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氣急攻心,嘔出一口鮮血。
可我已顧不上許多。
梅念卿殺了我的師父,還讓人割了師父的頭顱要帶回去向他的義父當(dāng)朝首輔裴懷瑾邀功。
我隨手牽了一匹馬,追上去,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把我的師父還給我,把他還給我!
可少卿大人的馬車又怎么會容許旁人靠近,尤其是一個疑似發(fā)了瘋病的女人。
無數(shù)的士兵蜂擁上來,將我從馬背掀翻在地,連少卿大人的衣角也沒摸到。
一切在我眼前逐漸遠去,最終成了鋪天蓋地的黑。
最后我聽見一道熟悉的聲音,“丟到亂葬崗喂狗吧。”
我想我應(yīng)該是死了吧?
死得真窩囊啊。
……
老天最終還是厚待了我一次,我沒有死。
我被扔到了亂葬崗。
醒來時,我與死人面對面,可死人面目全非,我已經(jīng)分辨不出他是不是我在前山見過的師兄之一。腿被壓在厚重的人體下,喘息間皆是濃重的血腥味。
我咬著牙從尸體下爬出來,這一日經(jīng)歷太多,本以為心已經(jīng)修煉得麻木僵硬,可是在看清坑底的全貌那一刻,我還是忍不住哭了出來。
——堆成了山的尸體,都穿著天涯閣石青色的道袍,都是與我朝夕相伴的人。
我對不起他們。
是我識人不清害了他們。
是我引狼入室。
該死的是我啊!!!
我終于被擊潰。
我跪下去給死去的人們磕頭,黑夜中唯有明月高懸,圍觀我的一敗涂地。
梅念卿曾告訴我若世肯太平,寧愿藏兵于鞘,也不出劍傷一人。
可這些人無一不是死在他手中的。
這些無辜的人何錯之有?
我不停地磕頭,不停地認錯,將腦袋磕得頭破血流后,大師兄枯榮和二師兄終于找到我。
失而復(fù)得的喜悅瞬間沖潰了我勉力支撐的最后一絲清明,我來不及去問他們怎么還活著,就再次失去了意識。
雖然僥幸留下一條命,但我的身體終究是傷了根本,大病了一場,仿佛要把曾經(jīng)透支的一下子還回來。
想當(dāng)初我與梅念卿砸進山洞,暈了三天三夜依然生龍活虎的,像個沒事人一樣,還有力氣將梅念卿背出山洞。
倒是梅念卿,除了內(nèi)傷他手腕上有好幾道極深極深的傷口,枯榮師兄說像是他自己劃傷的,且有反復(fù)劃傷的痕跡,但是問他他卻不肯說原因,后來連枯榮師兄也對此諱莫如深。只告訴我因為這幾道傷口梅念卿流血過多,身上極度缺水,要不是師父派的人及時找到我們,梅念卿性命難保也。
早知今日,在那個山洞里我一醒過來就轉(zhuǎn)身走掉多好啊,別救梅念卿,任他自生自滅,天涯閣也不會有此滅頂之災(zāi)了。
我在病中那段日子時醒時夢,精神恍惚,記性變得很不好,時常醒來不知身處何處。
兩位師兄為了不讓我出事,只能輪番守著我。
而我變得越來越嗜睡畏光,我開始不喜歡在白天出門,只有在晚上才會偶爾系上寬大的斗篷,將自己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后,讓師兄帶我出門看看。
那一天剛好是中秋,街上沒有宵禁。
人群熙熙攘攘,我聽見人們都在討論新晉的戶部侍郎。
“小梅大人此次剿滅叛黨功不可沒,一回朝就被首輔大人提做了戶部侍郎,這怕是我朝最年輕的侍郎大人吧?”
“可不是,首輔大人對自己這個義子實在不錯,聽說最近有意讓小梅大人與自己的嫡長女接觸,說不定年后又會有喜訊傳來。”
“要我說小梅大人年輕有為,有才又有貌,便是皇家的公主也配得上的,裴家占了好大的便宜!”
“如今這朝堂誰是真天子,你還看不明白?要不是裴家從旁提攜,梅念卿再有才也不能夠這樣步步高升的……”
我聽得渾身發(fā)冷。
——叛黨?我?guī)煾负螘r成了叛黨?
梅念卿踩著我?guī)煾傅念^顱加官進爵、雙喜臨門,可憐我?guī)煾竻s被冠以叛黨之名掛在城門上示眾,夏日炎炎,聽說還沒到三天,師父就被蛆蟲啃咬,臭味熏天,被來來往往的百姓吐口水辱罵……
我又開始發(fā)病,眼前逐漸一片血紅,伸手去拉身邊的二師兄,卻發(fā)現(xiàn)那個位置早已空無一人。
——不知道什么時候,我與二師兄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沖散了。
我的手開始控制不住地痙攣,我怕嚇到旁人,倉惶將兜帽攏得更嚴(yán)實后奔向角落無人的空巷。
我蜷縮在無人的深巷中,祈禱二師兄能快點找到我,因為我每每發(fā)病都會失去記憶,若沒有人在旁邊看著,還不知道會闖出什么滔天大禍。
我拔出貼身的匕首扎在腿上,期盼這招能一如既往地強迫自己清醒著,始料未及的是這招失靈了,骨肉之痛不但沒有刺激我清醒,濃重的血腥味反而挑唆著我的神經(jīng),令我徹底病發(fā)。
失去最后一絲清明前,我似乎看到深巷盡頭有一人匆匆向我奔來,穿著洗得發(fā)白的石青色道袍。
——是師兄嗎?
他怎么戴著面具?
雖然看不清臉,但那身熟悉的石青色道袍總算讓我安心,緊接著我徹底失去記憶。
再醒來,我身邊守著的便從二師兄換成了大師兄枯榮。
“師兄,”我輕聲道,“其實,我不是生病了,而是被下了蠱蟲對嗎?”
我看到枯榮師兄端著藥碗的手抖了抖,接著他故作鎮(zhèn)定地走過來將藥碗遞給我:“胡思亂想什么呢?先把藥吃了,你放心,師兄遲早會治好你的,難道你還不相信師兄的醫(yī)術(shù)?”
我苦澀地扯了扯嘴角,就是因為太相信枯榮師兄的醫(yī)術(shù),我才會察覺不對勁。
我將那碗藥一飲而盡,果然從苦澀的余味中品嘗出一絲令人作嘔的咸腥味。
這世上沒有任何疑難雜癥能難倒枯榮師兄,也沒有一種病是渴望鮮血的。
我能想到的只有蠱毒這個唯一的解釋。
而會煞費苦心在我身上下蠱的只有梅念卿。
這似乎也能解釋我為何從一開始就對他情根深種,全心全意信任著他。
——真是好大一盤棋啊!
我有些瘋魔地獰笑起來。
他決絕離開的背影、冷漠地讓人將我丟去亂葬崗喂狗、亂葬崗堆成山的同門、死了還要被蛆蟲啃食的師父……一幕幕從我腦海中閃過。
我痛苦地抱住腦袋,低低嘶吼著,像是被困的野獸:“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他!”
從那天開始我完全變了一個人。
我一改傷春悲秋的模樣,以鐵血的手腕將天涯閣殘存的勢力重新整合——天涯閣前山師父的嫡系一派的確被剿干凈,只有我這個罪魁禍?zhǔn)谆钕聛恚笊揭幻}卻因為大師兄察覺不對及時撤離,雖也有折損,到底沒傷到根骨。
他們說我雷厲風(fēng)行的樣子像極了曾經(jīng)的天涯閣閣主,我的師父。
天涯閣的嫡系如今只剩我一人,我理所當(dāng)然繼位,成了天涯閣新任閣主。有大師兄和二師兄在身側(cè)幫襯,這個過程我并沒有受到太大的阻力。
徹底掌控住天涯閣后,我開始暗中與朝中官員來往,一來二去搭上了傀儡皇帝秦承熹。
誰能想到這位表面看起來懦弱膽怯的朽木傀儡,其實是能忍辱負重、臥薪嘗膽的真正的九五之尊,早就預(yù)備好了裴懷瑾等黨羽的陪葬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