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前言
- 制造貧困:一個美國問題
- (美)馬修·德斯蒙德
- 3509字
- 2024-06-03 14:37:40
美國的貧困狀況為什么如此嚴重?我寫這本書,就是為了尋找這個問題的答案。成年以后,我大部分時間都用來研究和報道貧困問題。我曾在非常貧困的社區居住過,也曾與全國各地生活在貧困之中的人共度時光;我仔細研讀統計數據和官方報告,聆聽社區組織者和工會代表的心聲,向他們學習;我起草公共政策,學習福利制度、城市規劃和美國種族主義的相關歷史,還在兩所高校授課,講授有關不平等問題的課程。即便如此,我仍然感到自己無法從根本上解釋貧困這個問題。在這個富饒的國家,怎么會存在這么多的苦難?我給不出一個清晰而有說服力的解釋。
我從小就開始關注貧困問題。小時候,我家住在亞利桑那州溫斯洛郊外幾英里[1]的地方,房子價值6萬美元。溫斯洛是一個小鎮,66號公路從這里穿過,往西走是弗拉格斯塔夫市。房子很小,是木質結構的;房子周圍是壓實的土地,雜草叢生。我很愛我的家,愛那個燒木柴的爐子,也愛那幾株俄羅斯橄欖樹。我們一家搬到這里來,是因為我父親在附近的第一基督教會擔任牧師。牧師收入不高,全靠信眾的奉獻。我爸常發牢騷,說鎮上的鐵路工人都比他掙得多。父親能讀懂古希臘文,但比不上鐵路工人有工會。
如果家里什么東西壞了,我們要么學著自己去修,要么就湊合著用。有一次,我拿著一把紅色萊德氣槍把窗戶打穿了,就一直沒有修理;還有一次,我和家里的一位朋友在一個廢品回收站淘來了適配的零件后,一起為我的第一輛皮卡車換了一臺發動機。后來,父親丟了工作,銀行把我們的房子收走了,那時候這種事還不常見,于是我們學會了沒有房子住也能湊合過日子。總的來說,我把這件事怪在了我爸頭上。但有時候我也想不通,我們國家為什么要用這種方式來對待一個遇到難處的家庭呢?
為了能上大學,我申請了能申請的所有獎學金和學生貸款,最終進入亞利桑那州立大學學習。與此同時,我也勤工儉學:早晨在星巴克調過咖啡,還做過電話推銷員,你能想到的工作我都干過。暑假期間,我就不聲不響回到老家附近的一片林區,在那做荒地消防員;開學后,我就和校園周圍那些無家可歸的人待在一起——不是作為志愿者去幫他們準備餐食、送衣物,而是和他們坐在一起談天說地。回想起來,這段經歷幫助年少的我厘清了我所看到的世界,那就是:這世界有太多、太多的錢。在我的老家溫斯洛,有的人比別人家境好一些,但不像這里的差距這么大。我有同學開著寶馬車和野馬敞篷車上學,而我在大學期間基本沒有車開,就算有,也只是一輛1978年的福特F-150皮卡。車的發動機是從廢品回收站撿來的,車底板有幾個大洞,開起來的時候能看到路面從車底飛速掠過。我的同學們去餐廳吃壽司,而我在宿舍里囤沙丁魚罐頭和蘇打餅干。學校的主校區在鳳凰城郊的小鎮城,當地政府花費幾億美元在沙漠中央建造了一個長達兩英里的人工湖,這個巨大的“水塘”每年都有2/3的水會蒸發掉。而和這里幾條街之隔的地方,就有人在沿路乞討。我不明白,這種程度的赤貧怎么能夠和那樣的豐饒與浪費同時存在?
我開始在課堂上追尋這個問題的答案,希望我選修的課程能幫助自己理解這個國家,去搞明白它為什么有著如此令人不解的、赤裸裸的不平等。后來在威斯康星大學讀博期間(只有這個項目錄取了我),我繼續探究這個問題。我研究的課題是住房危機,為了盡量近距離了解自己的課題,我搬到了密爾沃基市,先住在一個移動屋營區[2],然后搬進一處群租房里。我和一些被房東趕出來的家庭成了朋友,在之后幾個月甚至幾年的時間里追隨著他們的足跡:我睡在他們住處的地板上,看著他們的孩子長大,和他們一起爭吵、說笑;后來,我也參加過其中一些人的葬禮。
在密爾沃基市,我結識了幾位老奶奶,她們住在沒有暖氣的房車里。當冬天來臨,她們就裹著毛毯,祈禱自己的便攜式取暖器千萬別出毛病。我曾經見過一處公寓里住著好幾個孩子,家里沒有大人,孩子們在一個春雨綿綿的日子里被掃地出門。在母親過世后,他們就繼續住在這間房子里,直到警長上門將他們趕走。離開密爾沃基后,我在全國各地結識了許多貧窮的人,他們為了尊嚴和正義努力奮斗——也有人只是為了活下去而斗爭,畢竟生存本身已經很艱難了:在新澤西州,有一些家庭保健護理員明明做著全職工作,卻沒有住處;在加利福尼亞州,快餐店員工努力抗爭,只為爭取到能維持生計的薪資;在明尼阿波利斯市,無證移民通過谷歌翻譯軟件與鄰居們交流,組織起來爭取平價住房。
這就是我們國家真實的樣子:作為世界上最富有的國家,貧困問題卻比任何其他發達民主國家都要嚴重。如果美國的貧困人口單獨成立一個國家,這個國家的人口將比澳大利亞和委內瑞拉都多。美國有近1/9的人(包括1/8的兒童)生活在貧困之中;有超過3800萬人買不起基本生活必需品,多達1.08億人年收入不超過5.5萬美元,很多人掙扎在貧困和溫飽之間。[3]
在美國公立學校就讀的孩子當中,有100多萬人無家可歸,他們要么住在汽車旅館,要么在車里、收容所和廢棄的建筑物中過夜。許多人在進了監獄后,突然發現自己的健康狀況有所好轉——他們貧困的自由之身,過的生活還不如監獄里的條件好。美國有超過200萬人家里沒有自來水和抽水馬桶。在弗吉尼亞州,有居民從被污染的溪流里汲取飲用水;在納瓦霍原住民保留地,人們要帶著水桶開好幾個小時車去灌水回家。像鉤蟲病這種人們以為早就消滅了的熱帶病,又在美國鄉村的那些貧困社區卷土重來,這往往是因為不達標的凈水系統讓孩子們接觸了臟水。[4]
美國每年比中國多產出價值5.3萬億美元的商品和服務。我們的GDP(國內生產總值)比日本、德國、英國、印度、法國和意大利這些世界經濟排名第三至第八的國家加起來還要高。僅加利福尼亞州的經濟規模就超過了加拿大,紐約州的經濟規模則超過了韓國。[5]美國的貧困并不是因為缺少資源,而是因為缺少其他的東西。
描寫貧困的書籍往往是圍繞著窮人來書寫的,過去100多年來都是如此。1890年,雅各布·里斯在《另一半人怎樣生活》一書中描寫了紐約貧民窟的惡劣條件,并用照片將那些在小巷中睡覺的臟兮兮的孩子們記錄了下來。10年后,簡·亞當斯描寫了芝加哥移民工人悲慘的生活:來自俄羅斯的13歲女孩因為無法償還3美元的貸款而自殺;剛生下孩子的媽媽被迫長時間工作,導致奶水浸透了衣衫。詹姆斯·阿吉和沃克·埃文斯有關大蕭條時期的報道,以及多蘿西婭·蘭格的新聞攝影,都將風塵仆仆、頹廢消沉的佃農形象深深地刻在我們的集體記憶中。1962年,邁克爾·哈靈頓出版了《另一個美國》,希望通過這本書讓人們看到那幾千萬被“拋諸腦后”的人。兩年后,美國總統林登·約翰遜和夫人克勞迪婭到訪阿巴拉契亞地區,來到一戶丟了工作的鋸木工人的家,坐在用粗木制成的門廊上,身邊圍著幾個衣衫襤褸、牙齒凌亂的孩子。[6]
這些作品幫我們看到了貧困的面貌,這一點至關重要。但是,它們并沒有(也無法)回答最根本的問題,那就是:為什么?為什么美國的貧困問題如此嚴重?在我看來,這個問題需要另一種解法。要理解貧困產生的原因,我們不能只盯著窮人本身。我們這些擁有特權、過著豐裕生活的人,必須檢視自己。我們——我們這些生活安穩、有保險、有住房、受過大學教育、受到保護、幸運的人,是否與他人遭受的這種毫無必要的痛苦之間有著聯系?這本書試圖回答這個問題,它是為“我們”所寫的。因此,雖然這是一本關于貧困的書,但它不僅僅是關于窮人的。相反,它寫出了“與另一半相對的那一半”是如何生活的,是一個關于一些人如何受到壓制以便另一群人能夠蓬勃發展的故事。
根據我自己多年的研究和報道,以及社會科學領域的其他研究,我在書里闡述了為什么美國存在這么嚴重的貧困問題,并提出了消除貧困的辦法。當然,消除貧困需要新政策的出臺,需要政治運動的重振;同時,還要求我們每個人以自己的方式成為“貧困廢除主義者”,不要把自己的美好生活建立在鄰居的苦難之上,不再在無意間成為窮人的敵人。
注釋
[1]1英里≈1.609千米。——編者注。
[2]移動屋又稱活動房屋或拖車房,通常造價低廉,主要供低收入人群居住。移動屋營區是此類房屋集中的地區。——譯者注。
[3]Matthew Desmond,“Severe Deprivation in America:An Introduction,”RSF:The Russell Sage Foundation Journal of the Social Sciences 1(2015):1-11;Liana Fox,The Supplemental Poverty Measure,2019(Washington,D.C.:U.S.Bureau of the Census,2020),fi gure 2,appendix table 1;Organisation for Economic Co-operation and Development(OECD) Data,“Poverty Rate(indicator),”Organisation for Economic Co-operation and Development,2022;U.S.Census Bureau,Current Population Survey,2021 Annual Social and Economic Supplement,HINC-01;U.S.Census Bureau,Table B-1.People in Poverty by Selected Characteristics:2019 and 2020.另見:PolicyLink,100 Million and Counting:A Portrait of Economic Insecurity in the United States(Oakland,Calif.:PolicyLink,2018)。
[4]DigDeep and the U.S.Water Alliance,Closing the Water Access Gap in the United States:A National Action Plan(Los Angeles:DigDeep,2019),8,12;Megan McKenna et al.,“Human Intestinal Parasite Burden and Poor Sanitation in Rural Alabama,”The American Journal of Tropical Medicine and Hygiene 97(2017):1623-28;National Center for Homeless Education,Student Homelessness in America:School Years 2017-18 to 2019-20(Greensboro,N.C.:National Center for Homeless Education,2021),1;Monica Parise et al.,“Neglected Parasitic Infections in the United States:Needs and Opportunities,”The American Journal of Tropical Medicine and Hygiene 90(2014):783-85.
當然,從長遠來看,監禁所帶來的其他問題,尤其是孤立和暴力,會對健康造成損害。見:Bruce Western,“Inside the Box:Safety,Health,and Isolation in Prison,”Journal of Economic Perspectives 35(2021):97-122,109;David Rosen,David Wohl,and Victor Schoenbach,“All-Cause and Cause-Specific Mortality Among Black and White North Carolina State Prisoners,1995-2005,”Annals of Epidemiology 21(2011):719-26;Christopher Wildeman and Christopher Muller,“Mass Imprisonment and Inequality in Health and Family Life,”Annual Review of Law and Social Science 8(2012):11-30.
[5]U.S.Bureau of Economic Analysis,GDP Summary,Annual by State(Washington,D.C.:U.S.Department of Commerce,2022);The World Bank,GDP(Current US$)(Washington,D.C.:World Bank Group,2022).
[6]Jane Addams,“Jane Addams's Own Story of Her Work:The First Fifteen Years at Hull-House,”Ladies’ Home Journal,April 1906,11-12;Jane Addams,Twenty Years at Hull-House with Autobiographical Notes(New York:Macmillan,1912),175-76;James Agee and Walker Evans,Let Us Now Praise Famous Men:Three Tenant Families(New York:Mariner Books,1941);Michael Harrington,The Other America:Poverty in the United States(New York:Penguin Books,1962),170;Jacob Riis,How the Other Half Lives:Studies Among the Tenements of New York(New York:Penguin,1997 [18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