父母在他身上寄托了許多希望，知道這名男孩家庭雖不富裕，但不卑不亢，即使每個月生活費很少，他仍會攢錢給她買喜歡的口紅。

看慣了花花世界的江書瑤，被這種笨拙的愛意所打動。她見過姜曉冬的父母，都是跟他一樣純樸的小鎮農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姜家盡全力備了一桌好菜，還準備了一個大大的紅包。

更重要的是，姜曉冬是一個做事情很有規劃，也很穩妥的一人，但他在追逐穩定生活的同時，尊重江書瑤從事“品酒師”這樣一份不穩定的工作。

江書瑤認為，愛人之間，最重要的不是金錢，而是尊重和理解。所以姜曉冬的這些舉動讓她認為，姜曉冬這個人，可以嫁。

再次見到許安然，是在一家咖啡店。雖然她很詫異為什么商業精英會選擇咖啡店來談生意，但她沒好意思問，任由服務員將她引進了最里側的包廂。

許安然早就等在里面了，見她來了，禮貌性一笑，讓她先坐。

“你之前跟我說想換個職業，是么？”

“對。品酒師這行不太好混，尤其我現在還在成長期，回本慢。”江書瑤顯然做足了功課，對許安然合作過的客戶了如指掌。

“我知道你特別擅長培養小白，找到他們擅長的地方，從零教起。我學習能力還不錯，無論你給我什么職業，我肯定能勝任。”

許安然沒接她的話，頓了一下才道：“可是你有品酒師的基礎，也學過一些短期的相關課程，還考出了葡萄酒一級證書，貿然轉行，可能不太合適。”

“并且你父母確實舍得在你身上砸錢，你應該全世界各地的酒莊都去過一些了吧。有過相關知識的培訓，又選擇放棄，實在可惜。”

許安然顯然對江書瑤的背景了解很徹底了。江書瑤面露難色，“可是那三十萬……”

“如果不選擇最適合你的職業規劃，三十萬也只會遙遙無期。更何況你還要重新接觸一個行業，回本是非常慢的。”

江書瑤糾結了一下，然后迅速放棄抵抗，“那我現在要做什么？”

許安然微微一笑。熟知她的人會知道，許安然露出這個笑容，意味著魔鬼訓練就要開始了。

“我替江小姐報了兩周后的WESTLevel2考試，相信有愛情這股強大的動力，一定能讓江小姐順利通過考試的。”

許安然露出了標準的八顆牙微笑，“考試費的4800元是我墊付的，我會從你之后的收入里扣。”

江書瑤整個人仿佛被雷劈過，愣在原地。

“如果不能順利通過考試，就要再花4800報名噢，這樣的話，一萬元就先虧損掉了，離江小姐30萬的掙錢計劃又遠了一步，江小姐可要努力噢。”

聲音很甜，江書瑤卻不自覺打了個冷顫“我，我盡力。”

沒辦法，為了愛情，還能怎么樣，咬著牙，學！

江書瑤就這么抱著書開始學習了。

二級葡萄酒證嚴格意義上來說不難考，再加上江書瑤曾在國外參加一些短期培訓，英文版教材對她來說難度不大。但自從她談了戀愛后，就很久沒接觸過書本了，因此很多知識都得從頭撿起。

考試就在兩周后，時間很緊急，因此江書瑤在家一直宅著看書，很少約會了。姜曉冬對此頗有微詞，嫁妝還沒談妥，怎么就考上試了？

江書瑤也不好跟他解釋，只含糊道父母催得急，等考完再談。

姜曉冬看到這樣的說辭，內心隱隱有些不安。他開始擔心，是不是江書瑤看穿了他家的計劃，開始冷落他了。

他想多了，江書瑤現在滿腦子只有考試。兩周后，江書瑤順利通過了二級葡萄酒證考試，興高采烈地給許安然打電話，“許姐，我通過考試了！”

“恭喜你。”許安然一臉微笑道：“可以考WSET3了。”

“不要吧！”江書瑤反應激烈，“我想掙錢，不想總是考試啊。”

“你不把證考出來，怎么掙錢呢？你是這個專業的，應該明白，不同等級待遇相差有多大吧。”

這倒是事實。WSET2充其量就是個入門，考出來都不一定能找到工作。但是……

江書瑤其實潛意識里，沒覺得自己真能把“品酒師”這一行業走下去。

雖然父母的確舍得花錢培養她，送她去品酒會、酒莊去學習，但她知道這一行非常苦，要聞遍世界上各種氣味，長年累月追蹤世界各地葡萄酒的動向和變化，時刻保持嗅覺和味覺的敏銳。

說實話，很累，也很辛苦。江書瑤覺得自己吃不了這個苦。

所以當個愛好玩一玩就可以了。她就想當一個爸媽和男朋友懷里的小公主，享受生活，偶爾品酒，挺美好的。

許安然感知到了她的抗拒情緒。她跟何文煥聊了這件事，何文煥想了想，道：“看來，我們得用點手段了。”

許安然說要帶她見客戶的時候，江書瑤還有些意外。據說這名客戶是名葡萄酒經銷商，還有屬于自己的酒莊，這讓江書瑤很是激動。

但當她知道這名客戶的兒子，也是一名品酒師的時候，她的情緒就不那么激動了。尤其是許安然還有意無意地告訴江書瑤，客戶的兒子考過了三級證書，正在備考四級證書。

正在備考四級證書，要知道，能通過WSET4的，全中國也沒有多少人。雖然只是在備考，實力已經可見一斑了。

尤其是，這人在酒桌上一直用一種針鋒相對的態度在挑釁江書瑤，使她覺得這餐飯的時間，無比漫長。

“小兒這些年，花了我這么多年，一直想看看他是不是有點真才實學，還是每天瞎胡鬧。今天許小姐帶了名品酒師來，我正好試試他的水準。服務員，把我帶的兩瓶酒拿上來。”

江老板大手一揮，服務員便用推車送來八個酒杯。四杯白，四杯紅。

江書瑤如坐針氈。雖然江老板嘴上說是在考驗兒子，但怕真正要看的，是江書瑤的水準。

尤其是江老板的兒子已經率先開始挑釁了，“爸，找個女品酒師，怕是不能看出我的水準吧。”

與生俱來的好勝心讓江書瑤幾乎是下意識反駁，“如果貴公子連品酒師這一行有多少優秀女性都不知道，那貴公子的水準，也沒有測試的必要了。”

許安然撇開頭憋笑。果然，何文煥說得沒錯，富養大的女孩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被用激將法。

“是有一些，但數量似乎也不多吧。畢竟這行需要的是有高度競爭性的人，而不是等著回家結婚的女性。”

男孩露齒一笑，“別的不說，中國第一位獲得MW（注：MasterofWine，葡萄酒碩士文憑，品酒師最高文憑）的是男性，這點毋庸置疑吧。”

江書瑤冷哼一聲，“您這語氣，我以為中國第一位獲得葡萄酒碩士文憑的是您呢。”

男孩語氣一窒，許安然忍不住笑出聲，大客戶也露出一絲玩味的笑容。

“江子軒，你也有說不過別人的時候啊。”江老板哈哈大笑，“好！年輕人之間有火藥味才好玩。服務員，倒酒吧！”

酒杯被放置在了眾人面前。

從許安然的角度看來，這兩杯酒除了顏色不一樣，其他都差不多。不過兩位品酒師顯然不這么認為。江書瑤拿起其中一個酒杯，剛習慣性地聞了一下，就聽到江子軒已經率先開口了。

“這款白葡萄酒呢，顏色清澈明亮，沒有氣體或絮凝，聞起來有一股淡淡的稻草香，酒精濃度中等。香氣呢……”江子軒又聞了一下，道：“有酸梅汁、碎蘋果、綠菠蘿味，還有……”

“未成熟的瓜皮和綠色芒果的味道。”

“是。”江子軒略帶詫異地看了她一眼，搖晃著酒杯品了一口。

江書瑤也跟著抿了一小口。

“口感很干，非常干，像是破碎的石板和白堊的味道，嗯還有……”

江書瑤沒注意到江子軒故意放緩的語調，立刻插話道：“花，百合花的味道，剛剪下來的鮮花。”

“還有剛被打開的網球味道，口感偏酸，酒體偏復雜。”說到這，江子軒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江小姐，我想我知道這款酒是什么了，你呢？”

江書瑤一愣。

拿到這款酒到現在，時間不超過一分鐘。而江子軒只是聞了兩下，品了一口，就知道這是什么酒了。

三級和兩級的差距，竟然有這么大么。江書瑤對此感到不可置信。

見江書瑤沒有說話，江子軒幾乎是用得意洋洋的口吻說道：“這款酒應該來自新大陸，氣氛溫和地帶，我想應該是來自南澳大利亞，年份是1—3年，具體品牌是……”

他又細品了一口，而后一字一頓說道：“來自克萊爾谷的2009年份的雷司令，高質量生產商。”

話音剛落，握著酒瓶的服務員激動地喊道：“先生，您太厲害了，的確是這一款！”

“哎呀，低調，聞酒識酒，品酒師的本職工作而已，不足為奇。”說完還用意味深長的眼神看了江書瑤一眼。

聽到這番自大的話語，江書瑤原本以為自己會氣到跳腳，結果她卻一直情緒低落，打不起精神。

許安然觀察到她的異常，不動聲色地抿了一口酒。

那天江書瑤回家后，就一直沒有聯系過她。

許安然有點擔心，跟何文煥說，“是不是那天我們把人家小姑娘打擊太狠了？”

“不會。”何文煥對此倒是毫不擔心，“品酒師這一行，通常都是具有體育背景，或是具有高度競爭性的人進入這個行業。她如果沒能挺過來，就說明她不適合這一行。”

“再說了，她也不是初學者，在這一行也混了幾年了。好勝心會讓她挺過來的。”

“但愿吧。”許安然嘆了口氣。

再接到江書瑤的電話，已是一周后。

江書瑤的聲音聽起來比那天平靜了許多。“許姐，我有件事想問你。”

“你說。”

“那天……是不是你安排的？”

“是。”

江書瑤聽起來像是松了口氣，“那……那兩瓶酒，他也提早知道了？”

許安然知道她說的“他”是誰。

“這還真沒有。我知道這話很殘忍，但我想，擁有三級葡萄酒證書的人，并不需要通過作弊來體現自己的水準。”

她聽到江書瑤在電話那頭深深嘆了口氣，“我知道，我只是……”

許安然沒有打斷她，任她說下去。過了許久，江書瑤才輕聲說了一句，“只是不甘心罷了。”

只是在專業技能方面被別人碾壓，不甘心罷了。

“我知道你想盡快掙到三十萬，但目前你轉到任何行業，都不比你繼續在這條路鉆研下去更好。品酒師收入都不低，即使是入門，在北上廣杭也都有一萬五到兩萬的薪資，其余城市最低入門也有五千到一萬。”

“可是等攢夠三十萬，還是要很久。”

“如果你能考出WSET4，我想很多酒商都會出比這高得多的年薪給你。”

“WSET4很難考哎……”

“所以呢，你想告訴我，你只想掙錢，不想付出任何勞動和精力嗎？”

江書瑤一時語噎，沒有說話。

“江書瑤，你真的準備攢夠三十萬后，再也不碰品酒師這一行了嗎？”

這下，江書瑤被徹底問住了。一直以來，她的想法都很簡單，男朋友家要三十萬嫁妝，父母不給，自己掙。掙夠了，就結婚，至于父母那邊，他們那么疼愛自己，自然不會跟自己計較太久。

這樣一來，結婚后，她依舊是被富養的小公主，依舊可以像現在這樣無憂無慮地生活著。至于以后的生活，她從來沒有想過。

如果決定了這輩子就要當一名品酒師，那就必須考下去，三級，四級。如果以后再也不碰這行，那自己……真的甘心么。

“簽了合同后，我們破產規劃師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對你的職業生涯進行規劃。所以這個問題，你想好了再告訴我。”許安然說完，便掛了電話。

第二天，許安然收到了江書瑤的微信。

“我想好了。我會繼續備考WSET3的。”

許安然看到這條微信，忍不住露出了一絲微笑。

還行，沒看錯她。

最近這段時間，姜曉冬發現江書瑤變忙了。

姜曉冬就是江書瑤的男朋友。他跟江書瑤談了有兩年的戀愛了，也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結果母親非說要用三十萬嫁妝，試試江書瑤想嫁他的心誠不誠。

“你放心，你這么優秀，還不把人家吃得死死的。再說了，她家境好，要三十萬算什么，一百萬也不過分啊。”

話雖如此，但他見江書瑤許久沒提結婚的事，不免有些擔心。他思來想去，決定還是打個電話問一下。

“瑤瑤，最近很忙嗎？”

“忙，我都快忙暈了。”江書瑤蹲在潮濕的酒窖里，一邊對各種酒類的數量，一邊在核對單上打勾，“又要上班又要備考，你說我能不忙嗎？”

自從江書瑤確定了自己的職業方向后，許安然就立刻行動起來了。

她不僅給江書瑤報了WSET3的考試，還把她推薦到酒商那里去上班。可憐她一個小小的葡萄酒二級證書持有者，只能從基層做起，各種雜活都交給她來負責。

更憋屈的是，這還是江家的酒窖！她來這里上班，嫌事多干活又累，剛想撒手離開，竟然遇到了江子軒！

更可惡的是，江子軒一看到她，就露出了那張小人得志的臉，“喲，這些粗活累活，江小姐怕是承受不住吧，還是盡早回去結婚生子吧。”

一想到這，江書瑤就氣不打一處來，恨不得立刻把江子軒給綁來，扔進眼前的酒桶里！

姜曉冬感受到江書瑤的情緒起伏，關切問道：“怎么了瑤瑤，工作不開心？”

江書瑤回過神來，繼續核對酒單，“還行。對了，你打電話給我什么事？”

“也沒啥大事，就是想問問你，咱倆的婚事……你爸媽是什么意見呢？”

得，差點把這事給忘了。

上班這些天來，江書瑤白天工作，晚上備考，把婚禮的事情給忘到了腦后。

尤其是許安然告訴她，她第一個月的工資已經被全部抵扣，用來還債時，她差點就在酒窖流下淚來。

——好不容易工作了一個月，竟然連錢都沒看到一眼，就沒了，沒了！

“我最近太忙了，婚事的事，要不我們過段時間再聊？”江書瑤試探地問道。

她這話說得真心實意，現在又要上班又要考試，她根本分不出心去考慮這些。而且她想了想，她現在才25歲，結婚……也沒這么迫在眉睫吧。

“我想過了今年再考慮，先把三級證書考出來，稍微喘口氣。”

“江書瑤。”姜曉冬地語氣逐漸變得不善，“你家是不是因為舍不得給三十萬嫁妝，所以故意往后拖延？我可告訴你，三十萬一分也不能少，畢竟我家買了房，你總不能空手嫁過來吧。”

姜曉冬這話說得讓人覺得莫名其妙，“姜曉冬，你這話什么意思？”

江書瑤聲音一大，姜曉冬語氣頓時軟了下去，“沒什么意思，就是感覺這段時間，你不是很在乎我了。”

女孩子嘛，都聽不得男生說這些話。江書瑤反思了一下，這段時間的確對他有些冷淡，便好言好語哄著道：“結婚的事，我回去再跟爸媽聊聊，過幾天給你答復。放心，我不嫁給你，還能嫁給誰？”

三言兩語一哄，姜曉冬這才心情好起來。兩人又說了些肉麻兮兮的話，這才掛了電話。

江書瑤剛準備繼續工作，突然發現江子軒不知道什么時候來了酒窖，還一臉意味深長地看著她。

“看什么看，沒見過美女啊。”江書瑤兇他。

江子軒連連搖頭，“沒見過這么沒事業心的女品酒師。”

他故意加重的“女”字語氣，讓江書瑤很不舒服，但想到剛剛她和姜曉冬打電話時說的話，一時間也無法反駁，只惡狠狠丟下一句“單身狗不會懂”，就自顧自工作起來。

江子軒絲毫沒被打擊到，還笑嘻嘻在旁邊來了一句“畢竟我們單身狗只有錢，”差點把江書瑤給氣得半死。

阿，真的好想把他扔進酒桶里啊！

按照原先計劃，江書瑤準備自己攢夠三十萬，然后迅速結婚。但這幾個月來，雖然許安然帶她參加了不少品酒會，江老板工資也算慷慨，但左省右省，她手頭上也就攢了三萬塊錢。

對于一般人來說，短短幾個月可以攢三萬已經很厲害了，但是對于在家蹭吃蹭住幾乎沒有額外開銷的江書瑤而言，三萬塊錢遠遠不夠。

許安然看她天天糾結三十萬，糾結得她也覺得頭疼。在她看來，她父母在意的根本不是三十萬的嫁妝，但江書瑤似乎對這方面一竅不通，覺得有了三十萬就能搞定一切。所以她建議江書瑤，去找父母聊一聊。

江書瑤也的確去找父母聊了，但父母的口徑從頭到尾都很一致：想讓他們倒貼，不可能。

江書瑤不滿地反駁道：“媽，您說話也太難聽了。”

“難聽歸難聽，那是不是實話呢？你總說他愛你，愛的地方在哪里呢？”

“太多了，生活中的點點滴滴，凡事都會考慮到我，等等……”

“如果他真的凡事都會考慮到你，那他為什么會催促你，在你事業的關鍵時刻，拿錢出來結婚呢，你想過嗎？”

這個問題問住了江書瑤。她還真沒想過。

“既然是他們家急著結婚，為什么卻要我們倒貼呢，女兒，你想過為什么嗎？”

“為什么呢？”江書瑤不解地問道。

“這你不應該問我，而是應該問你自己。”

“等你弄明白了，也就知道，自己究竟應該作何決定了。”

江書瑤將這個問題拋給了許安然，許安然想了想，告訴她，自己會對姜曉冬做一番調查，江書瑤要做的，就是好好學習。

江書瑤說“許姐，你現在說話越來越像我媽了”，然后被許安然迅速趕出辦公室。

WSET3考試迫在眉睫。

考試分為理論和盲品，理論全靠背，盲品就需要充足的酒源了。好在江老板財大氣粗，提供了很多她考試需要的葡萄酒，說是“兒子剛考完，放著也是浪費，你就拿去練習用吧”。

江書瑤對此很感激，工作起來也十分賣力。在江子軒的毒舌攻擊下，她品酒能力漲得飛快，因為兩人幾乎天天在酒窖吵架。

“這酒的味道明顯很成熟，有酸味和很多草木植物的味道，并且沒有橡木味。”江書瑤聞了聞酒杯里的酒，略一思索，“所以我覺得應該來自羅納河北部，嗯……應該是08年的科特羅蒂。”

江子軒也聞了聞，“是嗎？可是我聞到了西拉的味道，應該是來自羅納河南部吧。我覺得是04年的瓦給拉斯。”

“這款才是羅納河北部的吧，08年的圣約瑟夫，你三級考試作弊的吧，鼻子這么不靈敏。”

江子軒立刻跳腳，“江書瑤，你這個二級師很猖狂啊，你聞不到西拉的味道嗎，鼻孔被塞住了嗎？”

“你……”

“書瑤。”

冷清的男聲從門口傳來，兩人雙雙一愣。江書瑤抬頭一看，竟然是姜曉冬。“曉東，你怎么來了？”

姜曉冬冷著臉道；“你出來，我們談談。”

江子軒不可思議地看著江書瑤，剛剛還在趾高氣揚的她竟然真的立刻低頭出去了。

“你遲遲不愿結婚，就是因為他？”

江書瑤嚇了一跳，“怎么可能，真的只是因為工作忙。”

姜曉冬用懷疑的目光掃視著她，她咬著唇沒敢說話。姜曉冬走后，江書瑤先跟父母打了一通電話。在確定父母心意不會變動后，她開始瀏覽網上的那些借貸平臺。

一旁的江子軒看得心驚膽戰，“你真要為他背上這些債務嗎？要不你先問問許姐的意見？”

江書瑤想了想，覺得有道理，便給許安然打了一通電話。

半小時后，一份關于姜曉冬的資料發到了江書瑤的郵箱里。

“我本來不想主動把這件事告訴你，但你既然問了，我覺得你對此有一定的知情權。”

“你看過后再做決定吧。”

江書瑤點開了那份郵件，陷入沉默。

那天江書瑤完全沒有心思上班，工作也是敷衍地完成著。一到了下班時間，她就立刻往姜曉冬家趕，晚飯也沒吃。

到了他家樓下的時候，已是晚上七點，小區各戶人家都在吃晚飯，香味四處飄逸，引得她肚子“咕嚕嚕”地叫。

不過她沒心思吃飯，她想找姜曉冬當面問清楚。

姜曉冬家住的是老房子，樓層低，他家雖住二樓，但因為窗戶大開，客廳里的議論聲很清晰地傳遞了出來。

“你說江書瑤那姑娘，榜上富二代了，真的假的？”說話的是姜母，“不能吧，那姑娘對你死心塌地的，明眼人都能看出來。”

“誰知道呢。”姜曉冬悶悶不樂道：“天天在一起工作呢，誰知道會不會日久生情。”

“難道是我們家的事，給她知道了？”

“不能吧，我看她的樣子，似乎并不知情。”姜曉冬反駁道。

姜母聽起來松了一口氣。

“那你趕緊把人家肚子弄大啊，這樣她要養胎，就不會去上班了，我們也好朝她們家多要一些嫁妝錢。”

她聽到這句話，頓時覺得手腳冰涼。

好在姜曉冬的語氣還是略帶遲疑，“這，不好吧，現在生孩子，我也養不起。”

“不用你養得起，她們家養得起就行。再說了，要真是條件不允許，打掉不就行了么。”

“媽，你這話說的，也太兒戲了。”

“這不是媽沒辦法么，你二舅欠那么多錢，現在杳無音訊，你爸還傻乎乎給人做擔保，不多要點錢，這日子怎么過？”

“媽，你又來了，爸也不是故意的……”

“不管是不是故意的，這后果是不是要承擔？放走這個金鳳凰，你上哪找這么多有錢人家的傻姑娘？依我看，三十萬都少了！你想，你把人家肚子弄大，我們起碼可以要到五十萬！”

“媽！”

“五十萬而已，傻兒子，她家不缺這個錢，但對我們家，就是救命的錢啊。有了這五十萬，咱的債，就都還清了！”

客廳里頓時陷入沉寂，沉寂的時間越久，江書瑤的心就越涼一分。

終于，她聽到姜曉冬說，“好吧，我試試。”

緊接著，她收到姜曉冬的微信：“那你今晚出來陪我一晚，我就不生氣了。”

在這條消息上方，是她發了無數條的“對不起”。

人生里有很多個“頓悟”時刻，江書瑤想，這就是其中一個吧。

她想都沒想，轉頭離開了這個地方。

郵件里的資料清清楚楚地寫著，姜家并未在任何地方購置房產，正相反，他父親的征信卻有很大問題。

也怪她對錢財太不在乎了，竟從未想過問一句房產的事，更未親眼看過。這才給了他們可乘之機。

江書瑤本來是想當面問清楚的，沒想到卻撞見了這一幕。

之后江書瑤也想過，如果姜曉冬開誠布公告訴她這一切，她愿不愿意陪他渡過這個難關。她想她是愿意的，可惜姜曉冬不夠信任她，也不夠信任這段感情，選擇了一條錯誤的路。

這條路，將她推向很遠。

在那之后，江書瑤再也沒見過姜曉冬。

江書瑤通過WSET3考試的那天，正式和姜曉冬提了分手。

據說分手那天，江書瑤恢復了自己高傲的公主模樣。

“我覺得我們家不應該出這三十萬，應該是你們家出三十萬來娶我。不過我現在已經考出葡萄酒三級證書了，已經有機構請我去當培訓師了，身價已漲，三十萬也不夠了。”

“所以呢，就不勞您費心啦，分手快樂，姜先生，愿你早日娶到自帶三十萬上門的兒媳，我太珍貴了，你、不、配。”

知道這個消息的許安然立刻給江老板打了個電話，“江老板，書瑤說了，她把三級證書考出來了，所以身價遠高于三十萬。我估摸著五十萬彩禮可娶。”

江老板哈哈大笑。

原本帶江書瑤去吃飯，只是為了把她引薦給江老板。畢竟江老板是杭城最大的葡萄酒經銷商，旗下還有屬于自己的酒莊，如果能把江書瑤推薦過去，當然是再好不過了。

但能把江書瑤直接推薦到江家去，純屬意外之喜。

“我要感謝你，不僅給我找了個好員工，還給我找了個好兒媳，哈哈。”

許安然忍俊不禁，“那就要看江公子什么時候能追到她了。”

兩人都在電話里笑起來。

WSET3考出來后，有很多培訓機構都朝江書瑤伸出了橄欖枝，也有不少酒類經銷商將自家釀的酒寄給江書瑤，希望由她來品鑒一番，推薦給大眾。

不過挖人最狠的，還屬江書瑤的老朋友宋雅婷。在她簡單了解了“WSET3”究竟是個什么玩意后，她幾乎天天都在給江書瑤打電話。

“既然證考出來了，就不要忘記姐妹。我的買手店需要葡萄酒品鑒師，遇到好的、有投資價值的葡萄酒，一定要記得給我搞兩瓶回來啊！待遇好說！”

杭城從事葡萄酒行業的，翻來覆去就是那么些人。更何況誰不知道江書瑤背后搭上了江家，自家也頗有人脈，因此都樂于跟她打好關系，開出的工資也一家比一家高。

當然，這些公司最后都被江家打發走了，江書瑤留在了“江氏酒業”。有人說江家給出了年薪30萬，有人說是50萬，有人說管她幾十萬呢，江公子都搭進去了，不起碼值個幾千萬？

眾人紛紛點頭稱是。

值得一提的是，五年后，即將邁入三十歲年紀的江書瑤，成為中國首個獲得“MW”頭銜的女性。

在接受記者采訪時，她表示，她的一生要感謝兩位女人。

一位是Jancis Robinson，世界上最有影響力的葡萄酒評論家。

當她在品酒比賽上屢屢失利，看著獲獎人員全是男性，對自己深深產生懷疑的時候，是Jancis Robinson在后臺告訴她——

“女人是更好的品酒師，因為我們有男性沒有的感官記憶，味覺比男性更準確，這可是有很多研究數據可以證明的。”

另一位是許安然，現在的她已是知名的理財投資人。她說，當初正是許安然將自己從婚姻沼澤里拉出來，把自己推向了新的人生。

“她跟我說，真正愛你的男人，不會逼迫你在婚姻和事業中二選一，更不會利用你的愛去算計你。”

“當然更重要的是，一定要經濟獨立，擁有自己掙錢的本領。因為能夠將你從糟糕生活里拉出來的，不是任何人，是你自己獨立生活的本領。”

在場群眾聽到這番話，都發出熱烈的掌聲。

采訪結束后，江子軒挽住她的手，不確定地看著她，道：“你知道那年在飯桌上，我說的話都是安排好激怒你的吧，我可沒有不尊重女性。”

江書瑤笑了，“我當然知道。”她頓了頓，道：“我只是希望有更多女生，出現在品酒師這個行業里。”

希望更多女性，百花齊放地出現在更多行業，勇敢地和束縛自己發展的男性說拜拜，勇敢地去嘗試更多未知的可能。

就像她當初那樣。

——

就在許安然接了江書瑤這一單后不久，何文煥告訴她，這段時間她可能要辛苦一下了，因為他也接了客戶。

不過他特意跟許安然強調，跟她接的單不一樣，他接了個“大單”。

許安然無視他話語里的得意，問道：“怎么說？”

“CM公司找到我，希望我們可以幫助他們走出破產危機。”

“CM？”許安然愣住了。CM可是目前國內最大的從事影像產品及相關服務的生產和供應商，并于2004年正式上市，帶動就業數千人。

這樣的公司一旦倒閉，后果不堪設想，對杭城乃至整個浙江省的就業影響都非常大，對杭城市的資金鏈也有所影響。

不過何文煥似乎并沒有考慮什么就業危機和資金鏈，而是打起了自己的如意算盤。“我們一定要想辦法，讓CM的人簽兩年制的合同，這樣傭金最少也有個一兩百萬吧……你說拿個40%，會不會太便宜他們了？”

“……”

望著何文煥認真思索的樣子，許安然陷入沉默。

就，祝CM好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