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曼德拉
我在南非工作之時,目睹了這個非洲大陸最南端國度社會大轉(zhuǎn)型過程中的風風雨雨。在那段不平凡的歲月中,我得以多次走近曼德拉,面對面地親身感受了這位傳奇人物的偉大人格力量。
1991年10月17日晚,剛剛出獄不久的曼德拉出席第28屆英聯(lián)邦國家首腦會議記者招待會。曼德拉出獄后南非的政治形勢走向成為人們關注的熱點,我在記者招待會上就這一問題向曼德拉提問。曼德拉說:“南非愛國陣線會議的意義就在于把所有反對種族隔離的解放組織團結起來,南非人民要用一個聲音說話。我們將于下周召開愛國陣線會議。非國大已經(jīng)同其他反對種族隔離組織討論了過渡政府和制憲等問題,并努力同其他解放組織一道采取共同的立場。”
曼德拉是一位很有幽默感的人。就在那場記者招待會上,一位很有沖勁的西方年輕記者提到南非黑人參政到底有無希望,曼德拉不慌不忙地答道:“小伙子,我的年齡比你大得多,但我比你樂觀得多,你為何如此悲觀呢?”全場轟然大笑,小伙子不好意思地撓著頭皮,也紅著臉笑了。一位黑人記者好不容易輪到了提問的機會,但卻支吾起來:“我的問題讓剛才那個人提過了……”曼德拉迅即接上說:“那么,剛才那個人是把你嘴巴帶走了。”這即席的敏捷和幽默再一次引起全場轟然大笑。
1991年12月20日上午,標志著南非制憲談判正式開始的“民主南非大會”第一次大會在約翰內(nèi)斯堡郊外的世界貿(mào)易中心大廳舉行,這是南非近400年歷史上黑人和白人第一次坐在一起為國家的未來舉行談判。當身著灰色西裝、打著紅色領帶的曼德拉滿面笑容地步入會場時,引起各國記者一陣騷動。曼德拉先與南非外長皮克·博塔交談了片刻,又轉(zhuǎn)過身與走來的南非總統(tǒng)德克勒克握手致意,禮數(shù)頗為周到,不卑不亢恰到好處。突然,曼德拉穿過人群,急步向南非白人民主黨代表團的席位方向走去。一位個子矮小的白人女士急忙從座位上起身迎接了他,曼德拉與她親熱地握手擁抱。這位得到曼德拉特別光顧的女士就是海倫·蘇茲曼夫人。她在此前25年的漫長歲月中是南非議會唯一公開反對種族隔離制度、為釋放曼德拉不斷疾呼的白人議員。在大會正式開始前,記者們被允許用5分鐘的時間進入大廳到各代表團席位前進行拍照。來自不同國度的記者們不約而同地第一時間蜂擁到曼德拉的面前,用自己的眼睛和膠卷記錄下了這位黑人領袖的風采,我便是在這里留下了與曼德拉的第一張合影。
對于年過七旬的曼德拉而言,新南非誕生前的日理萬機實在是難以推卸的重負。因他身體出現(xiàn)不適,非國大于1993年2月16日宣布曼德拉將徹底休息兩周,原定訪問英國和葡萄牙的計劃也被取消。2月19日,來自世界100多個國家的500多名代表開始在約翰內(nèi)斯堡的國家展覽中心召開“國際反種族隔離聲援大會”。原定由曼德拉在開幕式上發(fā)表的主旨講話臨時由非國大名譽主席坦博代言。曼德拉的身體狀況成了代表們最為關心的事。2月20日,第二天會議正進行時,會場門口處突然一片騷動。我急忙趕到門口,只見曼德拉正在眾人的簇擁下步入會場。與以往不同的是,曼德拉那天身著一件印有非洲地圖圖案和“SARAFINA”字樣的白色圓領衫。“SARAFINA”是當時正在公演的一部表現(xiàn)南非黑人生活的電影片名。曼德拉的到場使全場沸騰起來,人們紛紛起身致意。身體不適的曼德拉那天依舊光彩照人,他右手握成拳頭,滿面笑容地面向來自世界各地的與會代表,他的身后則是有著和平鴿形象的非國大的標識。這是一幅極富寓意的畫面,我用手中的照相機快速拍攝下了曼德拉的這一風采。
不久,在哈拉雷舉行的非洲前線國家首腦會議期間,我再次見到了列席會議的曼德拉。當所有在場記者的鏡頭都對準臺上的各國首腦時,我將照相機對準了在特邀嘉賓席上的曼德拉,曼德拉發(fā)現(xiàn)后會意地一笑。會議結束后,我趕上前去詢問他的身體近況,并祝他多多保重,曼德拉微微一笑表示謝意后說,“沒有問題!”隨后,他便匆匆離去,繼續(xù)為新南非的誕生四處奔波。
1995年4月27日,即新南非誕生一周年之際,南非政府在比勒陀利亞聯(lián)邦宮前的大廣場上舉行了盛大的慶祝活動。曼德拉又成為數(shù)十萬與會者關注的焦點。那天,因曾在獄中受了眼傷,曼德拉戴了一副墨鏡,謙和地與盡可能多的百姓接觸。
南非曾于20世紀90年代連續(xù)數(shù)年主辦世界小姐的選美活動。1995年11月7日是個陽光明媚的日子。那天上午,已是南非總統(tǒng)的曼德拉在行政首都比勒陀利亞聯(lián)邦宮前會見參加當年“世界小姐”選美的86位各國佳麗(中國沒有派人參加這一活動)。
那一天的活動本應極為輕松愉快,但曼德拉的貼身警衛(wèi)們卻十分緊張,原因在于以色列剛剛發(fā)生了拉賓總理被暗殺的事件。然而,曼德拉依舊談笑風生。在整個會見過程中,我一直站在離曼德拉很近的地方進行采訪。當曼德拉與所有參賽小姐會見完畢轉(zhuǎn)過身時,正好與我打了一個照面。我笑指站在另一邊的妻子何小燕向曼德拉說:“那里還有一位來自中國的女士想同您合個影呢!”曼德拉聞后一臉慈善地欣然應允:“那好啊!”
聽到曼德拉的這一答復,我大喜過望。曼德拉則非常友好地與我的妻子握手致意,然后笑容可掬地將她攬在身邊。然而我剛從背包里掏出照相機向前一沖,準備為曼德拉和我的妻子合影,一群虎狼般的警衛(wèi)突然如臨大敵地將我撲向一旁。我的包被撲落在地,被撞了一個趔趄的我大聲喊道:“嗨,我只是想拍張照片!”看到曼德拉再表應允后,這群黑白兩種膚色的警衛(wèi)們才讓出空間,讓我為曼德拉和我的妻子合影留念。事后,所有在場的新聞界同行都說我們很幸運地拍了一張好照片。
曼德拉是一個特別喜歡孩子的人。就在與各國佳麗會見后的當天下午,曼德拉又出現(xiàn)在一個為兒童舉辦的慈善募捐午餐會上。曼德拉在講話中談到一件關于孩子的往事:有一次他在開普敦時曾遇見一些孩子。這些孩子說:“感謝你愛我們。”曼德拉反問說:“你們怎么知道我愛你們?”這些孩子說:“因為你能給我們錢。”曼德拉則說:“你們的父母、親人都是愛你們的。但他們被剝奪了愛你們的手段,我只是盡力而為……”
由我所撰著的《黑人驕子曼德拉》一書出版后,我于1996年3月1日下午將這本書贈送給了曼德拉。此前,人們對曼德拉身體狀況有各種議論。那天下午,剛剛從斯威士蘭出訪歸來的曼德拉在比勒陀利亞的總統(tǒng)官邸舉行了新聞發(fā)布會。我在現(xiàn)場祝曼德拉身體健康,他顯然很高興。隨后,他在另一間屋內(nèi)當著我的面在《黑人驕子曼德拉》一書扉頁上題寫了這樣一句話:“致溫憲:向一位杰出的新聞工作者致意并致最良好的祝愿。曼德拉1996年3月1日”。
1997年12月20日,在南非西北省省會馬弗京郊外西北大學大會堂內(nèi)采訪非國大第50次全國代表大會時,我再一次近距離觀察到了曼德拉。
會議上,南非總統(tǒng)曼德拉鄭重地將象征非國大最高權力的一根烏木木雕手杖交給新當選非國大主席的姆貝基。此后,曼德拉以一名非國大普通成員的身份發(fā)表了講話。他在講話中以“我的主席”稱呼姆貝基。曼德拉在講話中說,“我期待著這樣的時光,在晨光中醒來,在我的家鄉(xiāng)古努村山間谷地中平靜地徜徉。我還期望著能有更多的時間與戈文·姆貝基和西蘇魯一起討論討論我們在羅本島監(jiān)獄一起坐牢的20多年間沒來得及討論的問題。”
曼德拉極為明智地將非國大和國家的最高權力及時地交給了年輕一代,但他并沒有忘記自己的責任。就在這次講話中,曼德拉提醒姆貝基說:“對于一位未遭到反對而被所有人選舉出來的領導人來說,他面臨的一大誘惑便是可能利用自己強有力的地位對毀損過他的人施加報復,給他們穿小鞋或在某些情形下將他們一腳踢開,從而使自己的身邊圍繞著一幫滿嘴說‘是’的男人和女人……”
大不幸與大幸、大仇恨與大寬容、大斗爭與大平和、偉大與平凡,這些看似對立的東西何以能夠在一個生命中如此渾然天成地融合著?
2013年12月5日,在美國首都華盛頓采訪一個智庫活動后,我在歸途中的地鐵列車上看到曼德拉辭世的消息時,心里猛地一揪。無盡的思緒中,曼德拉炯炯而平和的眼神、充滿慈愛的笑靨和抑揚頓挫的言語如此生動地映現(xiàn)出來。
這位半神般、被譽為僅有的“世紀偉人”的曼德拉為人類世界留下了許多珍貴的精神遺產(chǎn)。
我亦將在心田內(nèi)永遠保留著對他的一份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