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夫人在白天是溫文爾雅的,和所有的婆婆沒有什么兩樣。
奴婢的花籃里新摘的蓮花,她一枝枝挑來,剪去一截莖,端詳著如何插在花瓶里。
她從半透明的花瓣后端詳清蓮。
“過來坐。”
清蓮踏著一地的花瓣。
芙蓉夫人專注地剪著花莖,幽幽道:“你是過了我家的門了,就要做我家的好媳婦。這為人妻子,為你媳婦的規矩,你可知道么?”
清蓮低著頭,不敢輕易答話。
芙蓉夫人笑了一下:“哦,我倒是忘記了,你母親死得很早,并沒有教過你,想來你是不知道的。”
清蓮咬著嘴唇輕輕地點了一下頭。
芙蓉夫人把一枝花放進瓶子里,接著道:“不過,這做女人的儀態,卻是誰教你的?”
“清蓮粗鄙,請夫人責罰。”
芙蓉夫人冷冷一笑:“誰說你做得不好了?你做得真是太好了,走路連一點風都不帶的,我這些個丫頭,哪一個也比不上你!”
清蓮一驚:完了,這是叫她看出自己的輕功來了!
芙蓉夫人扣住清蓮的下巴,使她的驚慌無處可藏。
“你慌什么?我是夸你。”她笑著,目光兇狠。
她鬼一般的手指箍住清蓮的手腕:“青蓮的女人,果然都有些本事。賤人!”
賤人。
這一聲,已喚回那夜錯亂的記憶。奴婢手里的花籃摔在了地上,瑟瑟發抖。
芙蓉夫人掃視屋里每一個人:“誰敢去喊宮主來的,我打斷她的腿!”
所有人都石像般定著,包括清蓮,她不知道要怎么做--她可以掙開這束縛,但是,她不能,不能,因為這老婦已看破她。
芙蓉夫人笑,手里的金剪也在笑。
“賤人!你們青蓮的女人,沒一個好東西!”
金剪一晃眼,已經扎了下來。清蓮的肩頭劇痛,喊不出聲。
“賤人!賤人!”芙蓉夫人怒罵著,金剪瘋狂地向清蓮身上扎著。
奴婢們撲上來拉,但是根本攔不住,反而被她刺傷了一片。
“賤人!賤人!”金剪發泄她的怒氣。
清蓮舉起一只手擋著,但是金剪的光芒如暴雨。
“賤人,你不要裝了!我知道你會武功!不想死的,就使出來對付我老太婆!賤人!賤人!”
清蓮只能護著,她心里輕輕喊著吳鉞。
“賤人!賤人!你想死么?你以為我不敢殺你么?你以為這樣我就信你么!賤人賤人!”
清蓮覺得自己的血液都在離開自己而去了,這樣下去會死的,她想。
吳鉞,吳鉞,你在哪里?
她不能死,她要活著去見吳鉞。
她這樣想著,在清蓮莊的往事就都回來了,熟悉的一招一式也都回來了。
她翻轉手腕,反扣住芙蓉夫人的腕子,左手就向沖著自己落下的金剪拂去,袖子一卷,芙蓉夫人直摔出丈許。
奴婢們都慌了,一頭扶著新夫人,一頭攙著老夫人。
芙蓉夫人蒼老的臉上露出得意的神色:“你……賤人!你終于露出狐貍了尾巴了!”
清蓮喘息著,不能語。
芙蓉夫人卻狂叫一聲,雙手握著金剪,整個人向清蓮撲了過來。
“賤人!你去死吧!”
滿地的花瓣紛紛飛揚,雪白的花瓣,染上細細的血絲。
芙蓉夫人被幾個奴婢抱著,清蓮被邵雨軒抱著,金剪跌落在紛紛的殘花中。
芙蓉夫人的手指仍指著清蓮,想隔空就這樣把她戳死:“賤人!賤人!雨軒,你已被她迷了心竅!被她迷了心竅,她是會武功的,是來殺你的,來殺你的……賤人!”
清蓮喘息,白衣上處處都是血跡。
邵雨軒緊緊抱著妻子,手臂上一線血,緩緩滴落。
他們的血,染一地紅蓮。
清蓮靜靜靠在床上,身下藏著殺人的劍。
她渾身都散架一樣的刺痛,包扎的紗布纏得那樣緊,像糾纏著她的命運,又像日里邵雨軒不顧一切抱著她的手臂。
她快要窒息。
外面的天色已近黃昏,送飯的奴婢來了又走。她什么也不想吃。
吳鉞,吳鉞,我們什么時候才能再見?
一定要等殺死邵雨軒的時候么?
邵雨軒他,現在應該在芙蓉夫人那里吧?
荷香脈脈,從水里蔓延到她的房間里。
邵雨軒捧著蓮花站在她床邊。
清蓮的眼里有淚,被荷香熏著,就流了下來,落在枕頭上,同新摘蓮花的露水混在一起。
吳鉞,吳鉞,我要怎么做?
而吳鉞不應她,抱著她的人是邵雨軒。
淚水都落在邵雨軒的手臂上,那上面一條裹傷的紗布,血跡隱隱。
“對不起……對不起……”這男人孩子似的在她耳邊喃喃。但他卻又不是孩子,他的肩膀寬厚,胸膛溫暖,手里的花已經散落了,端著碗,一勺勺喂清蓮。
清蓮的眼淚流到嘴角,咸而苦。
夜色在悄悄籠罩,包圍,像邵雨軒的懷抱。
清蓮想說話,他輕輕噓了一聲,叫她安心休息。
但她不敢睡,這是她的好機會,殺人的劍還按在她手下,只等這男人睡著,她就可以殺掉他!
又是幽幽的歌聲: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邵雨軒孩子般的睡臉,呼吸均勻,但緊緊擁著受傷的妻子。
清蓮漸漸迷糊了,手仍按著殺人的劍,但也許是傷痛,她竟沒有力氣拔劍了。
曉風如絲,荷香似水。
清蓮驚醒的時候,劍已經拔出了,但是邵雨軒并不在。
他人呢?這樣坐了一夜,他是否已經發現了這劍?
清蓮的心跳得慌。
她側耳聽,外面居然又是舞劍的聲音,和著清晨的風與蓮葉的私語。
她握著劍,悄悄下床,在窗口揭起一角簾子,向外張望。
在迷離的晨霧中,飛揚在蓮花間的正是邵雨軒。
明亮的劍,飄揚的發,白衣,白蓮。
那些花瓣舞動,從一種姿勢劃向另一種姿勢,流動在他的劍尖,他的發際,他的袖口。
他已經化身為風中的蓮花。
清蓮握劍的手全是汗。
不,邵雨軒一定沒發現她的劍,否則,她已沒命了,她根本沒可能接住邵雨軒一招。
吳鉞,吳鉞,我要怎么辦?
也許,只能想別的辦法殺死他。
殺死他?
殺……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