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盎格魯-撒克遜人:英格蘭的形成,400—1066(方尖碑)作者名: (英)馬克·莫里斯本章字數: 20808字更新時間: 2024-05-20 15:35:36
第一章
不列顛的毀滅:羅馬的垮臺與撒克遜人的到來
1992年11月,一個名叫彼得·沃特林的農民在薩福克郡霍克森村附近的一塊田地里丟了錘子。他不愿接受錘子永遠消失的事實,于是向朋友埃里克·勞斯尋求幫助。勞斯借助此前得到的作為退休禮物的一件金屬探測器,探測到了強烈信號,于是他開始挖掘,隨后便取得了驚人的發現。他立即聯系了警方和地方當局。第二天,來自薩福克郡考古隊的一組人員抵達現場,并在相當保密的情況下完成了挖掘工作。
結果證明,勞斯先生的發現是不列顛出土的最壯觀的羅馬寶藏之一。它包括二十九件黃金首飾——手鐲、戒指、項鏈和一條極其罕見的裝飾有寶石的身體鏈。這批寶藏中還有大量銀餐具——碗和盤子,裝飾華麗的獸形和人形胡椒瓶,以及近百只湯匙和長柄勺。最重要的是,其中含有大量的錢幣——五百八十四枚金幣和一萬四千多枚銀幣。僅憑這一點,它就可稱為真正了不起的發現,一下子就讓羅馬不列顛晚期留給我們的錢幣數目翻了倍。此外,他們還找到了沃特林先生的錘子。
像霍克森寶藏(見彩圖1)這樣的發現——現在與那把著名的錘子一起保存在大英博物館——立即引發了各種各樣的問題。誰是它的所有者?誰把它埋了起來?什么時候埋起來的,為什么埋起來?這些問題通常無法得到任何肯定的回答,但在這種特殊情況下,我們能夠找到一些有用的線索。一些湯匙上刻有名字,迄今為止最常出現的名字是奧勒里烏斯·烏爾西奇努斯。遺憾的是,由于羅馬不列顛的任何書面資料中都沒有提到他,我們不知道他是誰,但據推測他是這些湯匙的所有者,因此可能是整個寶藏的所有者。我們不能肯定的是,這些寶藏被埋葬時他是否還活著。但若要確定埋葬的時間,由于這些錢幣的存在,我們就有了較為可信的依據。它們所處的時期可以根據錢幣上皇帝的圖像確定,寶藏中最新的一批錢幣鑄造于公元407年至408年。寶藏是在該日期之后多久被埋葬的,就是另一回事了。[5]
這留下了最關鍵的問題:為什么這些豐富的珍貴物品和大量金錢會藏在地下?現在的專家在對此類問題做出明確聲明時普遍持謹慎態度,并會指出各種可能的動機。有時這些寶物與它們的前主人一起被埋葬,因此構成陪葬品。有時人們根據場地判斷這可能是一次獻祭——比如寶藏被扔進井里,或埋在神廟附近。雖然這種儀式性的解釋一直都是可能的,但有一個因素最為重要。這個因素促使各個時期的人們將貴重物品藏在地下,這便是恐懼——害怕那些貴重物品可能會被強行奪走。如果將幾個世紀以來不列顛諸島上已知的寶藏數量繪制在圖表上就可以看到,最大的一次數量增長出現在十七世紀四十年代的內戰期間,但在諾曼征服和維京入侵之時,也有非常明顯的增長。1667年,日記作家塞繆爾·佩皮斯被荷蘭人襲擊泰晤士河嚇壞了,他匆忙取走他在倫敦的所有金幣,并派他的妻子將它們埋藏在劍橋郡的鄉村莊園里。
恐懼總是與希望保持平衡。那些在遭遇威脅時將貴重物品藏在地下的人顯然是希望在威脅過去后將其收回,這可能是埋藏霍克森寶藏的人的意圖。這些寶物被小心地裝進一個橡木箱子里,箱子的鉸鏈和扣鎖都已經腐爛了,箱子里的一些物品被妥善保存在較小的木盒里或用織物包裹起來。顯然這不是強盜的贓物。保存這些寶藏的人在埋藏時小心翼翼,幾乎可以肯定,他們打算在他們認為情況更安全時返回并把它挖出來,就像塞繆爾·佩皮斯在1667年秋天處理他的金幣時所做的那樣。與佩皮斯不同的是,霍克森寶藏的所有者再也沒能回去。
用歷史學家約翰·麥迪科特的話來說,秘藏是“可靠的動亂晴雨表”。而相較于從羅馬不列顛各地出土的一千多件其他秘藏,對于專家以外的人來說,霍克森寶藏最令人驚訝的地方可能是,它遠遠不止獨一無二。除了在東盎格利亞的米爾登霍爾、艾伊和塞特福德等相同地區發現了幾處類似質量的秘藏之外,幾乎沒有哪處秘藏像霍克森寶藏這樣擁有如此豐富的寶物。這些秘藏中的大部分寶物都可以追溯到公元四世紀,隨著那個世紀不斷向前推進,秘藏的數量顯著增加。到公元400年,僅是基于現代發現和記錄的那些秘藏,就可以看出羅馬不列顛的富裕精英們平均每年埋藏十件寶物。[6]
他們這樣做的原因不難理解,因為羅馬帝國到那時已經處于極度動蕩的狀態,沒有哪個角落比其最北端的不列顛尼亞省更加動蕩了。
到霍克森寶藏被埋藏時,羅馬人與不列顛之間的交往已近五個世紀。公元前55年,愷撒大帝領導了第一次軍事入侵,但未能吞并任何領土。直到將近一個世紀之后的公元43年,羅馬皇帝克勞狄一世發起了一場全面戰爭,才征服了該島。當時他率領著一支可以運送戰象渡過英吉利海峽的強大軍隊,這讓該島南部的統治者們欽佩不已,紛紛臣服。為了征服剩余的低地地區,羅馬人又進行了四十年的征戰,盡管在公元60年被著名的布狄卡起義中斷過,但到一世紀末,羅馬不列顛地區的權力輪廓已經確立。
在同一時期以及進入二世紀之后,羅馬文明所有熟悉的特征都被引入。集鎮和城市首次出現在不列顛,并且嚴格按照網格規劃布局,其中包括浴場、劇院、寺廟、紀念碑和長方形廊柱大廳式神殿,全部都是花重金用石頭建造的,有一些表面還用了大理石。最偉大的城市是克勞狄入侵后不久建立起來的倫敦,它是新占領省份的行政中心。倫敦城墻長約兩英里,占地三百三十英畝,人口約五萬人,擁有阿爾卑斯山以北面積最大的城市廣場。
為了連接三十座城市和約七十個集鎮所進行的基礎設施建設如此廣泛和令人印象深刻,以至于一千多年來在不列顛都無法復制。道路將新的城市中心相互連接起來,并與它們的內地農村相連;主要河流上架起了橋梁,修建起的運河將河流連接起來。這些工程壯舉的設計初衷主要是為了軍隊的利益,但它們同時也促進了與帝國其他地區之間的貿易。許多載著來自整個歐洲及其他地區農產品和商品的船只來到英國,其規模直到中世紀末期才可匹敵。[7]
因此,在羅馬不列顛,一些人的生活非常好。無論在農村還是集鎮,富人們都住在擁有幾十個房間、濕壁畫墻壁、馬賽克地板、室內管道和地暖的別墅里。他們喝著進口酒,用進口的橄欖油做飯,享受著十八世紀之前任何英國伯爵都羨慕的奢華。但對于其他許多人來說,生活不可能如此愜意。因其公認的富貴生活和先進技術,羅馬帝國歷來令人欽佩,但后來一些專家強調,精英階層的極度富裕源自對大多數人口的大肆剝削,而這些人在考古和書面記錄中都無法找到。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人們在多塞特郡的龐德伯里發現了一處墓地。這處墓地就在羅馬集鎮多切斯特外面,其中有一千二百多具四世紀時普通布立吞人的遺骸。大多數骨骼顯示出與多年艱苦勞動和長期營養不良相關的磨損跡象。據歷史學家大衛·馬丁利估計,“在羅馬統治下,每一個勝利者的背后都有一百個失敗者”。[8]
盡管如此,對于那些處于社會底層的人來說,由于奴隸制在凱爾特社會中同樣普遍,因此在羅馬人到來之前他們在不列顛的生活并不一定更好。此外,其他歷史學家會爭辯說,雖然帶來好處的量不同,但羅馬經濟的極端先進性和復雜性給每個人都帶來了好處。在羅馬遺址考古發掘中發現的大量陶瓷表明,它是工業規模生產的,在陶輪上轉動并在高溫窯中燒制,這意味著每個人都可以獲得優質的盤子、碗和罐子,甚至像谷倉和牛棚這樣不起眼的建筑都有瓷磚屋頂。一個合理的假設是,更易腐爛的物品——鐵器、皮革制品和紡織品——也在大量生產。羅馬人還引入了一種重犁來翻土,取代了僅僅翻開表面土壤的劣等犁,從而提高了農業生產力。他們抽干了低地沼澤,清除了森林。其人口增長到兩百萬到六百萬之間,即使用最低限度估計,直到諾曼征服時期也不會再次達到這個人口密度了。羅馬的集鎮和城市都經過精心設計,設有排水溝和下水道,比中世紀的繼承者擁有更好的衛生條件。在羅馬人到來之前,布立吞人就已經知道錢幣,但沒有像后來流通的數量那樣多。要達到這種高度的文化修養,需要具備讀寫能力。曾幾何時,羅馬軍隊要求每一名士兵都能夠閱讀。這一要求最終被取消,但為了國際貿易的繁榮和政府的運作,很多人都必須具備讀寫能力。[9]
羅馬人——從三世紀初開始,不論血統如何,生活在該帝國的每個人都被視為羅馬公民——認為帝國會永恒存在,所以這一切也將永恒存在。然而,在一個人的有生之年,這一切就都消失了。集鎮和城市開始瓦解并淪為廢墟,錢幣停止鑄造,最基本的商品消失了,人們只能靠拾荒或者坑害更加弱勢的人謀生。[10]
因此,哪里出了問題?
羅馬帝國的繁榮依賴于和平,而這種和平是由它的軍隊提供的——一支訓練有素、報酬豐厚、裝備精良、擁有大量武器和精巧戰爭機器的軍隊。在不列顛,在克勞狄一世入侵的幾十年間鎮壓了低地民眾之后,這支軍隊發現自己永久駐扎在對抗島上高地地區的地方,這些地區更難征服,經濟上也得不償失。能夠容納數千人的軍團要塞在卡利恩、切斯特和約克建立起來,從這些主要基地向外延伸,一個規模龐大的駐軍堡壘網絡遍布山丘和山谷,以制服或阻擋居住在北部和西部的民族——居住在如今被稱為蘇格蘭、威爾士和愛爾蘭地區的凱爾特居民。公元122年,哈德良皇帝訪問了不列顛,決定建造他著名的城墻來標記帝國的北部邊界。這座城墻長七十英里,堡壘星羅棋布,從愛爾蘭海延伸至北海(見彩圖2)。根據與哈德良皇帝同時代的傳記作家的說法,它的目的是“將羅馬人與蠻族分開”。
公元二世紀時,駐扎在這片廣闊邊疆地區的士兵人數達到最多——大約有五萬人,占整個帝國軍隊的10%以上。在接下來的一個世紀里,士兵數量急劇減少,到公元300年前減至峰值時的三分之一左右。削減軍費開支使整個不列顛的經濟產生了連鎖反應。在全省范圍內,城鎮規??s小,公共建筑和紀念碑年久失修,衰敗不堪。倫敦尤其受到重創——人口銳減,許多建筑物被拆除。[11]
與此同時,到三世紀中葉,新的威脅出現了,來自海洋對岸的掠奪者開始襲擊和搶劫南部與東部海岸地區。他們來自日耳曼尼亞,這是羅馬人對羅馬帝國以外,位于萊茵河和多瑙河以北、維斯瓦河以西的歐洲地區的統稱。襲擊不列顛的特定日耳曼人被稱為撒克遜人。
但是,盡管面臨軍費削減和威脅,不列顛的和平還是得以維持。雖然軍隊人數已經大幅減少,但在有形防御工事方面還是投入了大量資金。城墻建設花費的資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多,一系列新的要塞在南部和東部海岸沿線建立起來。例如,在肯特郡的里奇伯勒,這座自羅馬人入侵以來逐漸發展起來的繁華港口很可能遭遇了撒克遜人的襲擊,因為在三世紀中葉,它的面積急劇縮小,其中心區域被強行穿過商店和倉庫的三道溝渠所環繞。到三世紀末,整座城鎮已經變成了一個固若金湯的要塞,石墻高二十六英尺,厚十多英尺。波特切斯特、佩文西和濱海凱斯特這些地方也建造了類似的建筑,被統稱為“撒克遜海岸”要塞。與此同時,集鎮和城市里的生活以某種方式繼續著。人們建起了新的別墅,將原來的工業區改造成了花園和果園。到四世紀初,人們在農村建起了一些極為宏偉的別墅。[12]

(a)

(b)

(c)
羅馬帝國時期里奇伯勒不斷變化的面貌。公元120年,它是一座繁華的港口(a)。到三世紀中葉,由于新建了溝渠,它淪為一座小的堡壘(b)。到三世紀晚期,它的面積擴大了,城墻也加固了(c)
然而,隨著我們進一步邁入四世紀,局勢開始變得不那么樂觀了。我們開始聽說不列顛北部有個叫作皮克特人的好戰民族,并且隨著幾十年的發展,我們可以看出人們對來自他們的襲擊日益感到焦慮。哈德良長城的防御工事多次重建,而且君士坦斯皇帝在343年親自率領了一支遠征軍對抗皮克特人的威脅。到四世紀六十年代,還出現了從愛爾蘭跨海而來的入侵者——蘇格蘭人和阿塔科蒂人。這種危機到367年變得如此嚴重,在軍隊中引發了廣泛的嘩變,需要從歐洲大陸再次進行軍事遠征才能恢復秩序。[13]
關于這次恢復秩序,現代歷史學家的看法存在分歧。一些人認為它是成功的,原因是通過對宏偉別墅和市政防御工事的持續投資,它讓不列顛恢復了以前所享有的那種繁榮。然而,其他人卻不太相信,并將367年至368年之間發生的事件視作一種打擊,而該省從未真正從這次打擊中恢復。通過對不列顛境內所有已知羅馬遺址的分析,并計算出一代又一代人所占有的房間數量,結果表明,這里自四世紀初以來一直在衰落。到375年,別墅的占有率下降了三分之一,而在集鎮中別墅的占有率則下降了一半。這些數字表明,由于蠻族反復入侵,有產階級確實受到了沉重打擊。[14]但真正決定不列顛命運的是發生在帝國另一邊的類似襲擊。
羅馬帝國以幅員遼闊而著稱,從西部的大西洋一直延伸到東部的阿拉伯半島,涵蓋了地中海(意指“地球中部”的海)周圍的所有土地。它的國土如此廣闊,最終證明不可能由單一中心進行管理,于是在286年它被劃分成兩部分:西半部分包括意大利、西班牙、高盧和不列顛,東半部分包括巴爾干半島、希臘、巴勒斯坦和埃及。從那以后,除了幾個特殊時期,羅馬一直都是由兩個皇帝,統治著兩個獨立的帝國,并擁有兩支獨立的軍隊。
對于這一龐大政治體系瓦解的原因,沒有統一的解釋,但公認有一個因素起到了推動作用,即匈人的出現。匈人是起源于中亞廣闊草原的游牧民族,用當時羅馬作家的話來說,匈人是一個“野蠻的民族,遷徙時沒有任何累贅,充滿著掠奪其他民族財產的野蠻熱情”。到376年,受到匈人劫掠的民族也包括了哥特人,哥特人是一個更習慣于居住在東部帝國邊境的民族。那一年,由于匈人的襲擊,成千上萬的哥特人尋求并獲得了跨越多瑙河并在帝國領土上定居的許可。但是難民與其羅馬東道主之間的關系很快惡化,導致叛亂,并最終在哈德良堡(今土耳其境內的埃迪爾內省)發生全面戰斗。這對羅馬來說是一場巨大的災難:東部帝國三分之二的軍隊——約一萬人——被殲滅,東部帝國皇帝瓦倫斯也在這些遇難者當中。[15]
東部帝國的災難對西部帝國產生了直接的影響。西部帝國的一些軍隊可能被派往了東部帝國,用于彌補在哈德良堡的損失,但影響更為深遠的仍然是西部帝國遷都的決定。在這之前的一個世紀里,西部帝國的統治中心位于特里爾,如今在德國境內,當時屬于羅馬高盧省管轄。但在381年,可能是因為巴爾干地區持續的危機,皇帝格拉提安離開了特里爾前往意大利,并將他的宮廷遷往米蘭?;实鄣拇嬖诮o當地精英帶來了好處,又是地區經濟的重要支柱,因此這對高盧來說是個壞消息。[16]
這對不列顛來說也是個壞消息,原因是該島同樣卷入了帝國的政治和經濟體系。幾位羅馬作家指出,谷物是從不列顛運往萊茵河地區的帝國軍隊的,因此我們可以合理地認為,其他不列顛商品也出口到了特里爾。因此,當宮廷遷往別處時,不列顛很可能遭到了重創。僅僅兩年之后,即383年,不列顛軍隊發動叛亂,并宣布其領導人馬格努斯·馬克西姆斯為新的西部帝國皇帝。他迅速入侵高盧,擊敗并殺死了格拉提安,并將宮廷遷回特里爾。[17]
然而,這種改變發展趨勢的嘗試是短暫的。五年后,馬克西姆斯本人在戰斗中被新的東部帝國皇帝狄奧多西擊敗并陣亡,西部帝國宮廷再次遷往意大利。讓不列顛蒙受了更嚴重打擊的是,馬克西姆斯為了實現他的篡位,從該省撤走了軍隊,這些軍隊要么和他一起滅亡,要么留在了歐洲大陸。當時一項名為《要職錄》(要員目錄)的調查表明,四世紀九十年代,早前駐扎在威爾士北部卡那封的士兵開始在巴爾干地區服役,而原先駐扎在威爾士南部卡利恩的軍團已經遷到了里奇伯勒一個只有他們之前兵營十分之一大小的要塞。這些地點的考古實證也表明,不列顛的軍事存在迅速減少。[18]
與此同時,在帝國的中心地帶,危機繼續不斷升級。自392年以來一直統治著東西部兩個帝國的狄奧多西于三年后去世,將整個帝國劃分給了他的兩個兒子。兩人都很年輕,缺乏經驗。統治東羅馬帝國的阿卡狄烏斯年僅十七歲,而統治西羅馬帝國的霍諾里烏斯年僅十歲。競爭派系之間的爭斗和內戰接踵而至,而蠻族的威脅愈演愈烈:在401年和402年,意大利自身被哥特人入侵。[19]
這些動蕩的事件一定對英國產生了影響,但具體影響是什么,我們無法說清楚。我們所知道的是,402年是羅馬錢幣大量出現在英國考古記錄中的最后一年。388年馬格努斯·馬克西姆斯去世后,倫敦停止了鑄造錢幣,此后該省一直依賴大陸的新(錢幣)供應,主要來自米蘭。但在402年,人們認為米蘭離阿爾卑斯山另一邊的戰斗太近了,于是將產地轉移到了拉文納。這次遷移之后,不列顛突然不再大量進口錢幣了。[20]
這可能是壓垮不列顛軍隊的最后一根稻草:沒有什么比不發軍餉更能引起士兵們的不滿了。當然,仍然會有一種現行貨幣在流通,但如果沒有來自歐洲大陸的定期輸入,這肯定不夠。不列顛當局顯然已竭力應對。從羅馬帝國后期不列顛出土的絕大多數錢幣都顯示出“剪裁”的跡象——也就是說,錢幣邊緣有一些銀被剪掉了。在霍克森寶藏的總計一萬四千五百枚銀幣中,98.5%的銀幣都遭受了這種方式的毀壞,其中一些幾乎損失了原本重量的三分之一。這很可能是一種官方行為,目的是讓現行貨幣流通得更久:在402年后,我們發現了不列顛鑄造的錢幣,這些錢幣是帝國發行的真正貨幣的仿制品,這表明至少有一些從舊錢幣上剪下來的銀被回收用于制造新錢幣了?;艨松瓕毑刂杏兴陌俣嗣哆@樣的錢幣仿制品,所有仿制品的邊緣都被剪掉了。[21]

霍克森寶藏中的三枚錢幣,由于邊緣被剪,錢幣越來越小
因此,到了五世紀初,不列顛人民用錢幣結算報酬,但年復一年,這種情況明顯減少,在許多情況下可能根本沒有得到報酬。到406年,軍隊顯然已經受夠了。那年夏天,他們發動叛亂,宣布一個名叫馬庫斯的人作為他們的新皇帝。到了秋天,馬庫斯被廢黜,取而代之的是某個格拉提安。僅僅四個月后,格拉提安被謀殺,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名叫君士坦丁的普通士兵。領導人快速更替,表明這不是領導人的個性問題,而是敵對派系之間正在為追求不同的政策而斗爭,尤其是在不列顛與帝國其他地區之間的關系方面。這些爭論在406年結束后變得更加緊迫,當時很多蠻族部落——汪達爾人、阿蘭人和蘇維匯人——越過萊茵河邊境入侵了高盧,據說在布立吞人中引起了恐慌,讓他們以為自己可能會是下一個。
此后不久,君士坦丁取代了格拉提安,這表明那些認為最好的防御就是進攻的人取得了勝利。晉級之后,這個想成為篡位者的人立即啟程前往高盧,意圖廢黜現任皇帝。我們知道,他的名字給了人們希望,大概是因為它喚起了人們對君士坦丁大帝的記憶。幾乎剛好一個世紀之前,君士坦丁大帝在不列顛被宣布為皇帝,并把一個四分五裂的帝國重新統一起來。但這位新的君士坦丁,唉,比不上那位杰出的同名人物。在取得一些初步成功后,他處決了他的一些親戚,招致了他的對手霍諾里烏斯難以平息的敵意,這使他反過來被忠誠的羅馬帝國軍隊俘虜并斬首。
事實證明,君士坦丁個人遭遇的這場災禍,對他所拋下的地區來說是一場更大的災難。為了在歐洲大陸取得勝利,他一定隨身帶走了許多駐扎在不列顛的軍隊,這進一步削弱了本已枯竭的防御力量。如果有人告誡過他不要采取不成功便成仁的策略,那么很快就可以證明他們是正確的。在他離開后不久,大概是408年,該行省就在撒克遜人的一場入侵行動中被摧毀。[22]
現在輪到其他人揭竿而起了。希臘歷史學家佐西姆斯在六世紀初寫道,蠻族的襲擊促使布立吞人“反抗羅馬統治,開始獨立生活,不再遵守羅馬法律”。這是一個了不起的進步,其推動因素是,最近幾十年的事件使他們陷入了極其糟糕的境地。這一羅馬行省存在的全部意義,在于用一支訓練有素的軍隊保證其公民享有和平。如果那支軍隊不在了,或者力量嚴重不足,無法阻止海上襲擊者的猛烈入侵,那么納稅或遵守禁止平民攜帶武器的法律又有什么意義呢?于是自衛成了自治的同義詞。佐西姆斯說,布立吞人“武裝自己,冒著許多風險來確保自身的安全,并使他們的城市免于蠻族攻擊……驅逐羅馬地方治安官并建立起他們想要的政府”。[23]
這使得409年的起義聽起來像是取得了巨大成功——勇敢而弱小的不列顛尼亞不僅擺脫了羅馬的統治,而且打敗了蠻族。事實上,正是這一事件使該行省擺脫了險境。一旦它與羅馬帝國的經濟和政治聯系被切斷,不列顛就不受任何控制了。此前如此豐富的考古記錄變得稀少,幾乎快找不到了。優質的陶器消失了,釘子等日常五金用品也不見了。它們的突然消失不僅表明這些行業在410年后不久就倒閉了,而且在一代人的時間里,羅馬不列顛的鄉間別墅和城鎮幾乎完全被廢棄了。這些數據背后的含義不難理解:社會已經崩潰。用一位現代歷史學家的話來說,“這可能是英國歷史上社會和經濟崩潰最劇烈的時期”。[24]這種局勢帶來的附加影響令人震驚。城鎮和鄉間別墅遭到廢棄,意味著一定有大量的人在尋找住所和食物。正常貿易和配送網絡難以為繼,表明食物已經供不應求。缺乏軍隊會導致搶劫、掠奪和盜竊大行其道。富人可以利用他們現有的財富雇用武裝保護,但顯然無法留在他們豪華但沒有設防的住所。其他所有人都必須自生自滅。不管怎樣,就像現代國家失敗和公民社會解體時發生的那樣,一定會有大量的人因饑荒、疾病和暴力而死亡。[25]
這也是霍克森寶藏被埋藏起來的時期。寶藏中最新的錢幣只有八枚,上面印著407年的不列顛篡位者君士坦丁的頭像,其鑄造時期是在408年君士坦丁的對手東羅馬帝國皇帝阿卡狄烏斯去世之前。所有八枚錢幣都被剪切過并且有磨損跡象,這表明,它們在發行后一定已經流通了一段時間,這意味著該寶藏可能是在十年或者二十年后才被埋藏起來的。在這幾十年間,人們不再有機會使用豪華的銀質鹽瓶用餐或者穿戴鑲滿寶石的首飾,而且此類物品被盜或者被暴力奪取的可能性越來越大。想必因此人們才決定把它們藏到地下。[26]
人們一定抱著這樣的希望,即像過去一樣,糟糕的時代最終會結束,羅馬的統治也將恢復。
在這些年里,更可能的情況是,不列顛也在不斷遭受著蠻族的反復襲擊。由于襲擊者不像定居者,幾乎沒有留下任何考古實證,而且在有記錄明確顯示遭大火摧毀的城鎮和鄉間別墅也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因此尚且缺乏確鑿的證據,最近的趨勢是,假設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是偶然的而非有意的。但是,考慮到沿海堡壘缺乏士兵把守,協調和通信渠道遭到破壞,幾十年來一直想在不列顛碰碰運氣的蠻族現在面對的是一個更加容易得手的目標。起義后引發的社會混亂、成群結隊的流離失所者和弱勢民眾,使該行省成為入侵者尋找寶藏、牲畜或奴隸的完美獵場。后來的傳說導致了這樣一種假設,即造成最嚴重威脅的是皮克特人和蘇格蘭人,毫無疑問,越往北走的人就越是這樣認為。但在不列顛南部和東部,主要威脅是撒克遜人。
雖然沒有來自不列顛的對同一時期的描述,但在五世紀英吉利海峽對岸高盧的一些資料中有對撒克遜侵略者的描述。例如,在455年,一位名叫西多尼烏斯·阿波利納留斯的高盧羅馬貴族和詩人曾提到“撒克遜海盜,身披獸皮,把在不列顛水域上游蕩視作體育運動,乘著縫合艇在藍色海洋上破浪前行”。[27]幾年后,還是這位作家,在給他一位朋友的信件中提供了更全面的描述,他的這位朋友負責擊退大西洋沿岸蠻族的入侵。他寫道:“撒克遜人在所有敵人中最為兇猛。他毫無預兆地來到你的面前,當你預計他會攻擊時,他卻溜走了。抵抗只會讓他蔑視;魯莽的對手很快就會被打敗……對他來說沉船并不可怕,只會增加他們所受的訓練。他不只是熟悉大海的危險,他了解大海的危險就像了解自己一樣。”[28]
使其對手感到焦慮的不只是撒克遜人的兇猛和無畏,還有他們的異教信仰。羅馬人曾經崇拜多個不同的神,但在四世紀,他們不再崇拜它們,轉而信奉了基督教。在君士坦丁大帝統治期間(306年至337年),基督徒不再受迫害,他們的信仰成為帝國的官方宗教。新的教堂在每個行省如雨后春筍般涌現,并出現了以主教為首的新的教士等級制度。西多尼烏斯以外交官的身份開始了他的職業生涯,最終成為克萊蒙費朗的主教。[29]因此,他對撒克遜海盜的異教信仰感到震驚。撒克遜海盜與帝國北部邊境以外的大多數民族一樣,沒有經歷過皈依,并且頑固地堅守著他們的異教信仰。
“當撒克遜人從歐洲大陸起航時,”他解釋說,“他們在回家的路上有這樣一種習慣,會把十分之一的俘虜投入水中。”他繼續說,由于這種習俗是被虔誠的信仰所驅動的,因此更加令人感到震驚?!斑@些人受到必須在受害者身上兌現的誓言的約束;他們認為進行這種可怕的屠殺是一種宗教行為,并以俘虜的痛苦代替贖金?!?a href="../Text/zhushi.xhtml#zhu30" id="zw30">[30]
諸如此類的異教海盜在五世紀初期一定襲擊了不列顛,肆虐了遙遠的內陸地區,推動了社會的崩潰并從中獲利。429年,另一位高盧羅馬主教,歐塞爾的日耳曼努斯,被要求跨越英吉利海峽以對抗異端邪說的爆發,并最終幫助被圍困的布立吞人社區抵御了一群皮克特人和撒克遜人。通過向防御者施行洗禮并指揮他們高喊哈利路亞作為戰斗口號,他贏得了這場斗爭。這個故事來自半個世紀后為確立他的神圣性而寫成的《日耳曼努斯生平》,因此不太可能在各個方面都完全真實,但它確立了兩個重要的基本觀點。第一,在429年,不列顛仍有一些人試圖維護公共權威,對異端邪說的傳播感到十分焦慮,以至于向海外求助。第二,這些不列顛權威正在與蠻族入侵者進行一場生存斗爭,盡管有日耳曼努斯的堅定援助,但他們發現越來越難以應對。用這位主教后來的傳記作者的話來說,他們“完全不具備贏得這場斗爭的能力”。[31]
這將我們帶到了故事中最廣為人知的部分。這部分內容之所以眾所周知,原因在于它是由尊者比德所講述的,其《英吉利教會史》無疑是整個盎格魯—撒克遜時期最重要也最具影響力的著作。根據比德的說法,“對戰爭實踐一無所知”的布立吞人在皮克特人和蘇格蘭人的襲擊中淪落到如此悲慘的境地,以至于他們召開了一次會議,會議上他們決定雇用外國人替他們打仗。應他們的國王沃蒂格恩的邀請,一支撒克遜勇士乘坐三艘船來到不列顛,并獲準在該島東部的一個地方定居。一開始,這些雇傭兵表現出色,贏得了對布立吞人的北邊敵人的勝利。
但是,正如比德繼續講述的那樣,撒克遜人秘密地打算征服整個國家為自己所有。取得初步成功后,他們將消息傳回他們的祖國,聲稱不列顛土地肥沃,布立吞人都是懦夫。很快,一支規模更大的撒克遜人艦隊抵達并與原來的隊伍會合,組成了一支戰無不勝的軍隊。不久之后,不可避免的結局到來了。撒克遜人突然與他們本應與之作戰的北方民族和解,掉過頭來把兵器指向他們的布立吞東道主,要求為他們的服務提供更多的報酬,并威脅說如果他們的要求得不到滿足,就會摧毀整個島嶼。當沒有更多的補給到來時,撒克遜人開始沿著海岸線燒殺劫掠整個不列顛?!肮埠退饺私ㄖ甲兂闪藦U墟,”比德說,“到處都有神父在祭壇上被殺,高級教士和平民百姓不分等級,一律死于刀劍和大火,沒有任何人剩下,以至于之前死得很慘的人都無法得到埋葬?!?a href="../Text/zhushi.xhtml#zhu32" id="zw32">[32]
雖然比德的故事很有名,但不能太過當真。主要的問題是,作為一種來源,它已經很晚了:比德的寫作年代是八世紀早期,在他聲稱要描述的事件之后整整三百年,在這段時間里,關于撒克遜人到來的敘述已經變成了一個傳說。例如,關于最初那支雇傭兵乘坐三艘船抵達不列顛的斷言,除了本質上不太可能以外,還是其他北歐民族起源故事中常用的修辭。同樣,比德提到了名為“沃蒂格恩”的布立吞人首領,這一點也值得懷疑,因為這個名字本身的意思類似于布立吞語中的“地位顯赫的統治者”。比德還將撒克遜人的首領命名為亨吉斯特和霍薩,并說他們是兄弟。這顯然是肯特郡的當地傳統,更不可能有任何史實依據:他們的名字翻譯過來就是“閹馬”和“馬”,給兩兄弟起押頭韻的名字是歐洲基礎神話中另一個常見的特征。從存在的可能性上講,亨吉斯特和霍薩并不比羅慕路斯和雷穆斯更高。[33]
雖然比德的一小部分敘述顯然來自民間傳說,但其主要的來源是書面文獻。撒克遜人到來的故事最初是由一位名叫吉爾達斯的布立吞作家寫的,他寫了一本被后人稱為《不列顛的毀滅》的小冊子。這個小冊子疑問重重,特別是我們對吉爾達斯本人幾乎一無所知。歷史學家們花費了大量筆墨,就其可能生活的年代展開了爭論,爭論的基礎就是其作品中幾個有爭議的詞??偟膩碚f,他似乎最有可能生活在六世紀初,并且可能在六世紀第二個二十五年的某個時候寫下了他這本著名的小冊子。[34]
《不列顛的毀滅》的主要問題在于,它并不是一部真正的歷史作品——它是一封寫給作者那個時代的不列顛統治者的公開信,目的是批評不列顛統治者多方面的失敗和罪惡,并規勸他們改過自新。吉爾達斯的小冊子中確實包含了一段歷史介紹,以解釋他那個時代的社會如何陷入如此糟糕的境地,但他苦于缺乏可靠的原始資料。正如他一開始解釋的那樣,關于不列顛歷史的早期書籍要么被蠻族襲擊者燒毀,要么流落到國外,迫使他依賴外國作家的作品,而這些作品只能給他一個非常不完整的畫面。因此,他沒有提供任何日期,并且犯了一些非常嚴重的錯誤。舉一個最為糟糕的例子,他斷言哈德良長城是在五世紀初為抵御皮克特人襲擊而建造的,與實際建造時間相差了近三百年。[35]
然而,當所有這些注意事項都提出來之后,《不列顛的毀滅》仍然是對該島五世紀歷史的最有價值的描述,也是唯一可以被視為幾乎同時代的作品。其敘述的主要事件,亦即不列顛隨后所有苦難的最終原因,根據吉爾達斯的說法,就是撒克遜人的到來。他的故事或多或少與比德后來重申的內容相同:由于不斷受到皮克特人和蘇格蘭人的襲擊,布立吞人召集了一次會議,決定雇用一支撒克遜人作為雇傭軍。這些戰士最初乘坐三艘船抵達并定居在不列顛東部,但很快就加入了第二支更大規模的分遣隊。吉爾達斯與比德不同,他沒有提到撒克遜人與蘇格蘭人和皮克特人交戰——在他看來,撒克遜人不過是對布立吞東道主變得越來越苛刻和咄咄逼人,直至最終發動叛亂并劫掠了整個國家,吉爾達斯使用類似世界末日的術語來描述這一事件,比德后來借用了這種說法。[36]
這個故事可信嗎?吉爾達斯生活的時代比比德更接近這些所謂的事件,但他的寫作時間依然是在這些事件發生近一個世紀后,而且他也提到撒克遜人是乘坐三艘船抵達不列顛的,這表明這個故事已經受到了傳說的影響。此外,考慮到直接和間接的證據表明,幾十年來撒克遜人自己同蘇格蘭人、皮克特人一樣一直帶著憤怒襲擊并劫掠著不列顛,布立吞人竟然會尋求雇用撒克遜人作為雇傭兵,這真的可信嗎?吉爾達斯顯然不這么認為,原因是在這一段歷史之前他絲毫沒有提到撒克遜人的襲擊。在他的描述中,撒克遜人僅僅是在布立吞人做出邀請他們這一重大決定之后才出現的——吉爾達斯憤怒地譴責這一決定愚蠢至極。[37]
也許令人驚訝的是,這些問題的答案是肯定的:完全有理由相信布立吞人會決定雇用蠻族替他們作戰,因為這是確立已久的羅馬做法。在整個四世紀,這些戰士經常被招募到帝國軍隊中,其中一些還晉升到了最高級別。例如,弗拉維烏斯·斯提里科是西部帝國最高級別的將領,也是霍諾里烏斯未成年時期西部帝國的實際統治者,而他就是汪達爾人的后裔。當新兵融入正規軍并且真正羅馬化之后,這種做法運作良好。完全不奏效的是一項新政策,這項政策在四世紀末推出,導致被雇用的整支蠻族軍隊都處于他們自己領導人的指揮下。事實證明,這些“聯盟”軍隊往往不那么可靠,而且很可能突然改變立場,造成災難性后果。但事態到了孤注一擲的時候,也可以考慮進行這種鋌而走險的試驗。[38]
這就是布立吞人在與羅馬決裂后最終發現的自己面臨的處境。這個國家處于混亂之中,并不斷受到皮克特人、蘇格蘭人和撒克遜人的襲擊。羅馬軍團早已不復存在,但此前被禁止攜帶武器的平民無法在一夜之間學會戰爭藝術。在這種情況下,很容易理解當權者為何尋求通過招募一群蠻族對抗其他蠻族來解決問題。
這些事件是什么時候發生的?比德比吉爾達斯更關心年代順序,他將它們置于馬爾西安皇帝的統治時期。比德把他的登基日期定為449年,后來的作家最終采納了這個日期并的確把這個日期作為撒克遜人抵達(不列顛)的正式年份進行慶祝。但是比德被他的主要參考文獻《不列顛的毀滅》中的一個錯誤誤導了——有一封信幾乎可以肯定是在撒克遜人叛亂之后寫的,但吉爾達斯在撒克遜人還沒有到達之前不小心把它放在了他的故事中。比德能夠從這封信的內容中推斷出它不可能寫于446年之前,因此相信撒克遜人一定是在那個日期之后抵達不列顛的。[39]
還有一些其他比德沒有掌握的證據表明,他把時間往后推了大概二十年,事實上,早在一代人之前的430年,第一批撒克遜人就來到了。大約在那個時期,我們發現了有關撒克遜人定居的最早期的考古實證:墓葬、手工藝品和建筑物,這些在羅馬不列顛后期完全不常見的東西在德國北部和斯堪的納維亞半島南部卻司空見慣。除了吉爾達斯之外,我們還有另一個書面資料——《公元452年高盧編年史》,正如其平淡無奇的現代標題所暗示的那樣,這是五世紀中葉在高盧撰寫的一套編年史。它沒有提到撒克遜人的到來,但它表明他們的叛亂發生在441年左右。那一年的條目這樣寫道:“迄今為止不列顛人[原文如此]之所以飽受各種災難和坎坷,其原因很大程度上可以歸結為撒克遜人的統治。”[40]
人們自然希望這位僅在十年后就撰寫出編年史的匿名作家能夠多說幾句。例如,他所說的“很大程度上”是什么意思?我們至多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他知道撒克遜人已經控制了不列顛的大部分地區,但顯然不是全部。這與吉爾達斯對撒克遜人叛亂后布立吞人所經歷事情的描述相符。吉爾達斯像一個先知那樣責備他的人民,強調了災難性的后果。他說,他們中有一些人被抓獲并被殺害,一些人投降并被奴役,而另一些人則逃往外國背井離鄉或者躲藏在山丘和森林中。但吉爾達斯接著描述了一次顯然很重要且著名的布立吞人反擊戰。他說,過了一段時間,撒克遜人回家了——大概是指他們最初在不列顛的定居點,而非他們在歐洲大陸上的家園——上帝賜予了布立吞人力量。吉爾達斯將他們的首領命名為安布羅修斯·奧勒利安努斯,他暗示這是一位出身高貴的羅馬人。據說在這個人的指揮下,布立吞人民重拾信心,在戰斗中擊敗了撒克遜人。因此,在撒克遜人叛亂之后,不列顛明顯被分裂了,新來者控制了一些地區,而原有人口則控制了其他地區。[41]
它是如何被分裂的?這個問題值得更詳細地展開研究。吉爾達斯直截了當地將這次分裂描述為二元斗爭的結果,自那之后歷史學家們也都傾向于這樣描述:撒克遜人占據東部,布立吞人占據西部,只要這兩個水火不容的民族相遇,就會發生血腥的戰斗。公平地說,吉爾達斯在六世紀初期以他在不列顛西部的角度看可能就是這樣。但有多個跡象表明,就在撒克遜人發動叛亂之后,在五世紀剩余的大部分時間里,局勢遠比他看到的要復雜得多。
正如我們已經提到的,自大概430年以來,我們就開始在不列顛找到來自歐洲大陸的新定居者的考古實證。死者火葬是最明顯也最容易理解的例子。自三世紀以來,布立吞人就沒有這樣做過,但這在撒克遜人中很常見。這種習俗就是在火葬柴堆上焚燒死者的尸體,有時與動物的尸體一起焚燒,然后將骨灰放在骨灰盒中埋葬。在撒克遜人的家鄉——德國北部易北河和威悉河之間的地區——我們發現了非常大的火葬墓地,里面有數千個骨灰盒,其歷史可以追溯到430年之前的幾個世紀。在這個日期之后,我們在英國也開始能找到這樣的墓地了。其中規模最大、發掘最為徹底的一塊墓地就位于諾福克的斯邦山。[42]
大概在這一時期突然出現的另一種新做法是在墓穴中放入陪葬品——諸如珠寶、梳子或武器等個人物品,這些物品在生前屬于死者,死后與他們一起埋葬。這些陪葬品有時可以在火葬墓地中找到,它們與骨灰盒里的骨灰一起埋于地下,但有時它們卻與未火化的尸體一起簡單地埋在地下——考古學家將這種習俗稱為“帶陪葬品的土葬”。這種做法也曾在薩克森實行過,但僅在幾十年前才被引入那里,大約在400年左右。它出現在大約一代人之后的不列顛,顯然與撒克遜人的到來有關。這類墓葬中的許多陪葬品與在他們家鄉發現的物品有很多相似之處。
從五世紀第二個二十五年開始,不列顛東部就出現了這兩種新的喪葬習俗,它們的分布似乎呈現出一種明顯的區域性特點。火葬墓地幾乎完全集中在該地區的北部——由流入沃什灣或亨伯灣的河流界定的區域(見示意圖1.1)。相比之下,帶陪葬品的土葬隨處可見,但其中的一些陪葬品呈現出類似的區域性特點。在北部,我們會發現以獨特方式裝飾的胸針和其他金屬制品(被藝術史學家們稱為“撒克遜浮雕風格”),這顯然來自撒克遜人的家鄉。與此同時,在南部泰晤士河界定的區域,我們發現了以不同方式加工的金屬制品——所謂的“圓環胸針風格”——似乎起源于羅馬不列顛時期(見示意圖1.2)。

火葬墓地分布
示意圖1.1

○“撒克遜浮雕風格”
示意圖1.2
■“圓環胸針風格”

羅馬各行省,包括首府和推測出的邊界
示意圖1.3

示意圖1.4
盎格魯人的腕扣
因此,考古實證似乎揭示的不是撒克遜人和布立吞人之間簡單的雙向分裂,而是一種更復雜的情況,即東部劃分成了兩個截然不同的區域。在更靠北的區域,有一種墓葬和藝術文化,清楚地顯示出撒克遜人對家鄉的持續依戀。然而,在南部區域,情況似乎更加模糊。在該區域發現的一些陪葬品屬于撒克遜人,但其他陪葬品則明確顯示出與帝國過去的接續性。這些墳墓的主人可能是歐洲大陸的新來者,但在某些情況下,他們看起來像是羅馬不列顛人,他們只是采用了一種新的更具示范性的葬禮形式。[43]
這些明顯的文化差異能否反映政治差異?這總體上更具推測性,但有一種可能性令人充滿好奇。晚期的羅馬不列顛被劃分成四個(也可能是五個)行省,每個行省都有自己的總督和首府。眾所周知,這些首府所在地分別是倫敦、林肯、賽倫塞斯特和約克。各行省之間的邊界就需要推測了,但一些歷史學家傾向于在倫敦行省和林肯行省之間劃定界限,其位置與考古學中明顯可見的五世紀中葉文化分水嶺大致相同(見示意圖1.3)。[44]
因此,雖然極具推測性,但在不列顛與羅馬決裂后,這些行省可能還在繼續發揮著某種作用。[45]就像吉爾達斯所說的那樣,也許這些行省的總督甚至召開了一次會議,并同意雇用撒克遜雇傭兵。此后,這些雇傭兵在東部的不同位置定居了下來,并最終自己統治了該島的某些地方?;诳脊艑嵶C,我們很可能將那片區域定位在英格蘭東部撒克遜文化證據最多的地區——林肯行省管轄范圍。倫敦行省肯定也接收了大量新定居者,但在該行省撒克遜人大規模接管的證據并不那么明顯。在這個地區,至少有一些羅馬不列顛血統的人仍然具有很高的社會影響力。他們滿足于采用一種新的葬禮方式來宣揚這種影響力,并穿著表明他們與帝國之間聯系的服裝配飾。或許他們仍然希望有朝一日帝國能夠回歸。
對考古記錄的解讀把我們引向一個棘手但至關重要的問題——撒克遜移民的規模。傳統上認為,無論新移民在不列顛定居何處,他們都會取代之前居住在那里的原住民。正如我們所見,根據吉爾達斯的描述,布立吞人要么被殺,要么被奴役,要么逃亡到國外,這是進入二十世紀以來的主流觀點。考古學進一步證實了這一點:否則如何解釋撒克遜人擁有充足的物質財富,卻幾乎無法找到羅馬不列顛的遺跡?人們普遍認為,一定有大量的撒克遜人遷移到了不列顛,占領了幾乎被戰爭、饑荒和社會崩潰所清空的土地,并用刀刃驅逐或消滅了任何剩余的布立吞人。[46]
從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開始,這種觀點受到了徹底的重新評估。人們普遍對四世紀和五世紀歐洲的蠻族遷徙規模表示懷疑,并認為所涉及的人數肯定比當時作家所提供的人數少得多。尤其是對于不列顛來說,歷史學家們指出,用當時可用的簡陋船只運送大量人員跨越大海非常困難。學者們想到這樣一個觀點,即撒克遜人并沒有大規模移民,而不列顛只是遭到了實力出奇強悍的少數撒克遜人的入侵。布立吞人并沒有被這一少數群體集體屠殺或驅逐,而是留在了原地,并最終接納了新移民的語言、宗教和文化。歷史學家們稱這種現象為“精英移民”模式。當然,這種模式會混淆考古學的傳統解釋,原因在于它提出了這樣一種可能性:使用撒克遜陪葬品的人可能根本不是移民,甚至可能不是移民的后代,而是已經欣然接受撒克遜文化的布立吞人。[47]
后來,人們的看法又恢復到另一個方向,現在人們再次普遍認為遷移的規模相當大。這種修正與DNA關系不大。對五世紀和六世紀墓葬中的骨骼尤其是牙齒進行科學分析,有時可以表明其主人是在哪里長大的。在有些情況下,我們發現埋葬在不列顛的人其實是在德國北部長大的。雖然這在個案中很有幫助,但它并沒有告訴我們人口流動的總體規模。另一種方法需要收集現代人的DNA,并在此基礎上對他們的祖先做出全面的推論。這種方法會面臨更多問題,歷史學家們對此普遍持懷疑態度。[48]
支持五世紀和六世紀有大批移民跨越北海的論據更多地依賴于對傳統證據的重新審視。例如,有一個基于語言的強有力論據。如果沒有大量來自日耳曼尼亞的移民,大多數不列顛人最終不太可能會說英語——一種日耳曼語。[49]歷史學家們也反駁了大規模移民在技術上不可行的觀點。有時人們還提出相反的觀點,認為撒克遜人的船缺少帆,因此不可能大批量橫跨大海,但證據表明情況并非如此。[50]正如我們所知,同時代的目擊者西多尼烏斯·阿波利納留斯描述了撒克遜海盜在返回家鄉的航程中如何把在高盧俘獲的十分之一的俘虜獻祭的情況,這意味著每艘船至少可以搭載十個俘虜。據推測,如果乘客愿意,船長可以搭載更多的人。運送大規模移民,并不需要在薩克森和不列顛之間穿越多次。如果一艘船一年只能運送十名乘客并穿越五次的話,那就意味著會有五十名新來者。一百艘船做同樣的事情意味著會有五千名新來者。一百艘船在五十年內做同樣的事情將使新來者的總數達到二十五萬。[51]
然而,盡管這個假定的數字很大,但要設想撒克遜人可能比布立吞人多的話,卻又需要極多的船只,進行極多次橫渡。即使我們對晚期羅馬不列顛的人口做最低估計——兩百萬——并且想象五世紀遭受到巨大災難以至于一半人口死亡,我們仍然會面臨這樣一種情況,即布立吞人口數量超過撒克遜人口數量,比值為四比一。因此,這種數量推測仍然讓人不禁疑問:為什么布立吞文化沒有取得勝利?歐洲的其他地區——高盧、西班牙和意大利——也遭到了蠻族入侵,但在這些行省,羅馬文化終獲成功:新來者學會了說基于民間拉丁語的語言,并迅速皈依了基督教。然而,在撒克遜人定居的不列顛地區,情況卻完全相反。留在這些地區的布立吞人接受了一種新的日耳曼語,并開始崇拜異教神。法語中表示一周中幾天的詞匯——周二、周三、周四和周五是以瑪爾斯、墨丘利、朱庇特和維納斯等羅馬諸神的名字命名的,而在英語中,周二、周三、周四和周五是以提爾、沃坦、圖諾和弗麗格等日耳曼諸神的名字命名的。[52]
最可能的答案是,當撒克遜人來到不列顛定居時,他們幾乎沒有發現值得保留的東西。在英吉利海峽對面的高盧,集鎮和城市遭到入侵蠻族的蹂躪,導致其規??s小,但其中大多數最終幸存了下來。城市生活得以維持意味著有組織的基督教活動得以延續,像之前一樣基于大教堂和主教轄區開展。但在不列顛,正如我們所知,在最早一批撒克遜定居者到來之前的五世紀初期,市民生活已經完全崩潰。至于不列顛地區有組織的基督教活動,有證據表明從一開始它就沒有非常牢固地建立起來。幾座晚期羅馬別墅中帶有基督教符號的馬賽克地板表明,一些貴族在四世紀已經改變了信仰,但幾乎沒有證據證實有我們在歐洲大陸上看到的那種城市教堂。[53]撒克遜人可能采納了羅馬社會組織中一些非常基本的元素,比如現有田地的邊界,這可能在社會崩潰中幸存了下來,而且若要改變的話會耗時費力。但城市、工業、商業和文化——所有這些都已經消失,或者已經毀壞得無法修復。撒克遜人最終發現,支離破碎的不列顛沒有吸引力,他們在不列顛文化中看不到任何他們想效仿的東西。
這并不是說每一批撒克遜定居者都與布立吞人無關。單一的遷移經驗不可能適用于整個國家,而且肯定存在很多地區性差異。在亨伯河以北,撒克遜人的定居點比較稀少,可能有一種類似“精英移民”的模式,定居者接管了一個正常運轉的社會。與此同時,在中部地區,某些墓地表明我們研究的可能是一批遷移到不列顛的、與不列顛當地女性通婚的男性勇士。而在南部和東南部地區,正如我們所知,可能存在某個族群屠殺或者奴役另一個族群的情況。[54]然而,總體而言,尤其是在東部,撒克遜人似乎更愿意閉門不出。他們在新的地點建立了自己的社區,建造了國外風格的建筑物,并保持了他們傳統的喪葬習俗。人們普遍認為古英語中只有大約三十個單詞是從布立吞語中借來的,這一不同尋常的事實表明,撒克遜人與布立吞人之間幾乎沒有交流。如此低的數字讓人可以肯定,來到不列顛的不僅僅是撒克遜勇士,還有整個社區的男女老幼,他們沒有與當地人交往和通婚。[55]
到目前為止,我們只講到了撒克遜人,這是吉爾達斯和其他人用于描述來到不列顛的移民的統稱。但在大約兩個世紀后比德復述吉爾達斯的故事時,他覺得有必要補充更多細節。他說,“他們來自三個非常強大的部落——撒克遜人、盎格魯人和朱特人”,然后他還解釋了這三個部落中每一個部落是如何在不列顛定居下來,并且在他那個時代建立起了不同的王國的。因此,肯特王國的居民是朱特人,東盎格利亞王國、麥西亞王國和諾森布里亞王國的居民是盎格魯人,威塞克斯王國、薩塞克斯王國和埃塞克斯王國的居民是撒克遜人。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歷史學家都認為比德是正確的,而且就像他所稱呼的那樣,這些部落是以分散族群的方式從他們的家鄉遷移到不列顛的:朱特人來自日德蘭,撒克遜人來自薩克森,而盎格魯人來自中部地區安格爾恩。[56]
事實上,比德只說對了一半。的確,你可以找到很多實物證據——陶瓷制品、珠寶等——來支持他的假設。例如,在東盎格利亞出土的一些文物與在安格爾恩發掘出的文物相似,這一點毋庸置疑,比德提到的其他地區也是這種情況。但是——這就是比德說錯的地方——你在這些地區也會發現很多不符合他假設的實物證據。例如,在不列顛,只要是有蠻族定居的地方,從約克郡一直到南部海岸,都可以發現撒克遜胸針。定居不列顛的不是在遷移過程中謹慎保持著身份認同的三個獨立“部落”,而是穩定地遷入的不同民族,他們來自北歐沿岸和斯堪的納維亞半島南部各地。撒克遜人、盎格魯人和朱特人當然是他們當中的成員,但弗里西亞人、瑞典人和法蘭克人也是如此,這些民族相互交往,建立社區,并融合他們的藝術文化創造出新的藝術文化。后來,比德本人在一段不太出名的文章中承認了這一點,他說:“現在居住在不列顛的盎格魯人和撒克遜人,其出身可以追溯到日耳曼的許多民族?!?a href="../Text/zhushi.xhtml#zhu57" id="zw57">[57]
因此,這種特定地區內的每個人都是“盎格魯人”、“撒克遜人”或“朱特人”的觀念一定是在他們抵達后的某個時間點發展起來的,很可能是在五世紀的最后二十五年。在那段時間里,不列顛目睹了來自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的新一波移民潮。這一點可以從源自挪威西部和南部的一種獨特形式的女性配飾——腕扣——看出來。不列顛的最早例子是在亨伯河和沃什河附近發現的,這些地方一定是腕扣佩戴者的入境點,自此這種時尚迅速蔓延到整個盎格魯地區——但沒有進一步擴展到更大的范圍。在早先被確定為不列顛東部更野蠻地區和更羅馬化地區之間的文化邊界線處,腕扣的分布突然停止(見示意圖1.4)。因此,這一盎格魯地區的人們似乎在五世紀末就已經形成了共同的群體認同,而表達這種群體認同的一種方式就是女性服飾。在南部地區,我們也看到了類似的發展態勢。較早期的“圓環胸針風格”消失了,隨之而來的也許是佩戴者希望將自己展現為羅馬人的愿望。它被一種大量使用幾何動物圖形的新風格所取代,這種風格源自帝國北部邊境以外的地方。這表明,在這一地區的人們,無論其出身如何,現在都被看作“撒克遜人”。他們中的更多人肯定開始說一種日耳曼語言,并開始崇拜異教神靈。[58]
那些仍然希望保留羅馬遺跡,特別是堅持信仰基督教的人,將不得不向西遷移。在這里,即現在稱為威爾士和康沃爾的地方,就是吉爾達斯所說的為布立吞人提供避難所的山丘和森林。吉爾達斯本人就是最好的證據,證明在這些西部地區仍然存在一種受過良好教育的基督教文化,而且那些處在社會最上層的人仍在努力過上羅馬式的生活。在偏遠西南部的廷塔杰爾,考古學家發現了曾經盛放葡萄酒或橄欖油的雙耳細頸瓶的殘跡,以及五世紀末六世紀初從地中海東部地區進口的優質餐具碎片。在威爾士和西南部地區的其他顯赫遺址上也有類似的發現。
但是,與以前不列顛還是帝國領地時期利用船舶運往不列顛的大量材料相比,以這種方式進口的材料數量微乎其微。只有少數人還沉溺于自己仍是羅馬社會精英的假象中。對于絕大多數人來說,即使生活必需品也極難獲得。在康斯伯里的卡德伯里,有一處靠近塞文河河口的鐵器時代山地堡壘,這個堡壘在五世紀末被布立吞人重新占領,其中唯一的優質陶瓷或玻璃制品是在一個世紀前制造的。一些用于烹飪的陶罐是從古羅馬墓地里挖出來的清空了人體遺骸的骨灰甕。無論從哪個角度講,這都代表著一個退化的社會,絕大多數人不得不在早期文明的廢墟中掙扎度日,生活嚴酷得幾乎無法想象。這些布立吞人可能一直生活在鐵器時代的山地堡壘中,但在技術和物質方面,他們已經退回到了青銅器時代。[59]
卡德伯里是這個時期重新占領和加固的幾個山地堡壘之一,這提醒人們,布立吞人以前享有的那種基本的安全也已成為遙遠的過去。除了他們內部存在搶劫者和盜賊之外,不列顛西部的人民還面臨著來自愛爾蘭入侵者的連續不斷的攻擊(事實上,正如在威爾士發現的銘文所證明的那樣,一些地區還成了殖民地)。[60]然而,主要的安全威脅就是不列顛東部的撒克遜人。吉爾達斯說,在安布羅修斯·奧勒利安努斯領導下成功抵抗了撒克遜人之后,布立吞人和撒克遜人進行了一場長期的消耗戰——據說持續了四十三年——雙方互有勝負。直到布立吞人在一個叫作巴頓山的地方擊敗了撒克遜人之后,這種情況才結束。[61]
巴頓山之戰非常有名,原因在于據說它是亞瑟王領導的一場戰斗。大多數人都知道,“國王”亞瑟還有他位于卡米洛特的王宮以及圓桌騎士們,是數百年后說書人效法蒙茅斯的杰弗里編造出來的奇幻故事,后者是十二世紀一位喜歡惡作劇的修道士。他們會告訴你,真正的亞瑟實際上遠不是一位地位顯赫的人物,而是一個在五、六世紀之交帶領布立吞人對抗撒克遜人并為他們贏得短暫喘息機會的勇士。然而,關于亞瑟(無論其身份是國王或是其他)的任何類型的證據都極其缺乏。能夠確定年代的對他的第一次提及是在九世紀初的一篇文章中。這篇文章將亞瑟描述為“戰役首領”并列舉了據說他曾參與的十幾場戰斗,其中巴頓山之戰是最后一場戰斗。由于這些戰斗都無法確定位置,因此人們懷疑整篇文章是一種文學虛構。當然,要證明亞瑟不存在是不可能的,那些希望想象他與撒克遜人作戰的人當然可以這樣做而不必擔心自相矛盾。但是,若要憑借我們擁有的證據來相信他的存在,就像堅持說由于三塊幸存的方塊之一似乎顯示有一股煙霧,那么丟失的一千塊拼圖拼起來就一定是一張蒸汽火車的圖片。[62]無論亞瑟存不存在,巴頓山之戰都標志著布立吞人和撒克遜人之間持續不斷的戰爭時期的結束。吉爾達斯說,這“幾乎是反派最后的失敗”。這也把我們帶到了吉爾達斯自己所處的時代,因為他隨口提到,這場戰斗就發生在他出生的那年——當然,不必麻煩說明這是哪一年。根據他的文本中的一些線索粗略猜測,我們可能會假設是在公元500年左右。因為吉爾達斯告訴我們,他花了十年時間考慮文本創作,所以他很可能是在六世紀第二個二十五年開始寫作的。[63]

位于薩默塞特郡的卡德伯里堡,是五世紀下半葉布立吞人重新占領的眾多鐵器時代山地堡壘之一
那顯然是一段相對和平的時期——他曾稱之為“當前的平靜”。但在同一段落中,他又對不列顛淪落至此的狀態感到遺憾?!拔覀冞@片土地上的城市,即使到現在也不再像從前那樣人口稠密;直到現在,它們都空無一人,一片廢墟,破敗不堪?!笨脊艑W揭示了這種說法的真實性。無論專家們在何處窺探后羅馬時代的不列顛,他們都發現了相同的證據,顯示不列顛已經衰敗不堪。倫敦、林肯和約克現在成了鬼城,城墻搖搖欲墜,街道上的草長得很高,大片地區被洪水淹沒并重新變成沼澤。[64]
在完成了他難以捉摸的歷史評論之后,吉爾達斯開始轉向他的主要任務,即痛斥布立吞人當時的首領,包括世俗首領和宗教首領。他說,外部戰爭已經結束,大概說的是與撒克遜人之間的敵對行動結束了,但內戰仍在繼續。這里他所說的內戰一定是指自從與羅馬決裂以來,在不列顛西部地區出現的各種統治者之間的沖突。吉爾達斯解釋說,他們自稱為國王,但實際上他們是暴君。他們掠奪,他們恐嚇,他們妻妾成群,他們喜愛并獎勵與他們一同用餐的強盜。他補充說:“他們鄙視沒有惡意和社會地位低下的人,卻盡其所能地推崇他們的軍事伙伴,以及血腥、驕橫和兇殘的人?!?a href="../Text/zhushi.xhtml#zhu65" id="zw65">[65]
對于不列顛東部的一些人來說,這聽起來是個絕好的主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