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嵬驛,太子營帳。
“袁思藝被抓了?”李亨坐在在帳幕之中,臉上微有恙色。
這些日子的軍旅奔波,日夜難眠,也讓這位大唐太子的身體每況愈下。
李輔國哭喪著臉:“太子,今天大雨,道兩旁的山體不穩,落下巨石,截斷了道路。圣人派了袁思藝去排巨石,但……”
“然后呢?”
“袁思藝怕擔責跑了,卻被踏白(唐軍斥候)追上捉回。”
李亨哀嘆一聲,蹙眉閉上眼不再言語。袁思藝是東宮在圣人旁邊的重要眼線,但現在被抓,萬一他嘴不嚴……
“袁思藝向來恃寵驕人,意志不堅……”李輔國搖頭說著,他也看出李亨的擔心,小聲補充一句:“恐大事有泄。”
按大唐律,勾結內侍同謀逆之罪處。
旁邊坐著的建寧王李倓如腚下生瘡,他是如何也坐不住了,起身踱步,焦急說道:“不行,若楊國忠得了把柄,父王禍在眼前。”
李倓是太子三子,他天生生得器宇軒昂,儀表堂堂,英毅有才略,且善騎射,太子兩千禁軍由他統領。
李倓年輕沉不住氣,繼續焦急地在營帳中踱步,口中喃喃語道:
“大軍本就不穩,今日也只從百姓手里征來一日口糧,以及瘦騾弱驢十余匹,根本吃不了兩天,現前有軍糧告急,后有奸相圖謀不軌。”
他焦急地看向自己父親,催促道:“父親要拿個主意。”
李亨搖頭,說道:“軍中缺糧,我又能變出來么?”
“軍中無糧之事瞞不了多久。”李輔國小聲補充道。
此地前不著村后不著店。附近的官吏也早已逃亡,大軍士氣低迷,沒了糧食的消息要是再傳出去,誰要說大軍不亂,那就是這些天的雨都下進了他腦子里。
“怎么就到了這種地步!”李倓大喝一聲,極為惱火。
李亨想著現在局面,面上平靜,心里已起了壓不住的無名之火。
他是大唐太子,卻一直被自己父親打壓,在長安就被圈在十王府中,連東宮都住不進去,也沒有過什么太子的威望,天下都愿意為右相賣命,都沒人理會他這個國之儲君。
世人都稱他只會養望,萬事不與圣人爭,是個泥塑太子,但他始終認為自己才是大唐之柱石。
天下巨變,圣人出逃。眾人都覺他交結禁軍是圖謀不軌,但那個圣人縱情聲色,溺愛楊貴妃,終日飲酒作樂,不理會政事。導致了他對朝政的疏忽,使得政治腐敗和奸臣當道,才是以前的根源。
他只是想挽大唐于水火罷了。
帳外的風刮在樹上沙沙作響。帳中火光下,李亨的臉越來越陰森。過了許久,他竟然出聲輕笑道:“我卻忘了驪姬之事,倓兒你可記得?”
李倓自幼聰慧,立馬低聲解釋道:“乃《春秋》所載,晉獻公寵愛驪姬,驪姬使計離間挑撥晉獻公與其諸子,迫使申生自殺,重耳、夷吾逃亡,而后晉國亂。”
“楊國忠可類驪姬否?”李亨開口問著。
“楊國忠乃賊子!”李倓直接開口大罵:“他今日愈猖狂,來日下場愈慘。”
聽著自家兒子大罵著,李亨卻把目光落在遠處掛著的親王服上。看到衣服上的那團蟒龍,他心中怒火越來越盛:楊國忠乃賊子,但當今世上誰人不知,楊國忠只是圣人的狗。
“圣人一直用著楊國忠。當面給楊國忠難堪,便如給圣人難堪,所以他才如此跋扈。”李亨說著。
帳中安靜了下來,無人再語。
“我看圣人昏庸了。”李亨一字一頓地說著,臉上平靜無比。
李倓目露驚愕,而李輔國則馬上理會了太子心意,上前低聲道:“今日還有一事,有名叫閻祥的河南別將來投太子,他說楊國忠正在籠絡府兵意圖害太子。”
“此事不是人人皆知?”李倓問道。
李輔國搖搖頭,說道:“這閻祥卻不一樣,他是那奸相爪牙姓劉那廝手下的將,他曾看到楊國忠派人來見那姓劉的,之后……”
他低下身子,道:“他聽到是圣人下密詔欲除太子……”
李倓又是一驚,然后激動萬分,他看向李亨:
“父王……”
已經四十五歲的李亨站了起來,他先看向帳外,望了眼天色,憤怒如潮水般涌上心頭,李亨無法抑制內心的顫抖,任憑眼淚無聲地滑落,他手也抖得厲害。
他轉回頭來,朗朗而道:“我身為國儲,另有楊國忠故意混淆圣人視聽,而今日圣人酉時詔我覲見,我愿領兵除楊國忠,并懇請圣人明查。”
李倓看著自己的父親,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
“若圣人不愿呢?”
太子招了招手,下定了決心:“那我亦為楚穆王。”
《春秋》載,楚成王四十六年,楚成王謬,欲害太子,太子殺之,靈前繼位,是為楚穆王。
……
……
“嗚~”
伴隨牛骨號角響起,李倓看著營外禁軍開始集結,臉上卻沒什么表情。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嘆息道,卻也握緊了自己腰上的寶劍。
李輔國有些惴惴不安,低聲說道:“楊國忠那邊遲早也要行事,如今正是你死我活的局面,我等只是行一步罷了。”
“那楊國忠……”李倓皺眉,有些地疑惑說道:“我卻一直沒聽過他做什么,東宮這邊是一直盯著奸相的,他籠絡府兵之事后面也無下文。”
“非也。”李輔國搖頭反駁:“奸相有一心腹姓劉,此人心思陰沉難以猜測,應該是他一直在暗中勾連此事,我們卻現他太晚了,恐怕其早已成事。”
“他……”李倓細細咀嚼著這個名字,露出了一絲憂慮之色:“李伴你可是見過他?”
“有一面之緣,我在他手上吃了大虧,此人能力出眾,必是楊國忠的腹心股肱、得力干將。”想到這人,李輔國又忍不住朝李倓問道:“今晚起事,建寧王如何安排兵力?”
“可戰之兵一千五百人,一千人跟隨父王清君側,五百人由我統領以作后備。”
“此事不妥,建寧王需分兵看著那滑州兵。”李輔國急切建議道。
李倓先是一愣,也馬上認識到了這個問題,面色凝重了起來,他未見過劉備,但楊國忠如此重視此人,此人必定不凡。
“李伴說的是,我親自率兵去看住他,陳玄禮的禁軍不堪一擊,只要滑州兵動不了,楊國忠必死無疑。”說到這,李倓眼神愈發堅定,殺意也漸起。
“好!”
李倓卻突然回頭,有些疑惑:
“兄長呢,今夜如此大事,怎么一直不見兄長?”
聽到這話,李輔國心中咯噔一下,馬上匆忙道:
“太子妃染了風寒,近日一直身體不適,廣平王應該是在隨身侍奉。”
李倓想起自己這位兄長,廣平王李俶乃是李亨長子,自幼便深受當圣人的爺爺寵愛,圣人曾這么說他:“此兒甚有異相,他日亦是吾家一有福天子也!”
此話之后,有傳言說是太子就是因李俶得寵,方才得了太子之位。
李倓也從來尊重自家這個兄長。
“我去尋廣平王,這邊就靠大王了。”李輔國立馬行禮欲離去。
“李伴見了兄長且告訴他,今日事大,兄長雖不通軍務,但也務必跟在父王身邊以備不測。”李倓朝李輔國囑咐著。
李輔國應了,他有些急,也顧不得禮儀,匆匆往大營后跑去,緊趕慢趕來到一間小帳篷,一把掀開里面卻無人,他更有些焦急了。
“李伴可是在找我?”
一個低沉的聲音從帳篷傳了進來,隨之而來的是略顯虛浮的腳步聲,李輔國尚未抬頭看到他的正臉,已經呼道:“你去哪了?”
來的正是太子長子,廣平王李俶。
“我剛去見了父王,知道今天的事了。”李俶長著一張酷似圣人的臉,但鼻頭略帶鷹勾,習慣含著下頜抬眼看人,顯得頗為陰沉。他解開身上披著的大氅,道:“我要你找些死士跟著我,今天可是大事。”
“你有何計劃?”李輔國冷著臉問道。
“貴妃原為壽王之妃,壽王是我叔叔。”李俶帶著戲謔的笑容道,“我為我叔叔討回正妃,有何不可?”
“你勿要再放肆!”李輔國怒斥道。
“我還怕父親心慈手軟,漏了什么人。”李俶瞇著眼笑著,眼里閃過一絲光芒。
李輔國被說得愣了一下,這才知道他真正的目的。
他小聲猶豫地規勸道:
“那畢竟是你阿爺,真要行此罔顧人倫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