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推薦序二 美國式貧困的根源與出路[1]
- 制造貧困:一個美國問題
- (美)馬修·德斯蒙德
- 5318字
- 2024-06-03 14:37:40
美國社會學者馬修·德斯蒙德所著的《掃地出門:美國城市的貧窮與暴利》曾廣受贊譽。在此書中,他別出心裁地使用小說體記敘了美國密爾沃基市的窮人陷入的困境:他們因為被房東驅逐而流離失所,又因為被掃地出門而連帶整個家庭厄運連連。
而在其最新出版的《制造貧困:一個美國問題》(Poverty,by America)一書中,德斯蒙德將視野從美國窮人面臨的住房問題轉向美國社會的貧困問題。此書延續了《掃地出門》的文風,作者追憶自己的童年、反思當下的生活,感慨貧困在撕裂社會,而富有在離間社會,唯有消除貧困才能真正推動美國社會的繁榮和發展。
在德斯蒙德看來,美國式貧困是系統性的社會問題,根源在于赤裸裸的剝削與偽善的政治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美國社會中一部分人的富有,是建立在另一部分人的貧困之上的。他提出,要想消除美國式貧困,必須通過這部分富人的參與、回饋乃至犧牲來實現。
根深蒂固的貧富二元結構
德斯蒙德指出,貧困是“社會弊病的死結”,與我們關心的一切社會問題都息息相關。他進而一針見血地指出:資本主義社會總是偽善地把貧困復雜化,而拒絕承認一個顛撲不破的簡單道理——貧困不過是剝削的結果。
美國社會的貧困是一種“結構性不道德”,富人對窮人的剝削上升到了社會層面。德斯蒙德強調,美國窮人的貧困有三大原因:首先是窮人受到剝削,喪失各種權益;其次是富人受到優待,加劇馬太效應;最后是排外的富有社區不斷集聚財富,使在貧民窟的窮人失去翻身的希望和機會。換言之,美國的窮人由富人制造,富人得到,代價就是窮人失去。因此,只關注窮人本身,是無法幫助他們擺脫貧困的,必須將富人也納入考量。
事實上,如果我們將視野放寬,就不難發現,古今中外的貧困問題往往都由剝削所致,概莫能外。例如,托爾斯泰搬到莫斯科之后發現,城市的窮人之所以貧窮,是因為富人的剝削,“這個道理在19世紀的俄國適用,在今天的美國同樣適用。問題不在于‘雖然’我們很富有,‘但是’這個國家還存在很多貧困;而在于‘因為’我們很富有,‘所以’這個國家還存在很多貧困”。韓國電影《雪國列車》則以寓言形式呈現出如下事實:哪怕到了世界末日,同樣一輛列車上,末節車廂的窮人猶如奴隸一般掙扎過活,前面車廂的富人卻醉生夢死依舊。
而在貧富二元結構之下,科技水平進步也好,生活水平提升也罷,并不能改變美國社會的貧困,因為貧困和資源投入多寡無關,只和資源如何利用、管理有關。當下美國,富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富有,甚至超過了不少其他發達國家,卻仍然無休止地索取;而美國窮人則不得不為美國富人的貪得無厭買單,恰恰是他們生活的凄慘無望,支撐著其他美國人的優渥生活。德斯蒙德提到,美國不是只有一個銀行業,而是有兩個——一個面向窮人,另一個面向其他人——就像美國也有兩個房地產市場和勞動力市場一樣。美國生活的二元性,使既得利益者很難記住窮人是遭受剝削的勞動者、消費者和借款人,因為他們恰巧不是窮人。美國社會的許多特征不是破碎的,而是割裂的。
福利政策失靈與“私域奢靡而公域貧瘠”
那么,美國的福利制度能否有效地幫助窮人呢?很遺憾,答案是否定的。
作為一個福利國家,美國的福利體系可以說就像一個“漏水的桶”,到頭來只能竹籃打水一場空。1996年,克林頓總統改革福利制度,允許各州有自由裁量權來分配福利資金。此后,由于各州政府的不作為和非營利組織的舞弊,本應援助窮人的資金時常被挪作他用或是白白浪費。大量政府福利都流向了富人和中產階級,而不是低收入人群。
令人齒冷的是,富人與中產階級一方面通過種種手段牟取巨額政府福利,另一方面卻不認為窮人也應該得到同樣的援助。德斯蒙德指出,“政府援助其實是一場零和游戲。最大額度的政府補貼并非旨在幫助貧困家庭擺脫貧困,而是用來確保富裕家庭能繼續保持富裕,這樣一來,留給窮人的資源就更少了”,“美國政府給最不需要幫助的人提供了最多的幫助。這就是我們國家福利體系的本質……”。例如,殘疾人申請福利救濟往往難以成功,不得不多次申請,并委托律師來幫助申請,原本應由殘疾人領取的救濟金,會被律師攫取其中很大一部分。
美國經濟學家約翰·肯尼思·加爾布雷思在1958年出版的《豐裕社會》(The Affluent Society)一書中指出,私人財富積累會加速超過公共服務投入。人們越是富有,對公共服務的依賴程度就越低,公共服務獲得的投入也就越小;反過來,人們越是貧窮,對公共服務的依賴程度就越高,公共服務需要的開支也就越大。德斯蒙德說:“在美國,貧窮的一個明確標志是依賴公共服務,而富裕的一個明確標志則是遠離公共服務。”然而,美國的富人和窮人卻不約而同地仇恨公共服務:富人仇恨公共服務,是因為他們要為此繳稅,卻無須使用它;窮人為公共服務而憤怒,是因為他們依賴公共服務,而它卻每況愈下。
當下,美國公共財政收入的增長速度遠遠趕不上私人財富的增長速度,這就使得“私域奢靡而公域貧瘠”成為美國社會的關鍵特征之一,杜甫詩句中“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慘狀,竟然成為美國城市隨處可見的現象。公共服務均等化才能推動社會公平,而“機會的商品化”則扼殺了社會流動的希望,進一步加劇社會不公平。更糟糕的是,“私域奢靡而公域貧瘠”還會陷入自我強化的怪圈之中,不斷撕裂社會。美國政府持續削減稅收,這就意味著“私人得利,公眾受損”,使得公共服務投入不斷減少,加之公共服務的私營化,進一步拉大了貧富差距。由此帶來的結果便是:中高收入人群得到了大量政府補貼,不僅不會心懷感激,甚至表現出反政府的政治立場,并更加積極地通過投票來抵制政府救濟窮人;難以獲得政府補貼的窮人卻更加懂得感恩,對政府表現出更高的認可。這種政治上的反諷和悖論,是美國式貧困的真實寫照。
破除錯誤觀念才能找到出路
既然現行的福利政策是失靈的,出路又在何方呢?德斯蒙德強調,“如果我們看不見剝削是如何令人們陷入貧困的,我們最終設計的政策要么效果有限,要么干脆完全沒用”。所以,重新全面、深入地思考和質疑那些我們過去認為不證自明的理論,才能樹立真正正確的觀念,制定真正正確的政策,進而走出當前的困境。
德斯蒙德說,美國人代代相傳的口號是“解藥(給窮人的援助)其實是毒藥”,許多人真誠地相信,政府為窮人提供社會福利,會導致他們成為不勞而獲的懶人。制定反貧困政策的前提,就是破除高福利有害論。正是因為不斷有人鼓吹這種論調,久而久之讓人們信以為真,將低福利視為理所當然,甚至因為獲得高福利而自責不安。這種“稀缺思維”的形成,恰恰是上了那些別有用心的人的當。政客熱愛人為制造稀缺性危機,并使之日趨常態化,在這種政治綁架之下,人們的認知會遭到扭曲,往往不敢表達自己的真實需求,甚至心甘情愿地接受低福利困境。“稀缺性讓各個議題之間互相沖突,讓鄰里產生矛盾”,這種政治上的“稀缺性轉移”,就像情感領域的“煤氣燈效應”一樣,會歪曲事實、混淆視聽。
德斯蒙德特意澄清了美國社會流行的種種謬說。提高最低工資標準歷來被認為會增加政府支出、抬升失業率,實際情況并非如此。人們高估了工會對經濟的危害,卻沒有認識到工會對保障工人權利的重要性。工會的規模和力量越來越弱的結果是,工人的學歷越來越高,實際工資卻沒有任何增長,年輕人的未來也一片黯淡。認同移民涌入和單親家庭是貧困的主要原因這種觀點,無異于倒果為因,因為經濟穩定才是反貧困的有效手段。將貧困遷怒于其他國家爭奪了美國制造業的工作機會,更是無稽之談。不少看似反貧困的福利制度,實際上起到了反家庭的效果,人為離間家庭而不是推動家庭和諧。例如,相較于按家庭為單位,父母各自申請可以獲得更多福利——是否離婚是個人自由,但公共政策設計不應使單親家庭陷入困境。德斯蒙德喟嘆道,“貧困持續存在是因為有些人聽之任之,并且樂見其成”。
全方位地幫扶窮人
樹立了正確的觀念,應該如何幫扶窮人、消除貧困?德斯蒙德指出,為了根除貧困,要爭取廣泛的社會支持,重構社會安全網,堅持公平稅負。
美國社會之所以無法擺脫貧困,就在于滋生貧困的政策難以推翻,而消除貧困的政策無法持續推行。比如,美國在新冠疫情期間推出的緊急租房援助計劃,大大降低了窮人被掃地出門的風險。但是,當疫情結束后,因為政策得不到多方支持,窮人租房難的問題又卷土重來。所以,為有利于反貧困的政策爭取更多支持,需要聯合包括工會、媒體、學者在內的一切力量來協力推進,社會公眾都應該參與其中。
因為最低工資保障不到位,美國不少州的最低工資低于聯邦標準,甚至餐館、酒店還出現支付“低于最低工資”薪水的現象。提高最低工資標準,可以讓勞動者有更多時間休息,減輕身心壓力,避免過勞死。這可以讓人們從為生計而工作的奴隸,變成有安全感的人。
社會學家杰拉爾德·戴維斯認為,我們的祖輩有事業,我們的父輩有工作,而到了我們只有任務。企業越來越傾向于購買勞務派遣服務,這使大量工作成為臨時性的,也導致工作條件惡劣、工資待遇越來越差。密薪制和競業禁止條款等限制,也讓人們在選擇工作和職位晉升方面遭遇困難。工人和雇主之間的權力失衡,使剝削變本加厲。在人工智能技術的威脅下,“全民基本收入”理論在硅谷開始流行,這同面向窮人的社會福利是一脈相承的。因此,要通過工會把工人組織起來,提高他們集體行動的能力。德斯蒙德指出,舊有的工會組織早已無法代表工人維權,也沒有吸納服務性行業工作者(包括有色人種和新就業形態下的勞動者)。要改變工會的組織模式和抗爭方式,使一個地區和行業的工人可以聯合起來,共同維護工人權利,抵制剝削和不公平。
美國城市的房東抬高房租,欺壓低收入家庭,讓他們面臨被驅逐的風險。相較于高中檔住房,反倒是品質惡劣的低檔住房獲利最多,因為房租不會低太多,而開支卻很低。房東賺得更多的同時,也意味著低收入家庭的房租負擔更重。黑人往往被拒絕貸款買房,他們別無選擇,只能租房,這就給了房東可乘之機。在住房市場,銀行對為低收入社區提供按揭貸款沒有興趣,因為風險高而利潤低。德斯蒙德建議,要打破當前的排他性區劃,推動包容性區劃,使低收入家庭負擔得起住房,并促進社區多元化發展。政府應該介入援助,讓窮人可以貸款買第一套住房。類似于合作公寓這樣的集體嘗試,也可以讓窮人擺脫貪婪的房東,以更低的租金租房。
美國的傳統銀行和信用體系往往將窮人拒之門外,他們不得不訴諸當鋪、錢莊等渠道融資,這可以說是一種“掠奪性納入”。例如,銀行為追求高回報而拒絕為黑人服務,黑人社區由此涌現出許多掠奪性的現金貸款服務。他們的服務倒是周到,卻讓黑人連一分錢也存不下來,還會導致黑人信用過低,喪失貸款買房的可能性。德斯蒙德建議,在金融市場要打擊對窮人暴利放貸的機構,推動銀行和其他公共部門為窮人提供融資服務,避免他們因為不知情而陷入債務纏身的悲慘境地。
美國個人所得稅的征收實行累進稅率,卻被其他稅種的累退稅率抵消。這使得窮人和中產階級的稅率相差無幾,而富人的稅率最低,因為資本得利稅的稅率遠低于薪資稅。德斯蒙德估計,投入1770億美元就可以使美國全面脫貧,而這需要的不過是讓偷稅漏稅的跨國公司和富人合法繳稅。據美國國稅局估計,這類人群每年偷稅漏稅額度高達一萬億美元。
總之,美國貧困的根源是對最富有的社會階層偏袒太多,而使用“再分配”這樣充滿歧義的字眼來形容消除貧困所需要的政策,只會引發爭議,導致重重阻力。美國真正需要的,是減少對富人的贊助,增加對窮人的幫扶。
消除貧困是每一個人的責任
毫無疑問,消除貧困的種種努力和政策,會讓窮人以外的所有人付出代價,但是會讓整個社會都感到更加安心、安全和自由。畢竟,“一個為結束貧困而努力的國家,就是真正地、執著地致力于自由的國家”。
然而,很多人雖然提倡社會公平原則,但是一旦落到具體政策上,卻優柔寡斷、遲疑不決,難以付諸行動去改變現狀。為此,德斯蒙德發起“終結美國的貧困”(End Poverty in America)運動,呼吁人們行動起來。人們可以通過相關網站(
在他看來,每一個人都可以成為貧困廢除主義者,也應該成為貧困廢除主義者。例如,消費者在選購商品和服務時,需要考慮生態環境代價,以及由此帶來的貧困代價:企業是否雇用童工,是否有偷稅漏稅前科,員工是否加入了工會,等等。而在購買股票時,也要規避“罪惡股票”,拒絕那些剝削員工的公司。在這個意義上,消費者的購買行為也是一種倫理行為。當然,這需要人們付出巨大的努力,德斯蒙德說:“為所應為,這是一個非常麻煩、耗時甚至昂貴的過程,我明白這一點。我會去嘗試,然后失敗,然后再去嘗試。這是我們為了修復人性必須付出的代價。”
最后,德斯蒙德意味深長地指出:“每個人,每個企業,每個對貧困負有責任的機構,都有責任去改善它。消除貧困是一項值得我們提供支持、付諸行動和為之犧牲的事業,因為貧困會扼殺夢想和天賦,會浪費人類的潛能。貧困是一種苦難,是國家的恥辱,讓任何愛國情懷都顯得蒼白無力。這個世界上最富裕國家的公民有能力也有責任終結貧困。”
馬亮
中國人民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教授
注釋
[1]本文首發于《澎湃新聞·上海書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