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寫小說之前,我說過一句話:這些是我記憶中的瑰寶,現在,我要把它們取出來,為了翠翠和你們,我將一直寫下去,讓他們和它們繼續活下去。如果某天聽見讀者發出由衷的感慨,我便不再苦悶,我會笑,永遠對他笑著。
現在,我要補充一點,小說和現實的區別是藝術加工的緣故。我承認,一生中也會有幾片令人心馳神往的天空,它大概是某段永逝的時光,但它不過是一段時光。也就是說,沒有藝術的潤色和雕琢,它不過是冬夜冷漠的石頭,和行人一樣冷漠。而藝術的類別,于我而言,最熟悉的莫過語言和文字,和它們玩的精揀組合游戲,就是寫作。扯了這么多,我只想表明一件事:任何藝術加工,都離不開添改,這不僅是對美感的追求,更多是為了靠近心中的高塔而邁出的步伐。
所以,希望翠翠不要在意,大家都別在意。看得盡興、覺得有趣就夠了。
那天下午并非在眼淚和憂郁中結束,相反的,還有歡笑和《友誼地久天長》。臨近放學,老郭找到周游,他決定先去打球,再和周游一行人去西方的翠山。幾節課下來,輸掉比賽的憂郁早被課堂沖刷得沒了影兒,只在腦海里留下一篇冗長的課文,那是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
望著一聲不吭的劉蕓,周游爽快的答應了,他還決定讓S一起去山上走走。但也就這個時候,他才想到S,這個戴面具的小家伙似乎被這天吞掉了,直到周游反應過來,她才在窗邊的座位出現。想到這里,周游有些悻然,在走上賽道前,他還幻想過S為他加油的畫面,但終究只在一片賦予希望的眼睛下邁出沉重的步伐。
S告訴他,自己很想看到在賽場上狂奔的周游,但最近收到太多無名的來信,內容都是對她的夸贊和追求(這是僅限于朋友間的追求)。她只得一封封回信,卯足了勁兒寫,要把這個藏在四班的神秘人找出來。所以,一整天的時間,自己都在教室里度過,不過,她的心和周游同在。這事實不賴,周游不再說了,只是告知她下午的翠山之行,一定要參加!
當他們聚集在詩小門口時,才發現彼此還藏著隔閡,盡管這不是第一次。周游拼命回想那個排演課文的下午,但想到的只有天上盤旋的鴿群,這不意外,小孩子的世界不會在意搭訕和人際關系,于他們而言,朋友是自己的,自己也該完全把靈魂獻給對方,然后盡情沉溺在有趣的時間里。
“都沒人說話嗎?那我來開個頭,看看你們幾個,這可是放學后,是屬于咱們的時間,還垮著臉的話,回了家可就只有作業了。你們就趕緊聊起來、玩起來吧!我去買點零食,老馬,一起?”
周游望著這兩個女孩,此刻卻只有看著她們發呆的份,像那個初見的下午一樣。
“周游——噗哈哈哈哈!”那張圓臉像癡了般把目光聚在自己身上時,劉蕓終于笑了,“不是......我倆都是大半年的同桌了,怎么一見你那張臉我還想笑啊?”
“可能還沒這么緊密地注視過?”
“笨啊周游,你咋這么說呢?該是你倆太熟悉的緣故嘛。”S也開了口,在一旁偷樂著。
老郭看到這一場面很是高興,三兩步穿過車流,就把熱糍粑交到周游手上:“你最愛的,拿好啊,我可就這點錢了。還買了其他的,一大包呢,水也是一人一瓶,沒多的啊!”
至此,這段由運動會扯出的故事算是告終了,五個孩子攏成一堆走向翠山的路將牽出另一段微小的故事。
五個孩子會翻過翠山,在山后那片綠林成蔭的大草地里翻騰奔躍。這是困在夢里的畫面,現實中,我想也該有這樣浪漫的畫面:和春天緊貼著,輕撫對方肌膚,在自然的大床上向對方耳垂輕語,纏綿不休,直至永遠,再和她做愛,相互交融著,生出新的愛意。
不過這是大人的夢境,孩子們該在另一片天空下:他們從斜坡頂端往下滑,草地在腳下生風,逐漸的,所有孩子都沖進風里去,夕陽光透過葉片灑在他們臉上,還有響徹山澗的童聲,伴著樹頂的鳥鳴,和他們一同沖進風中。玩得累了,便走出林地,此時太陽已下了山,只有叆叇的云層,白茫茫罩滿整個穹頂。此刻他們才真正走到風里,不需再去找,而是風來擁抱孩子們了,可春風也是自然的孩子,制不住感情和力道,所以五個孩子的頭發和衣服被風吹得凌亂,零食不經意灑落在亂草地里。
這才叫浪漫呢!浪漫永遠不需要被某種事物取締,它不是插在花瓶里的玫瑰與百合,莫奈筆下的印象派和流浪歌手口中的民謠也只是承載。浪漫藏在時間外,活在虛無中,你一笑,它就來了。
此時,周游想起課本上的《堂吉訶德》,不知怎的,他要把那份諷刺和影射拋棄掉,在這個男孩眼里,只看到堂吉訶德追尋風車的執著。起初他不覺得有什么,但當他把風里的童真與其融在一起時,內心仿佛被春風拂過,頓時有了藏不住的愉悅,風車真在亂草地里野蠻生長,為他刮來春風。
“不如一起唱《友誼地久天長》吧?”
面對周游這突兀的提議,眾人開始躊躇,特別是S,難為情到癱坐在草地上。
“為什么突然——”
“——不為什么,就是喜歡,就是想唱。怎么,你們不敢?”
“唱就唱,我怎么可能被你周游嚇到!”劉蕓向其他幾人交換了眼神。
“和那個下午一樣?”
“和那個下午一樣!
怎能忘記舊日時光,
心中能不歡笑;
舊日朋友豈能相忘,
友誼地久天長……”
王家衛曾寫過,有種鳥可以在風里睡覺。是的,在風里可以睡覺、可以狂奔、可以做愛、也可以唱曾經的歌。歌聲里藏著夢里的畫面,畫面里也有飄蕩的歌聲,如此往復,豈不有趣?
現在的竇圌山也進了暮春,今早起來翻日歷才發現已是谷雨。可今天恰巧是沒雨的,相反,太陽還把山上的草木映出碧影來,把一切都照得暖烘烘的。這種天氣最適合躺在草地上睡覺,但我偏要走得腳底發痛,被太陽照得暈頭轉向時再在頂峰的石亭里趴著睡,這樣走過更易入睡,做個好夢也說不準的。
如果在眾多游客的注視下依舊能做出好夢來,那么它該是這樣:
某年某月某日,我和她在某座無名山上徒步。敘述天氣前,你們可能會問她和我的關系。
但請聽我說,夢畢竟是夢境,講究一個東西叫夢核,不同于怪核,它剔除了詭異的元素,只留下超現實且溫馨的畫面。這說明人的夢境大多由記憶里某個場景或地點構成,它們以荒謬的方式結合,不斷在夢里變換;還有種夢境是想象的某個場景,它們或許不存在,或許只有一面之緣,但就那樣普通的場景,你也會把它當作夢境的構成。當然,這次的夢屬于后者。
所以,關于“她”是誰這個問題,我只能回答:誰都有可能。出現在我生命中的異性,翠翠、劉蕓、S、E、甚至翠翠母親,都有可能。當然,方便起見,我還是稱呼為“她”。
山上古樹很多,樹干粗得能圍上十個人的都隨處可見,這些樹頂枝繁葉茂,走在它下面,不要說太陽光,飄落的雨水都能遮住。當然,我們繞著這些老家伙走的原因不止于此,要知道,它們至少活了幾百年,剛栽上時還是雍正王朝。所以地面全是它們的根,盤根錯節的,又這么黑,稍不注意就要摔個底朝天。
她開口了:“你和我什么關系,我非得跟你走一塊不可?”這聲音聽得耳熟,似乎是身邊的兩個女生,又和劉蕓的聲音相像,甚至某個瞬間,她們的聲音融在一起了。
“我不知道你和我什么關系,但我知道你還真得和我一塊走,看,下雨了。”
這話不假,太陽早被吹來的烏云遮得密不透風,現在正連綿不絕地下著雨,陰沉沉的,一時間還停不下來。
“雨下起來了,真煩!我最討厭雨天了。”
“但我不覺得討厭,我頂喜歡呼吸雨前的空氣,那感覺,仿佛是自然在暴雨前最后的狂歡。那壓迫感、束縛感和荒謬感聚在一堆時,簡直是享受!”
“哦,你喜歡,但我覺得現在得考慮避雨了,否則我全身都得濕完。”
是的,全身濕掉算倒霉透頂了。但她身上的白短袖和防曬衣濕得黏在身上時,胸前的小背心就會影影綽綽地顯露出來。對我來說,那不異于阿芙洛狄忒向我揮手的身影。我暗語著,拼命壓著心底生起的欲火,還好她提醒我該往前走,才把我驚得只剩一身冷氣。
我們冒雨在山林里走著,要么先找避雨的地方,要么直接往山下走。打著手電筒卻只能看到一米的范圍,幸好這雨不大,不至于糊得眼睛看不見路。大概一個鐘頭,終于在臨近曠野的樹林里找到一處木屋。這木屋大概是木匠或獵人留下的,嶄新的,木頭上還留有木屑,甚至還凌亂刷了幾筆白漆。
走進去一看,好嘛,才知道這更像個流浪藝術家的居所:房間里擺著一張新做的木桌,有床卻只是個框架,倒在角落里鋪了很大一堆茅草,令人費解的,是木桌上的幾束新摘的高山勿忘我和一堆野生藍牽牛,它們還未干透,葉瓣間還夾著雨水,整個房間包括墻壁的木頭,卻凸顯出干燥來。大概夢境就有這點好,冷暖不需自知。見到這一幕,她很是興奮,鞋也不脫就往干茅草上奔去。我提醒她的衣服還很濕,她倒滿不在乎,興沖沖說道:“別管衣服了,會自己干的。我們來快樂吧?”
到這里,我這個好夢該叫春夢了。不過無所謂,我這個年紀就該做春夢,要再長大二十歲,就只剩空洞的眼神和麻木的肢體,小兄弟也被判了延期的死刑。到那時候,想做春夢怕也是做不了了。
“這里面沒燈,黑得連你胸都找不到,怎么快樂?”
“你以為自己醒了嗎?快把門關上,雨要飄進來的。”她就趴在草上,張著腿,“再給我帶束勿忘我,我喜歡這花。”
這話聽得我云里霧里的,手腳倒是很聽話,關了門,拿了花,徑直朝她走去。我嗅到空氣中彌漫著窗外的濕氣,那大概是她沾滿雨露的頭發和一堆衣服散出來的,混雜著花香營造出的氛圍直勾著內心的欲火。她躺在黑暗中,露出兩條白皙的長腿,中間有條窄窄的縫,一張一合的,仿佛是在呼吸,又或者有生命。
這夢本該是要做下去的,看著吧,我都開始脫衣服了。不料現實中傳來一陣刺耳的喊聲,聽聲音還是女生,把我驚得直找衣服和眼鏡,抬眼就看見對面一個熟悉的面孔,同樣一件白短袖,只是沒穿防曬衣。我問:“你防曬衣呢,怎么不見了?還有,天又不下雨了?”這種時候顯然沒醒透,還以為翠翠是夢里那個她。也幸好是翠翠,不會把這些話放心上,順便還幫我提了神,只是藏不住的笑意一時讓我變成了詩小里的周游。
“哎呀,我睡了這么久嗎?太陽都開始往山下走了。”我不想一直尷尬下去,就找翠翠搭話,誰知這女孩子竟直直盯著桌下看,順著她眼神往下看,好嘛,我那小兄弟還精神十足地挺立著,甚至搭出小帳篷來。很顯然,從醒來那刻開始,我就沒注意到我做的是春夢,這也是做春夢需要注意的問題,一定要有清楚的認知,否則就得讓自己的小兄弟當一次巨星。
現在,我只有沉默,臉紅得如翠翠所說,和山里的野櫻桃一模一樣。
還好翠翠接過話茬子:“是啊,人都沒幾個了。對了,周游,這是上次借你的書,寫的很好看,感覺直子經歷了好多事啊,雖然我和她有些共同點,但總歸是完整地走過來了。而且總感覺這不像青春小說,里面好多情節都讓我有很深的共鳴,看完感覺世界都變了。如果村上春樹能把結局改得圓滿些,我覺得也不是不行。”
很難相信這部《挪威的森林》能對她產生這么大的影響,還翹著二郎腿,眼里炯炯有神的:“啊,想起來了,書里還有段我很喜歡的話:記憶這東西總有些不可思議,實際身臨其境的時候,幾乎未曾意識到那片風景,未曾覺著它有什么撩人之處......哎呀,后面記不清了。周游,你說記憶這東西真有那么神奇?我是一直覺得過往的一切都一個樣兒,我呢,只對未來感興趣。”
“嗯,記憶嗎?”聽到這里,我撐起臉龐,回想起在山上的一切,“記憶之所以被叫記憶,是因為它是由過往的所有經歷構成的,有好也有壞。而我們每個人都免不了有點懷舊心理,所以就專挑那些有趣、浪漫且夢幻的經歷去回憶,像我寫在小說本上的文字,我會感到愉悅。這就是我對這句話的詮釋,懂了吧?”
翠翠晃著腦袋,說:“不是很清楚,算啦,不說這些了。我來找你可不止還書,還有兩天,三月三,我的生日。給爸媽的信里我已經寫得很清楚:進城兩天,把江油城逛完。你,不會食言吧?”
“......只要你爸媽同意就陪你去吧!”
聽到這話,翠翠興奮得把地板踩得很是響亮,隨著自己奏起的節拍,激動得想沖過來把我抱住,看過桌下卻覺得難為情,便頭也不回地往白房子奔去,嘴邊哼著苗族獨特的小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