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在鄉下，和外公外婆相依為命。

我是一個非自然生育的孩子，沒有爸爸。沒什么奇怪的，現在流行無偶式育兒嘛。

很多人不愿意結婚，特別是城里人。要是想要娃娃，就取出體內的生殖細胞，到育兒中心進行基因配對和基因優化，定制一個屬于自己的孩子。所以，沒有爸爸或媽媽的孩子多了去了，不稀奇。

定制的孩子比自然生育的好多了，既沒有生理缺陷，又不會有智力缺陷。花的錢越多，配置會越高級。就像買車一樣，越高級的車越貴嘛。不過也有意外，但極少，概率可能在十萬分之一吧。

就算結了婚，大多數女人也不愿意自然生育。懷孕和生育是非常消耗時間和精力的，過程也令人痛苦。生育還有可能讓女性丟掉工作，當你因為生育需要暫時休假時，馬上會有人頂上，這個職位可能再也不會屬于你。迫于事業壓力，很多職業女性也選擇非自然生育。她們會讓醫生把體內的受精卵取出，交給育兒中心“孕育”。

雖然我只有十歲，但我什么都懂。這個時代，獲取信息是一件非常簡單的事，況且明年我就要上初中了。媽媽說，到時讓我到她工作的縣城去讀初中。

媽媽曾多次帶我去育兒中心。

育兒中心的外形看起來像一個鳥巢，它由無數巨大的鋼筋搭成，這讓人想起鳥類孵化幼雛。“鳥巢”內，有很多間粉紅色或天藍色的泡泡模樣的小屋，每個小屋內放置著六個透明的箱子。箱子里，是形似倒梨狀的人造子宮，“子宮”連接著各種輸送營養液的裝置。受精卵就在人造子宮里發育、生長，漂浮在羊水中，直到脫離子宮。當胎兒大一點時，還會看到他們在羊水中游泳，吹泡泡玩，萌極了。看到孩子從小小的胚胎發育成嬰兒的樣子，想起媽媽當年就這樣盯著我看著我一天天不斷變化，那時她內心一定充滿歡喜。

媽媽說，現代社會，女人一樣可以賺錢，養活一個孩子綽綽有余，何必一定要結婚。要是遇到一個對自己不好的伴侶，豈不是自討苦吃？

可是，她把我領回來不到一年，我才剛開始搖搖晃晃學走路呢，她就說要去工作，好賺錢養我，把我丟在外公外婆家里。

外婆撇撇嘴：“你媽要你，就是圖好玩，像養小貓小狗一樣。不想玩了，嫌麻煩了，就丟給我。”

我說：“那你們可以進城啊。這樣她晚上回來，總可以帶我吧。”

外婆擺擺手：“別提進城了。城里的樓房啊，長得一模一樣，分不清楚哪兒是哪兒。城里的人哪，住對門都不來往，沒意思。我和你外公老了，還是習慣住鄉下。一出門，就能看到綠油油的田野，湛藍湛藍的天，空氣又好，我們才不去城里受罪呢。”她瞅了瞅墻角正在刨食蟲子的小雞，“再說，我們去城里了，誰養雞？過年吃什么？別給我說買。飼料喂的雞，可沒我養的好吃。”

外婆喜歡養雞。每年，母雞都會孵化一兩窩小雞。母雞在前面“咯咯”地叫著，一群小雞仔就在后面跟著，學著覓食。吃飽了，走累了，母雞會蹲下，張開翅膀，小雞仔們就鉆到母雞懷里取暖。外婆說，小雞仔在吃奶呢。我很吃驚，母雞還有奶？外婆張開沒多少牙的嘴巴笑了，說：“動物都要吃奶嘛，才長得大。”不過，她嘆了口氣，說我是可憐的娃，連一口奶都沒吃過，“你還不如這些小雞仔！”

離我家不遠的吳奶奶家，也喂雞，他們家從來不用老母雞孵小雞，都是從雞販子那兒買的小雞仔。這些雞仔都是人工孵化的，它們長大后，竟然失去了孵蛋的本能，不會孵雞仔，只會下蛋。

外公坐在屋旁的青石板上，點著了葉子煙。煙葉是他親手種的，他現在只吃自己種的蔬菜，抽自己種的煙葉。青石板是我家祖上傳下來的，有上百年了吧。粗糙的表面已被腳板踩得溜光，但還是有些小凹坑。

夏天的時候，石板被旁邊濃密的樹蔭遮蔽著，坐在上面，沁涼沁涼的。煙霧在外公的面前浮起，飄飄蕩蕩地散開來，一股嗆人的煙味也隨之彌漫開來。我聞慣了這些煙味，不覺得有什么，但媽媽一回來，總是皺著眉頭埋怨：“爸，我給你買了紙煙，你總是還抽這些葉子煙，太難聞了。”但外公不理會她，抽完了，磕一磕煙斗，轉身進屋。外婆急忙說：“你爸嫌紙煙的勁兒不夠，不好抽。”

其實媽媽知道，外公一直反對她用人工孵化器生育孩子，“女人不生孩子，還是女人？不是從娘肚子里鉆出來的孩子，以后就像張家的母雞一樣，失去生育能力”。但媽媽無所謂，說：“生不出就生不出吧。男女平等，憑什么非得讓女人受生育的罪？”

現在，外公抽著葉子煙，看著門前的小雞仔跟著雞媽媽嬉鬧。我知道，他想說，我就像吳奶奶家的小雞仔。我反駁過他：“才不像呢，我有媽。吳奶奶家的小雞仔連誰是媽都不知道。”他斜瞇著眼說：“可是你爸呢？沒有爸的家，就不是完整的家。”我很想說，那得怪你女兒。可我不敢。我知道，這是外公外婆內心最過不去的坎兒。

媽媽還想要個女兒，兒女加在一起，湊個“好”字。可外公外婆堅決反對，“你不生，也不養，帶膩了就丟回家。我們老了，沒法再給你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