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室中一片黑暗,仿佛只剩下自己和這坨發燙的鐵塊,只剩下打鐵的鐺鐺聲。
不知覺便沉浸其中,想不起來舉起落下多少次,只是不斷重復著起落的動作。
初時王延是有個粗略想法,想著要將這打造成一把刀的形狀,但隨著一錘一錘落下去,漸漸感受到了內部的聲音,來自于一起作戰過的狐刀之靈自身的聲音。
他開始回憶起每一次和這把刀作戰的瞬間,重喜臨陣贈刀,白霧林戰三名雜役,戰猴兒,戰青毫熊,戰吞天蟒......
他逐漸忘記了自我的存在,甚至有種感覺,并不是他要去將它塑造成什么樣子,而是它本來就該有著某種樣貌。
“狐刀,敬亭侯,敬,亭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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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年前閻家還算不上仙族,更沒有器師,充其量只算是個打鐵的家族而已。
占據鳳陽城的一條筆直長街,一間落魄的鐵匠鋪里,擠滿了一整家子的人。
男的干重活粗活,女的身子柔弱只得跟著打個下手,手上也老繭密布幫忙將成品打磨的錚錚發亮,將它最好的模樣呈現給客人。
那是閻家最苦難的時候,終于苦難換來了收獲。
有一天,族內出了一個天才人物,成功引氣入體,成為餐風飲露的仙人。
不斷改良工藝、打磨技巧,各處拜師,去蕪存菁。不隱瞞不遮掩,將所學技藝傾囊相授,將閻家的筑器手段帶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閻氏鐵匠鋪更名為閻家,最后成就閻家仙族,大門變得豪闊,院墻變得高大,往來提厚靴,臨門皆鴻儒。
那人小時候最想當大俠,長大后發現自己成不了大俠,于是決定成為大俠背后的男人。
最是愛鑄刀,然而刀劍本身又是最受歡迎的兵器,哪個帶兵打仗的將領不曾斷戟折劍,哪個胸懷天下的游俠不想橫腰秋水。
就是最飛揚跋扈目空一切的世家子,也想要有把漂亮刀劍充裝門面。
隨著手藝不斷精進,口碑也逐漸變好,客人從街坊鄰里變成了行走江湖的刀劍客,凡人王朝的侍衛統兵,最后終于引動了仙人的注意。
秋陽霸主落云宗拋出橄欖枝,三大世家也差人送帖,但這人不為所動,老老實實的在那一隅之地繼續打他的鐵,仿佛生命中只有這一件事值得去做。
那時的閻家還只是個單純的手藝家族,沒有什么護衛力量,最厲害的修仙者也只不過是這個煉氣一重境的男人。
最讓器師欣喜的無疑是鑄出了一把好刀,但最讓人揪心的是這把刀的歸宿。
照理鳴山有谷和,名器佩君子,高山流水當然是最合適的。
人人都知道這個道理,好刀的歸屬當是德才兼備之人。
否則其人拿著刀去濫殺無辜,器師本身是否也算做了幫兇,你做了幫兇是否還能安然無恙的繼續去制下一把刀。
但自古有制器之功者,無護器之能,閻家也是如此。
畢竟早就將巨量的時間投入到研究如何鑄刀這一件事中,即便有時間去鞏固修為,戰斗技巧也不會高到哪里去。
更何況那人信奉的還是,“凡做一事,便是要一心一意”。
你一個修為不如的人,客人又憑什么讓你來驗自己的德行?
當年郡守大壽,有人從這里取走了一把刀,是那人此生唯一鑄出的名器,且是用凡鐵鑄出。
凡鐵鑄名器,秋陽郡歷史上只此一例。
那時異性子孫在廟堂最高就只得做到一個亭侯,那鐵只是塊凡鐵,恰巧他的名字里也有個亭字,因而為名器取名“亭侯”。
由于當初就是為了這把刀能交到一個德才兼備的人手中,非要親自縱馬去登府拜見那位高不可攀的郡守。
一介布衣,即便位列仙班,憑什么有資格去驗高官的成色?府內的侍衛都是能碾壓你的修士,為什么敢去薅老虎的胡須?
但那只懂鑄器不懂做人的男人就這么執拗的去了,可惜,這一去便沒有回來。
愛惜羽毛的家族擔心受到牽連,只得舉家搬遷到仙族世家楊家管理的蒻水城。
再也無人記得這個男人給家里帶來過多少榮耀和財富,只記得在搬離途中,閻家遭到了劫修迫害險些滅門,若不是方家出手庇佑,這個閻家連最后走到蒻水城都不得。
方家成為閻家的大恩人,而那人男人被永遠刻在恥辱柱上。
妻子改嫁,獨子降為庶出,甚至連男人的尸首被人帶回后暴于荒野三天,往上面吐口水最多的不是外人,而是往日和睦相處的族人。
在風雨飄搖時沒人記得曾為家族挺身而出,大禍臨頭時連身上穿的那件青衫也要被貶低得一文不值。
升米恩,斗米仇的道理難道不明白?這個世道最喜歡的是兢兢業業和規規矩矩,你一個器師就該做好器師的事情,真以為你怎么對人,人就怎么對你?你的犧牲是要給誰看?
誰和你講感情?誰又值得去講感情?
甚至于最后這個叫閻江亭的男人墳冢里連個名字都沒有,更沒人知道埋在了哪里。
“閻江亭,你的婆娘改嫁了,你的兄弟反目成仇同室操戈,老子因為你受了多少冷眼和虐待啊。”
閻江青將那副裝裱得工整的字畫摳掉最后一角,將那里原本署名的地方扣成一片雪白。
“這世道比你更加無趣。”
亭侯之名再也無人說起,而那顆在池底同樣沉寂的一堆鐵石頭早就無人問津,即便這些凡鐵沉湖蘊養多年,早成了玄鐵。
可這世上,有的是比它更好用,也更容易出名器的奇石。
閻江青是個因循守舊的,堅持著古法登堂入室,那些石頭被他翻了起來制成了一把把刀,沒有一把成就名器。
名器的價值在極品法器之上,不僅代表了威能,更是工藝的登峰造極,而且名器具有成長性,隨刀主成長。
閻江青打造的這批中,品階最高的是一把是一階上品。
然而這批刀每一把都叫做敬亭侯。
敬亭侯,敬的是做事的一絲不茍,敬的是做人的干干凈凈。
“世道無趣,做人太精明卻更是無趣。”
就是這世道愈是千瘡百孔,才愈發覺得人赤誠善良。
他望著靜室內有節律的乒乓聲,目光怔怔的在門外發狠的踢著草皮。
那個男人離開時打趣著告訴過他,他將這片草皮都踢得平了,他就回來了,
“王延,你說什么也要給老子打出一把名器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