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前所言,一個大我兩歲,身高一米七三的奇女子住進了我的木屋。問過她的一切,只給我一個英文字母:E。是的,你沒聽錯,我也沒寫錯:一個拿英文字母做名字的奇女子就這樣闖進我的生活。但考慮到我和她是一個性質,如果不接受這個“旅行家”,她肯定會去禍害原住民,到時候,我半年來朝夕相處的情分就會一場空,會同樣被當作“旅行家”扔到涪江里。
和翠翠不同的是,E對我滿房間的書沒什么興趣,小說倒是翻看了幾頁。對此也只是莞爾一笑:“你要當個小說家?小說家好啊,也屬于搞藝術的。”
“藝術家有什么好的,既沒錢,又無聊,還有很多都是瘋子。”
這倒是真的,放眼整個歷史,把生活過得像點樣子的藝術家能占多少?或者說,能被歷史記錄的又有多少?海子的一生就挺荒誕,十五歲考入北大,二十五歲臥軌自殺。他的三種幸福是詩歌給他的,這都是信仰,信仰等同虛無。也就是說,即便太陽如此耀眼,他的詩歌純粹浪漫,也無法阻止現實給他的苦難。所以我說搞藝術的大多都不正常,他們總是裝著一個太陽:太陽升起,人間溫暖;太陽落下,沉疴在身。我們都活在世界上,可我不是查海生,我只是個靠好心人救濟才有安身之所的小老板。我的名字在歷史中是一粒塵埃,但我還是要寫,要做個小說家。這職業對我這種獨來獨往人士非常友好,只是相對抽象點,抽象得多了,就要回到現實本身,到時候還是只能在木屋前賣炸串。所以我的選擇只有兩個:放棄,或者成為工作小說家。
現在我知道海子,他受過三種苦難:愛情、流浪、生存。以后也會想到海子,或者,成為他們。
既然E拿起我未完成的小說,我就該回到小說本身。
小說中的周游依舊是2012年的小傻個兒,他剛認識的同桌是個很處得來的女孩,以至于周游把那個臉紅的下午記了許多年。從另一面看,唐老師把周游和劉蕓分在一起做同桌也是因為雙方都可以在學習上進步的。可周游既是個小傻個兒,也是個調皮蛋,整日和老郭他們混在一起,在自己的烏托邦和現實之間來回穿梭,這些,都很讓唐老師頭疼。十年后的周游心里明白了,但又找不見十年前的周游,就連現在的劉蕓都找不見了,這就很遺憾。
和老郭老馬待一起的日子里總喜歡找些事來做,比如乒乓球。
“今天下午天氣還不錯,沒有太陽,也不下雨,風又吹得舒服。”
“是啊,不過對我來說,天晴下雨都一樣。”
“當然,對你周游來說,天上下刀子都得打球。”老郭順勢一記正抽,“這學期的新同桌,怎么樣?”
“還可以,待人和氣,又不是大嗓門,比起段同學來說,要好太多。”
“那你小子可算是走運了,不過也是,誰讓你上學期考得那么好呢?”
說到這里,老郭就泄了氣:“我就慘咯,暑假就不說了,開學還讓我和班長坐一起。”
“那還不好?保你這學期沖前十。”
他們可以一直打到墨藍色的天,再一起奔出校門去吃熱糍粑。賣熱糍粑的奶奶經常把三輪車停在文具店旁,所以吃完還可以進去逛逛,那里面有賣小玩具和漫畫書以及探險故事,對2012的他們來說是一座造記憶的大城堡。
寫這座大城堡時,E常追著我問:“你這大城堡到底多大啊,有沒有我在城市里逛的大商場那么大?”
于此,大家都可以回想自己的童年,我們童年里的文具店能有多大?所以說人總是奇怪的,剛到這世界時,對世間萬物都抱以童真,所見所感都是美好且溫柔的,還愛幻想,這都是好事啊!可越長大就越木楞,最后要么變成智能AI,要么就真成了小時候的木頭人,一動不便是一輩子。回歸現實,就得接受E不屑的眼神,繼續自己那無休止的精神創作。
劉蕓的出現對周游來說是個偶然,冥冥中卻是必然。她是一首歌呀,藏在吟游詩人的詩卷里,一藏就是三年,接著就被唐老師一手抓住,全然不顧地跳進周游的生命里。這首歌雖然不長,可是好聽著呢!
“誒,你最喜歡上什么課啊?”
“啊?哦!我嘛......美術、體育、音樂,其他的都一般。”
“你也喜歡音樂?真沒想到!”
“這個......還好吧,我也只是覺得輕松好玩而已。”
“哈哈,這也是啊。不過你不用每次和我說話時就驚一下的,還有啊,你這人還挺實誠。”
“啊,什么?”
“沒什么,快走吧,音樂課要遲到了。”
音樂教室隔班級四層樓,且要轉個拐角,所以到時已經開始排座位了。而這一次的等待,周游卻在心中升起一股不安。這教室由四排彩色木箱和一架立式鋼琴組成,黑板上寫有幾個標準音符,這音符極大的,活生生要在周游心里修一座里程碑。但此時的周游更關注座位問題。
這節音樂課老師教的是一首蘇格蘭民歌——《友誼地久天長》。這歌很好聽,以至于周游到現在還在聽。悠長的曲調和富有情感的詞句會在不同時空中來回穿梭,記錄下人類最偉大的長久友誼。這旋律一直在周游心中轉著,轉得久了,就索性住在心里。所以無人在意的角落里,他反復哼唱著。
“你很喜歡這首歌?”
“什么?”
“別裝糊涂了,和你做同桌還真有意思,天天都能聽歌,不過——”
“我還有事,走了走了。”
這里我要插句題外話,大家不要看我在這小說里講得頭頭是道,實際上腦子里亂糟糟的,簡直比李煜的愁思還亂,索性就想到什么說什么了。不過可以確定的是,周游的內心正是疊青瀉翠的季節呢。
下午的天陰著烏云,卻是沒風的,使得乒乓球場上沒了昨日的景象。
“老馬,看看,換個新同桌把魂也給換了。”
“嘿,不是你提醒,我以為他又被王老師請去辦公室了。”
“行了,趕緊打兩局我走了。”
“那不行,你忘了?兩年前可是你把咱倆拉去打乒乓的。”
“對啊,誰想到你那么內向一個人能自告奮勇去混桌子。”
“話說,最近有個動畫挺好看的,和陀螺有關,還有玩具賣,你倆——”
沒等周游說完,老郭一記削球:“我記得丁子江他們在玩,你可以去找他們,咱倆嘛,確實沒什么興趣。”
下午的天一直灰白,球場上只有幾個校隊的,周游有很多想不明白,他和我現在一樣亂,索性就一邊顛球一邊想,周游的顛球在班上數一數二,唯獨這次,他要球往云里去,球也轉得很快,索性就不回來了,徹底把這個氤氳天和小傻個兒甩在后面啦。
乒乓球落地時又是一天,這天周游心情不錯,畢竟天天有一首歌在他生命里唱著。周游對劉蕓這首歌也有了全新的認知。至少,他不再臉紅了。最近班上流行的東西很多:漫畫、探險故事、陀螺......這些都很符合小孩子的內心,只是對唐老師而言,完全是影響學習的外物,需要加以排查。可周游心眼多著呢,早早串通好老郭老馬安排好地方了。說到老郭,周游在那個氤氳天后反復思索了很久:先是劉蕓,再是老郭,又是提起的動畫和陀螺,以及不怎么熟的丁子江。這些生活的瑣碎怎么可能讓一個九歲的小傻個兒理順?那就只能讓他糊里糊涂繼續上學了。反正整個四班,都是一群小孩子嘛。
“小心點,這可是最新的一期!”
“哎呀,知道了。”
“你也真是,往講桌下藏。”
“你個傻子懂什么,我這叫智慧,有句話說得好——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這漫畫算是清水江獨有的一份,在詩小里,它能把所有人逗笑。所以這樣一份添彩的樂子大家都搶著要呢。
“誒,你下課的時候在講桌那邊藏啥呢?”
“啊,今早買的漫畫,花我六塊大洋呢!”
“所以你們就商量著藏起來,也難怪。”
“是啊,我可不想打水漂了。”說著,周游翻出那本有點褶皺的新漫畫,“你要看嗎?我跟你說啊,里面有一段我笑得差點沒緩過氣。”
“你只有一本吧?”
“放心,他倆都有。你慢慢看,看完還我就行。”
劉蕓接過漫畫,思索一陣后開口:“要不這樣,我們做個約定:不管以后看到任何好玩的、有任何好東西都要拿出來和對方分享,不準私藏。可以吧?”
“好啊,沒問題!”
這里又要說,大家不要看周游的童年沒有三八線很幸福。不是的,誰的童年會沒有三八線呢?只是這一年的三八線被這個約定取代了,僅此而已。
雪在昨天停了,實際它總共就下了兩天一夜,大老遠趕來看雪的游客倒是成了堆,很多人在大草地上看過頂峰、吃些小吃,再隨地一躺就原路下山了。我倒覺得無所謂,只是好奇他們為什么不能去后山看看,那里如我所言,被稱為百味皇林,能繞著林間小道從靜謐安逸的雜木林下山,才能切身體會竇圌山的文化底蘊。當然,我并沒有表達大草地上的活動和小吃攤是形式主義,關乎這點,E也評價過:“我看你就是不知天高地厚,人家花錢上來旅游,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你還管人家?你以為人人都是我E姐姐啊?當然,你要不服的話可以去找領導。”
領導我是不愿找的,公司的老板和酒店的經理都屬于領導,但我見了他們就像耗子見了貓,天生是不自在的。所以關于竇圌山也有領導的話題,權當是沒做完的夢。
為了證實這一點,我得找翠翠。自從E住進我的木屋,她就被山風吹走了,所幸這天的藍薔薇夠鮮,她在去松柏林的路上回答了我。
“這個不清楚嘞,我們來山上這么多年,也只是自己修房子住,但是偶爾還是有一群人來山頂上轉悠。”
“那就怪了,我還想著你們住的時間長,應該知道些什么。”說到這里,只得攤攤手,“所以說,今天下午還是老地方?”
“算了,你老早就說要帶我認這一路的石像,不如就現在?”
至此,關于領導的問題就得暫時擱置了。不過這種問題堆在那里也無所謂,我是更愿意和翠翠一起漫游在歷史的長河中的,這些時間讓我回想起曾經的自己也是個狂熱歷史愛好者。我想去的朝代很多:東漢、盛唐、大明......除了閱不完的詩文和覽不盡的畫卷,每個朝代君王的更替也會引來一大段唏噓不已的經歷。所以在我看去,整個人類的歷史是一部寫不完的小說,在宇宙的尺度上散出超越時空的馨香。
而翠翠的回答更是有趣:“我要能穿越,就去未來。”她說的也沒錯,未來也會成為歷史。只是內心深處再次對這個十七歲的女孩感到訝異:她是不是又看了不該看的書,成了和E一樣的奇女子?
“行了,天黑了,回去吧。”
“嗯。”
“最近,木屋里來了一個怪人,說是要暫住一段時間。”
“我知道......周游,你的小說又寫了多少?”
“在寫呢,明天給你看看?”
“都可以,那我先走了。”翠翠頭也不回地奔向那棟白房子,在樹林邊上,卻又站定,“你小說里那個女孩寫得真好,像真實存在過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