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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自序 金鐘大鏞在東序

金鐘大鏞在東序,冰壺玉衡懸清秋。

——杜甫

三十多年來,我更喜歡讀金庸的生平資料,讀金庸小說的評論相對較少。一直深深好奇,是怎樣一個人,竟寫出這樣的小說。長期關注、考索其生平,乃作此《金庸評傳》。

《金庸評傳》,共十一章。最末一章,為“金庸的后半生”,亦可名為“金庸論”,收錄十幾年來陸續寫下的對金庸其人其書的觀察、思考與評說,所談多是發生在金庸后半生的事情或爭議。

金庸的后半生,不是本傳關注的重點。

本傳前十章,主要寫到金庸寫完《鹿鼎記》而“封筆”的1972年,可以名為“金庸的前半生”。寫前半生,而“輻射”其后半生。金庸后半生中,與他關系密切的人與事,在寫他前半生的前十章,幾乎都談及了。

我目前尚無意寫一部完整正規且體例整飭的傳記,給自己定下的第一要求是,有話則長,無話則短,務求言之有物。由金庸前半生的某一文或某一事,往往生發開去,談得很多,談及很遠。例如,本書第二章,由金庸小學時代所愛讀的中外小說作品,直接談到它們對其小說創作的影響。

《金庸評傳》首先要盡量解決資料與思路的問題。金庸“全傳”,以后會寫,寫在“評傳”的基礎上,卻不是要取代“評傳”。兩“傳”,可以并存并行。

金庸晚年,越來越重視自己的小說創作。

金庸曾說:“寫小說比較有成就感一點。《明報》也辦得很好……但新聞工作是一個短期的,不是永久性的,而文學創作是一個長期的、永久的事情。”(譚勝《金庸訪談錄》)

在另一場合,金庸又說:“我真正覺得有點成就的是寫小說。說做生意,香港有很多很成功很賺錢的生意人;說辦報,全世界有很多很好的很受歡迎的報紙……小說不同,一百年之后或者還有人看呢……如果后人說我是這個時期‘一個很受歡迎的中國小說家’,我已經心滿意足了。”

1994年在北大,有同學問:“武俠小說在您生命中的比重大不大?”金庸答:“實際上最初比重不大,我主要的工作是辦報紙,但是現在比重愈來愈大。現在報紙不辦了,但是小說讀者好像愈來愈多……這是無心插柳了。我本來寫小說是為報紙服務,希望報紙成功。現在報紙的事業好像容易過去,而小說的影響時間比較長,很高興有這樣的一個成果。”

1999年,金庸說:“作為自己的定位,工作時間跟精力大都放在辦報紙上,但實際上卻是個小說家。確切地說,我是個小說家、老報人。再過幾十年,可能人家只知道我是個小說家,而不會記得我是個報人。”(萬潤龍、徐有智《金庸訪談》)

2005年,萬潤龍問:“您一生中取得的成就是多方面的,小說家、報人、社會活動家、學者等等。如果讓您自己選擇,您認為您最大的成就是哪一類?”金庸稍作考慮后回答:“就影響而言,應該是小說……有這么多成億的讀者跟著我的小說展開想象的空間,對我來說是十分開心的事。”

金庸作為“報人”,作為社會活動家,其重要性,隨著時間推移,將不斷衰減。其小說家身份,必將日益凸顯。金庸前半生(1972年之前)的經歷在他十五部小說中留下的印記,就格外值得重視。

“金庸”是1955年的查良鏞開始寫小說時為自己起的筆名。1972年,查良鏞“封筆”,不再寫小說。之后他主要是給《明報》寫社評,都不以“金庸”署名。這部《金庸評傳》,以1972年之前為主,也還說得過去。

金庸的身份,首先是小說家,本傳關注他“封筆”之前的社會經歷,亦關注其閱讀經歷(看京劇、看電影、聽歌劇、聽民歌等,皆可歸于“閱讀”)。非唯金庸,所有的文學家,其創作所受影響,都不外這兩者。

以1972年為界,后半生,金庸行走于海峽兩岸(1973年,金庸首訪臺灣地區,會晤對岸實權人物蔣經國、嚴家淦),更風光,更聞名;之前,他前半生的生命經歷,更重要,更值得關注。

“修辭立其誠”,我寫出的,只是我個人對金庸和金庸小說的真實看法。寫這部評傳,并不想討好誰,更不想惹誰不高興。朋友們要是感興趣,讀了,對我的金庸觀,必有贊成的,不贊成的或許更多。朋友們贊成還是不贊成,不是我寫作時所考慮,更不是我寫成后所能左右的了。

歌德曰:“從來沒有人真正理解過我,我也從來沒有完全理解過任何人;沒有人能理解其他人。”現在與將來,我都不奢望寫出一個“真實的金庸”,只求寫出自己對金庸其人其書的真實看法。

很多時候,我只是提供一種思路、一種可能性,指出金庸“可能”是這樣的金庸——真實與否,真實度幾何,皆無從驗證。這些看法,是正確的成分更多一些,還是錯誤的成分更多,有待大批評家丹納眼中那最大的批評家,也就是時間和人民,來判定。

由著我的性子和認知,確實考慮過,要在每句話里面都加上“可能”或“個人認為”等字樣,總嫌啰唆得太不成話,只索罷了。

法朗士認為:“客觀的批評并不存在,正如客觀的藝術并不存在。”我們沒必要強求自己更“客觀”,如實地說出自己對某人某作的“主觀”看法,已經很可以了。每個人都說出自己的“主觀”看法,眾聲喧嘩,相互激蕩,假以時日,整個社會就會形成對這個人或這部作品比較接近“客觀”的、更為公正的評價。

金庸文學成就之高低,唯天下后世可定。今時今人自不妨各抒己見,卻大可不必過分自信,認定自己所作評價,便是千古不刊之定論。

有些文學家,如“大歷十才子”,生前聲名顯赫,在后世的文學史上終于光芒盡斂。有些文學家,如陶潛,如杜甫,生前的聲聞并不顯著,很多年后,其文學成就才得到社會普遍認可。

小說與戲劇、與詩歌又有不同。早期的小說家與戲劇家,無論作品多么受歡迎,讀者多么廣眾,深愛這些作品的讀者,囿于時代的偏見,并不認可小說家和戲劇家的文學地位。近在百年前,所有的戲劇與小說,在絕大多數國人眼中,還都是通俗的,是庸俗的,是低俗的。曹雪芹逝后一百多年,其成就方得普遍認可。王實甫、關漢卿得到承認,更是他們死后六百年的事了。西方的莎士比亞、塞萬提斯等人,最早也被視為“通俗”,幾百年后,其作品才真正“經典化”。

當世小說家,其文學成就之高低,唯天下后世可定。

為金庸寫傳,我無意給自己預設一個或“俯視”,或“仰視”,或“平視”的立場——什么事,預設立場,刻意為之,就不好了。我也不介意有誰說我俯視、仰視或平視了金庸——如實地寫出我之所“視”,就夠了。

說金庸小說只有59分的高度,未必就是俯視(后世的評價可能還在59分以下)。說金庸小說有90分的高度,也未必就是仰視(后世的評價可能更在90分以上)。刻意強求自己“客觀”評價金庸小說,不高不低,給它一個70分,這種態度看似超然,其實只是鄉愿。

包不同先生曰:“至于男子漢大丈夫,是則是,非則非,旁人有旁人的見地,自己有自己的主張。”此語最好。當然,在坦然說出自己真實觀點的同時,也要記得,像世上每個人一樣,自己并不代表“絕對真理”。

南開大學陳洪教授認為,金庸小說會成為五百年后的《水滸傳》,是否就是在“仰視”金庸及其小說?

馮其庸說:“我一邊研究《石頭記》,一邊卻酷愛讀金庸的武俠小說,我曾戲稱自己有了‘金石姻緣’。”又說:“武俠小說屬于中國的俗文學,從文學范疇所言,金庸的武俠小說與《水滸》《三國演義》《西游記》都歸屬于俗文學……俗文學占了中國四大古典小說的四分之三,你總不能不承認吧?《水滸》《三國演義》《西游記》有這么高的文學地位,金庸的武俠小說為什么在文學史上沒有地位呢?”(曹正文《聽紅學家馮其庸說“金學”》)謝有順也有同樣的觀點。在某些人看來,馮、謝二先生,自然也是在“仰視”金庸。

金圣嘆說:“天下之文章,無有出《水滸》之右者,天下之格物君子,無有出施耐庵先生之右者。”當他提出這驚世之論的時候,絕大多數讀書人,都以為他是在“仰視”施耐庵。時至今日,絕大多數讀書人,都不覺得金圣嘆在“仰視”。“仰視”與否,最終要靠時間和人民給出答案。俄國偉大的文學批評家別林斯基認為:“在所有的批評家中,最偉大、最正確、最天才的是時間。”

金圣嘆在《讀第五才子書法》中,直嘆氣:“某嘗道《水滸》勝似《史記》,人都不肯信。”將金庸小說與《水滸傳》相提并論,就有人說這是“金庸吹”,殊不知三百多年前,金圣嘆將“閑書”《水滸傳》與《史記》相提并論,在時人眼中,正是不折不扣的“《水滸》吹”。

認定自己“絕對正確”,才好意思指責別人在“吹”或“黑”。不同意別人對某作者、某作品的評價,一一指出您認為他哪些地方說錯,就可以了。不講理,只給人扣上“吹”或“黑”的大帽子,“平和中正,憨態可掬,悠悠然做出天下無人不偏激,唯我一人得中庸之道的嘴臉”,很沒有必要。

別人給出的評價更高,就認定他在“仰視”。這種論調,煞是可笑,太把自己當回事。哈耶克說得好:“自由的精神就是對自己是否正確不是很有把握的精神。”

以上,談的是金庸其書。談及金庸其人,他的品行,在那些道德特別高尚的人看來,真是千瘡百孔。他們當然有資格大肆指摘金庸的品德,我卻沒有。因為我自己的品行就很一般,所看到的金庸,竟是“大醇小疵”的了。

金庸在小德上有出有入,在大節上卻是無虧無愧。

除了對不起前妻朱玫,金庸似乎再沒做過什么真正“缺德”之事。從已有的可信的資料來看,金庸的品德或許不夠好,但至少不比我更壞。我還不曾忘記自己是什么德行,不僅是不敢苛責金庸一人,對任何像金庸這樣沒有重大道德問題的人,都不敢投以嚴苛的眼光。我不配!

真正達到“圣賢境界”的人,是不會以圣人標準強求于人的;自己都還不是,又有什么資格要求他人都要做圣人?

高中時期,金庸已經通讀了英文版《圣經》,而終于皈依佛學。我亦非基督徒,但是,對于《圣經》所書“沒有義人,連一個也沒有”之體會,并不比某些身為基督徒的傳記作者更淺。

加于金庸其人其書的種種污蔑不實之詞,本傳往往不惜辭費,予以辯駁,因為我一向深信:為人辯冤白謗,是第一天理。

金庸小女兒查傳訥認為:“他的小說就是他的平生。”這一點,我有同感。本傳,也往往由金庸的經歷,談及他的小說,再由金庸小說的人物、情節、理念與情懷,談回金庸本人。通過讀其書,做到知其人。時時警醒,盡量不要過度解讀,但事實上不可能完全避免。

本書第七章、第九章和第十章,對金庸小說有較深入的分析。分析的雖是金庸小說中的人物與情節,實質還是關注小說作者金庸其人,關注他的個性,他的抱負,他的思考,他的矛盾,他的困惑。這些文字,應該寫在《金庸評傳》,而不是《我看金庸小說》這類書中。

絲毫不敢編造故事,這部評傳,收錄的是我認為比較可靠的資料,以及根據這些資料做出的某些推測。哪些采自可靠的資料,哪些只是我個人的推測,行文中應該很容易看出來。

可能性非常大的推測,我才會寫出;然而推測只是推測,可能性再大的推測也不見得就是事實,這一點,我還知道,還記得的。可信與否,朋友們當自行斟酌。

金庸在長文《在臺所見·所聞·所思》的第一節寫道:“‘所見、所聞’是真實的。‘所思’則是個人的感想,其中不可避免的有個人的偏見,個人的淺薄無知……”本傳所采用的資料,總是力求真實可靠,而書中所做的推測,也只是我個人的推測,不可避免地有我個人的偏見和個人的淺薄無知。

書中引用的金庸或他人的說法,如果采用轉述方式,少用引號(這并不難,也不很麻煩),朋友們讀起來還能稍微流暢些,但我一向認為,引述各種資料,總要力求準確,所以書中的引號仍然很多,《金庸評傳》的可讀性不免有所損傷,而愚衷如此,鑒諒則個!

不限于與金庸有關的資料,《金庸評傳》中用到別人的觀點,基本上都是直接抄錄。清代學者陳澧認為:“前人之書當明引,不當暗襲……明引而不暗襲,則足見其心術之篤實。”對我而言,最愛“明引”,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即別人的語言表達,都比我更高明,如蒙田所言:“有時由于拙于辭令,有時由于思想不清,我無法適當地表達意思時就援引其他人的話。”錢鍾書則曰:“善運不亞善創,初無須詞盡己出也。”

《金庸評傳》無論引用哪位大名人的話來為我代言,只是我個人贊同他的此一觀點,不是說他每句話都對,不容置疑。(與我相同的)此一觀點,正確與否,每位朋友當然自有權衡。

沒有冷夏、傅國涌兩位所寫傳記在前,此傳就很難寫起。

一直很感謝冷夏,寫出第一部比較完整全面的《文壇俠圣——金庸傳》(稍后,費勇和鐘曉毅兩位先生所著《金庸傳奇》也不錯,只是太簡略),使我比較深入地了解了金庸的生平梗概。

金庸從來不穿牛仔服,冷夏卻說1950年金庸穿著牛仔褲到北京外交部求職,這一錯誤已由金庸本人指出。但我看冷夏的《文壇俠圣——金庸傳》,大的、事實上的錯誤,并不很多。服裝問題是小節,能避免自然更好。

冷夏這部《文壇俠圣——金庸傳》,最大的問題,是把傳主作為“成功人士”,而不是文學家來寫。這部傳記,固然有這樣那樣的問題,但確乎是填補空白的著作。這部書陪我很久,該書提供的資料,對我理解金庸其人其書,助益甚大。

傅國涌對金庸其人其書的解讀,我幾乎都不贊成,但對他在搜集資料上做出的努力、表現出的功力,我十分佩服,十二分感謝。

傅國涌用到的資料,有些我很早也看過了,但金庸早期的三篇佚文,金庸的《明報》社評,不通過傅先生,我讀不到。

沈西城舊作《金庸與倪匡》,還有2018年12月出版的《金庸逸事》,兩本書篇幅都不很長,對我啟發卻很大。

要了解金庸的報業生涯,張圭陽所著《金庸與〈明報〉》一書不可不讀。傅國涌《金庸傳》寫金庸的辦報經歷,多取材于此書。這部《金庸評傳》亦然。通過張先生的著作,我也多讀了幾篇《明報》社評。

嚴曉星《金庸年譜簡編》、牛阿曾《〈金庸年譜簡編〉補正》,皆完成于拙著初稿寫成之后,我又據之做了一些增益修正。

查玉強兄搜集金庸十幾位同學的文章,又訪問金庸的親友同學,輯成《同學眼里的金庸》,搜羅細密,耗時費心,功德甚大;并通讀這部《金庸評傳》,提出不少寶貴意見,至情可感。

本傳對金庸1972年“封筆”后的生平著墨較少,最重要原因,就是今日我尚無機緣讀到全部《明報》,尤其是金庸的《明報》社評,掌握的資料仍太少。

一部完整的《海寧查良鏞先生大傳》,總是要寫的。請俟他日。

2016年8月 初稿

2023年7月 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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