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夢
說起夢,無人不做夢,無事不入夢。古有湯顯祖的戲劇《臨川四夢》,今有瓊瑤的小說《六個夢》。湯顯祖的戲劇道盡人間悲歡離合,瓊瑤的故事浪漫細(xì)膩、動人心弦,卻又凄美絕倫。
“夢是愿望的滿足”,奧地利精神分析大師弗洛伊德在其《夢的解析》中一語中的。何止湯顯祖寫夢?何止瓊瑤寫夢?人們的愿望有多豐富,夢就有多精彩。中華文明五千年,關(guān)于夢的故事也源遠(yuǎn)流長,我們的人文始祖軒轅黃帝就曾白日做夢,夢到自己到華胥氏國神游,看到一個天下為公、沒有尊卑、沒有利害的理想國,黃帝的這個“華胥夢”可以說是“中國夢”的肇始之作。黃帝的治國理想啟發(fā)自夢中的華胥國,華胥國固然高端大氣上檔次,但難免不接地氣。從形而下的庸碌生活中取材,進(jìn)而探討形而上的人生意義、追究人與世界之間的關(guān)系,從而對我國思想和文化產(chǎn)生深刻影響,說起來就不能不提到下面最著名的“三個夢”。
第一個是“蝴蝶夢”,也就是“莊生曉夢迷蝴蝶”的故事。《莊子·齊物論》中關(guān)于“蝴蝶夢”的文字簡練而不拖泥帶水,全是干貨和精華:“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翻譯成白話文就是:不久前我莊周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只蝴蝶,很生動逼真的一只蝴蝶,我感到多么的愉快和愜意啊!竟然忘記了自己原本是塵世的莊周。等我突然間醒過來,神思不定之間方知原來我還是莊周。不知是莊周在夢中變成了蝴蝶呢,還是蝴蝶做夢變成了莊周?大家知道莊周與蝴蝶是明顯不同的,那為什么我會有這種疑惑呢?這大概是物我之間的交合變化吧。
人們一般認(rèn)為醒時所見所聞的事物是真實的,而夢中所見所聞的事物是不真實的,但勤于思考的莊子卻不會像平常人那樣忽視對兩者的聯(lián)想。他那時只是宋國的一個漆園小吏,沒事時就在家中空想,一日睡覺時突然做了這么一個夢,于是就開始思考,一直想到物我兩忘,“齊物我,一生死”,認(rèn)識到萬物皆備于我,這一“齊物論”便納入了莊子的一整套道家思想體系之中。
“莊周夢蝶”的故事因其深刻的意蘊、浪漫的情懷和開闊的審美想象而備受后世文人喜愛,同時也成為后世詩人借以表達(dá)人生慨嘆、恬淡閑適、故園思戀等各種人生感悟的一個重要意象。清人張潮寫的《幽夢影》中有這么一句妙語,可謂點出了莊子哲學(xué)的精髓:“莊周夢為蝴蝶,莊周之幸也;蝴蝶夢為莊周,蝴蝶之不幸也。”難道不是嗎?莊周化為蝴蝶,從喧囂的人生走向逍遙之境,是莊周的大幸;而蝴蝶夢為莊周,從逍遙之境步入喧囂的人生,恐怕就是蝴蝶的悲哀了。民國時期文學(xué)家、教育家聞一多說:“莊子的思想和著作,乃是眺望故鄉(xiāng),是客中思家的哀呼,是一種神圣的客愁。所以《莊子》是哲學(xué),因為凡大哲學(xué)家都尋求人類的精神家園;《莊子》是詩,因為思念故鄉(xiāng)是詩的情趣;《莊子》又是美,因為如康德所說,凡最高的美都使人惆悵,忽忽若有所失,如羈旅之思念家鄉(xiāng)。”
由“周為蝶”聯(lián)想到“子非魚”,《莊子·秋水》篇中有著名的“濠梁之辯”——莊子和朋友惠施在濠水的一座橋梁上散步,莊子看著水里的游魚說:“魚在水里悠然自得,這是魚的快樂啊。”惠子找茬:“你不是魚,怎么知道魚的快樂呢?”莊子反擊:“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魚的快樂呢?”惠子以退為進(jìn):“我不是你,固然不知道你;你不是魚,無疑也沒法知道魚是不是快樂。”莊子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請回到我們開頭的話題,你問‘你怎么知道魚快樂’,這就表明你已經(jīng)肯定我知道魚的快樂了。”沒辦法!雞和鴨看似同類,但無法用同一種語言交流。
接下來說第二個著名的夢——“黃粱夢”,也叫“邯鄲夢”。邯鄲可是有不少成語典故的,如邯鄲學(xué)步、胡服騎射、圍魏救趙等。唐代《枕中記》寫道:“開成七年,有盧生名英,字萃之。于邯鄲逆旅,遇道者呂翁,生言下甚自嘆困窮,翁乃取囊中枕授之。曰:‘子枕吾此枕,當(dāng)令子榮顯適意!’時主人方蒸黍,生俛首就之,夢入枕中,遂至其家,數(shù)月,娶清河崔氏女為妻,女容甚麗,生資愈厚,生大悅!于是旋舉進(jìn)士,累官舍人,遷節(jié)度使,大破戎虜,為相十余年,子五人皆仕宦,孫十余人,其姻媾皆天下望族,年逾八十而卒。及醒,蒸黍尚未熟。怪曰:‘豈其夢耶?’翁笑曰:‘人生之適,亦如是耳!’生撫然良久,稽首拜謝而去。”簡單說,黃粱夢講的是一位進(jìn)京趕考的窮秀才盧生,在邯鄲旅店住宿,呂洞賓授枕,盧生入睡后做了一場享盡榮華富貴的好夢,醒來的時候小米飯還沒有熟。經(jīng)此黃粱一夢,盧生大徹大悟,不思上京赴考,放棄對榮華富貴的追求,反入山修道去了。
人生在世,三個基本錯誤是不能犯的——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謀大、力小而任重。一枕黃粱夢,救了多少困頓中人,醒了多少功名之士。人生苦短,人要駕馭人生,而不要被人生駕馭。
第三個夢叫“蕉鹿夢”,“蕉”通“樵”,指柴草。這個夢載于《列子·周穆王》:“鄭人有薪于野者,偶駭鹿,御而擊之,斃之。恐人見之也,遽而藏諸隍中,覆之以蕉。不勝其喜。俄而遺其所藏之處,遂以為夢焉。順涂而詠其事。”這個故事說的是,鄭國有個樵夫在野外砍柴,碰到一只受驚嚇的鹿,迎上去打死了它,又怕人瞧見,匆忙中把鹿藏到干枯的池塘中,用柴草蓋好,高興極了。可不久就忘記了藏鹿的地方,便以為這是一場夢,一邊走嘴里還一邊嘮叨這事。這個砍柴人,把真實的事當(dāng)成了夢,以致得而復(fù)失。故事如果到此為之,倒也簡單明了,最多說明他的忘性大。
但后面還有更精彩的:“傍人有聞?wù)撸闷溲远≈!甭犝哂行模@位道聽途說的旁人,依著砍柴人的話找到了柴草下面藏著的鹿,拿回家后對老婆說:“那個砍柴人的夢還真準(zhǔn)吶!”他老婆不以為然說:“附近哪里有砍柴的?是你夢見砍柴人也夢到鹿了吧?是你的美夢成真了。”夫妻大喜。
下面輪到砍柴人真的做夢了——“薪者之歸,不厭失鹿。其夜真夢藏之之處,又夢得之之主。爽旦,案所夢而尋得之。”砍柴人回到家后,不甘心丟掉的鹿,晚上還真做了個夢,夢到了藏鹿的地方,又夢到拿到了鹿的人。第二天一大早,就依著所做的夢去找,找到了那人和鹿。后來兩人爭執(zhí)不下,就鬧到士師和國君那里,士師和國君又有一段有意思的評論,我們這里按下不表。
這個砍柴人啊!白天得意忘形之后把真實當(dāng)成了夢境,晚上因反復(fù)回憶又把白天的真實做成了夢,真是在現(xiàn)實與夢境之間穿梭無礙的“神人”啊!不勞而獲的旁人夫妻對現(xiàn)實與夢境的討論,也堪屬大師級。后世遂用“蕉鹿夢”來比喻虛幻迷離、得失無常及稀里糊涂、猶如做夢的狀況,把真事看作夢幻。
三個夢,形而下的生活片段,折射出形而上的人生問題,描寫的是三個夢者的生存狀態(tài)和精神世界。
三個夢,其實不是夢,是作者對世界、對人生的思考,思考的是關(guān)于我是誰,人生應(yīng)該怎樣,人與物質(zhì)世界的關(guān)系,人與人的關(guān)系。這些問題難道不就是哲學(xué)的課題嗎?充滿情趣、意趣的同時,也充滿理趣,這正是東方文化有別于西方文化的重要特點。沒有解析、沒有形式邏輯、沒有三段論,但卻妙趣橫生、韻味無窮。愚笨者從中得到啟發(fā),智巧者從中得到領(lǐng)悟,于是不再癡狂、不再執(zhí)迷,窮則獨善其身,達(dá)則兼濟(jì)天下,可以躬耕隴畝,可以三軍奪帥,可以采菊東籬,可以持節(jié)云中。
夢是愿望的滿足,但有了美好的愿望,不去付諸行動,只靠夢中得到短暫的滿足,終究是虛幻的。莊子夢逍遙,用一生去實踐了,甘愿曳尾于涂,享受艱難困苦中的自由自在,也不做諸侯廟堂之上的陪祭品。有了目標(biāo)不行動,而刻意去做白日夢,那就更無可救藥了。宰予晝寢,被孔子狠狠地罵:“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污也!”宰予不冤枉,孔子罵得也不過分。領(lǐng)悟三個夢,開啟心智,體味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