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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昏迷

李弦覺得,自己正在大海上漂浮。

這是種奇特的感覺。盡管你洗了腳,刷了牙,鉆進了被窩,但在你快要陷入睡眠的那一刻會不時驚醒過來,反復多次才能睡著。盡管周圍傳來低沉的機械轟鳴聲,隔壁不時響起驚天的打鼾聲,讓艙房像個小旅館。但在你醒來的那一刻,仍會感到無比的孤獨,因為這里遠離陸地,除了包括他在內的28名船員外,只有海豚和信天翁陪伴他們。

但此刻,他已經回到了陸地,回到了海源市,為何還會有這種感覺?

他迷迷糊糊睜開眼,室內昏暗一片。旁邊有一盞小燈,照出一臺體型頗大的儀器,正發出低沉的嗡嗡聲。除此之外,再無光亮。

這里不是自己的病房。

有個黑乎乎的人影出現在床頭上方,戴著醫用口罩,看不清面容。

“醒了?”是個男人的聲音。

“我怎么在這里?”

“你幾個小時前又一次昏迷過去了,所以我帶你來這里,給你做pct測試。”

“什么測試?”

“血液檢查而已,不用解釋那么清楚。”

“我怎么樣了?”

“啪嗒”一聲,一只手電筒打亮了,照在他的臉上。一只手翻起他的眼瞼,用手電筒照射他的眼睛。

“你的眼結膜很正常,說明你體內的病菌被抑制住了,你現在感覺好些了嗎?”手電筒又關閉了,李弦眼前一片烏黑。

“我感覺好多了,我是不康復了?”李弦問他。

“還說不上,你之所以暈倒,跟你感染了某種海洋病菌有關,不過情況不算嚴重。”

“你不是謝醫生?”

“我今天臨時給他帶班,我姓孫。”

“孫醫生,我想回病房去。”

“現在還不行,血液檢查結果得等兩小時后才能出來,你先在這兒休息一會兒。好嗎?”對方語氣很溫和。

這句話說出來,頓時好像有了催眠的感覺。李弦感覺困意突然襲來,渾身沒了力氣。

“好吧。現在幾點?”李弦問。

“晚上十點,你休息吧,等會兒我會叫醒你。”

醫生離開他,匆匆向門外走去,門被打開的一剎那,刺眼的燈光射了進來。接著門被關上,只剩下黑暗中孤獨的小燈,還有一臺發出低沉轟鳴的機器。

李弦不想去思考眼前這一切,他太困了,昏迷并不能代替睡眠,所以他立刻又睡著了。

但是在睡眠中,他的大腦卻可以自由思考。

自己昏迷過多少次呢?大概有五到六次吧,那么第一次昏迷是什么時候?

好像是自己回到了家,但沒有進家門,而是在門口待了好久。后來,他將行李箱扔在了家門口,獨自一人在夜色中孤單地向城外走去。他走了好久,也不知為什么要走,直到最后他突然倒下,好像靈魂被剝離了軀殼。

醒來后,他就在這家城郊的醫院里。

為什么?他在夢里發出一聲嘆息,繼續向著黑色的夢境進發。

跟無數個海洋上入睡時所做的夢一樣,有長長觸手的八爪魚,有鬼魅般悄然無聲飄過的大烏賊。還有海底礁石中蜷縮的美人魚,但你若是膽敢去觸碰她,她立刻變成一只丑陋的幽靈鯊。

然后會夢見很多女人,老的少的,丑的俊的。對于在海上一待就是幾個月的人來說,夢到女人很正常。

接著他夢到了妻子。

妻子名叫莫倩,和他剛大學畢業時認識的,在他拿到二副證后就跟他結了婚。結婚沒多久,他就跟一艘遠洋貨輪簽了兩年合約。他打算通過兩年時間實現自己的航海夢,而后遠離那些碧水藍天美人魚的幻想,跟妻子一輩子待在陸地上。但是合約到期后,他又簽了兩年。自從他出海后,每年跟妻子在一起的時間不超過四個月。

妻子有個青梅竹馬的男性伙伴,還是個畫家,常來到他們家做客。李弦覺得,要是自己不在家的話,這位畫家可能會來得更頻繁些。

在海上那些個孤單的夜晚,李弦忍不住順著海浪的顛簸展開想象。他想象畫家出入他家的客廳,像進出自己的家一樣隨意。畫家和妻子可能會一起吃飯,一起坐在沙發上聊天,簡直就像兩口子一樣,因為他們本來就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嘛。如果妻子遇到麻煩,諸如家里的電器壞了車需要保養了,大概會第一個想到這位畫家。

一般來說,兩人關系應該僅此而已,但是天有不測風云,假如臺風來臨呢?而且人也有旦夕禍福,假如妻子生病了呢?她一定需要有人陪在身邊,如果這時候畫家趁虛而入,情況就不妙了。

他開始構思一幅幅鮮活生動的畫面,干瘦的畫家裝模作樣敲他家的門,妻子打開門,而畫家一進門就換了副嘴臉。畫家穿著他的拖鞋,甚至穿著他的睡衣。畫家還用他的杯子喝水,用他的刀片刮胡子……而他呢?他應該是剛從船上下來,拖著行李箱站在屋外,透過窗戶震驚地看著,看到畫家和妻子親昵地依偎在一起。

他不斷地想象這個畫面,差點要把這個畫面當成事實了,有時夢中也會夢到這個場景。幾天前,他從遠航歸來的“新京號”貨輪上下了船,沒有給妻子提前打電話,而是搭載了一艘渡輪,又轉乘了長途客車,到家已經天黑了。

他在家門前的灌木叢跟前坐了好久,房間里黑乎乎的,莫倩去哪里了?

一束車燈亮起,接著停在了家門前的空地上,畫家從駕駛室里走出。李弦連忙往灌木的陰影里躲了躲,等到再次探頭看去,看到畫家正抱著莫倩走上臺階,莫倩在他的懷里一動不動。

李弦頓時如遭雷擊,呆呆佇立在灌木叢前。無數次幻想過的場景,一旦突然變成現實,竟然如此令人震驚?

他看見臥室溫暖的燈光亮起,接著窗簾拉上了。他渾身冰冷,感覺自己在大海里掙扎,但貨輪正在離他遠去,他被拋棄了。

他默默佇立了許久,最終扔下行李箱,轉身離開了。

被拋棄的人怎么能再去敲那扇門?那不是在卑微地乞求嗎?他很難過,但沒有眼淚,在海上生活的人,都不習慣哭泣。

后來他漫無目的地往城外走,突然昏倒在馬路旁,等醒來后已經在這家醫院了。

此刻在夢里,妻子的臉龐不斷閃現,他哭得淚流滿面。他突然醒過來,連忙摸了摸臉龐,并沒有淚水,只有粗糙的胡渣。

他松了口氣,自己絕對不能哭,因為自己是二副。在船上,如果船長精神失常了,那么大副會接替船長的位置,如果大副也精神崩潰了,那么自己就會成為船長。在遠離陸地的封閉環境下,面對著手下的船員,他必須時刻表現得強大、堅韌,給他們展示出希望和力量。

他扭頭看了看,那盞小燈還在亮著,那臺古怪的儀器已經停止了轟鳴。

自己睡了多長時間呢?

他在黑暗中又一次回憶妻子的面龐,為何要默不作聲地離開呢?他應該走進屬于自己的家,賞給瘦子畫家一頓拳頭。哦不,這并不顯得自己強大。但他起碼應該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些什么?即便是妻子背叛了他,那也有他自己的責任。他應該能面對,也應該徹底解決這件事,而不是轉身離開,還把行李箱留在那里。他又開始想象,假如自己闖進去,會發生些什么……

大概他會很平和地解決此事,以自己退出收場吧。

在海上他就是這么做的。他嚴苛地要求那些船員服從任何細微的要求,樹立起自己的權威。同時,他又在偷偷觀察著那些船員的表情,試圖發現任何引起騷動和不安的苗頭,及時制止。如果有需要,他也會做出讓步或者犧牲,以維護整體的和諧穩定。

但這不是貨輪,這是他的家庭,不該就這么退卻。

他在黑暗中思索了許久,直到突然發覺周圍寂靜無聲。

先前給他做檢查的醫生一直沒有出現,他決定起身出去看看。他慢慢坐起來,稍微感到有點頭暈,不過很快沒事了。床底下有雙拖鞋,他穿上鞋來到門口,擰了擰門把,門鎖是開的。

門口的燈光刺得他瞇起了眼,過了片刻他適應過來,步履變得正常起來,身體感覺沒有什么大礙。

走廊左手是扇掛著鏈鎖的門,他朝右手方向走了幾米,拐入另一條走廊。

周圍靜悄悄的,所有的房門緊閉,什么聲音都沒有,感覺有點瘆人。頭頂的燈管由于電壓不穩,時明時暗。

他感覺有點冷,裹緊了身上的病號服。

繼續往前走了一段,前方出現了一個向上的樓梯,他順著樓梯走上去,推開了門,發現自己來到了醫院的一樓大廳。原來自己一直待在地下一層,難怪什么聲音都沒聽見。

可是,一樓大廳同樣空蕩蕩的,一個鬼影都沒有。

他經過了注射室和急救室,門敞開著,里面燈光大亮,但沒有醫生也沒有病人。地上有一些烏黑的血跡,讓他感覺很不舒服。

再往前來到了大廳一側的掛號處和收費處,里面同樣空蕩蕩地沒有一個人。大廳一側的掛鐘上顯示,此刻是凌晨五點。

原來自己睡了七個小時了,為何先前給自己做檢查的醫生一直沒來叫醒自己呢?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就算現在是半夜,也不至于整個醫院大廳空無一人吧?

“喂!有人嗎?”他沖著掛號處柜臺里面喊了一聲,聲音在大廳里發出回響,但并沒有人出現。

有點不對勁,他回頭看了看急救室的方向,又掃視著大廳的地面。地上散落著幾只鞋,各不相同,還有一些病歷資料灑得到處都是。往前看,巡診臺旁邊的房間窗戶玻璃上有個大洞,像是被人一拳打碎了,星星點點的血跡灑在窗臺上,沿著地板一路伸向急救室。還有他經過的那些房間里,白大褂胡亂扔在桌子上,一些打開的文件資料原封不動放著。

像是這里突然受了不明情況的襲擊,而后所有的人都跑得無影無蹤了。

他警惕起來,順著柜臺來到了樓梯口,慢慢向樓上走去。

二樓靜悄悄的,個別房間敞著門亮著燈,但同樣空無一人。

三樓是病室,不光醫生,連住院的病人都不見了。他挨個兒推開那些門,空蕩蕩的床上胡亂扔著些衣物,還有些私人物品。

是什么原因,讓所有的人都集體消失了?偏丟下自己一個人。

在值班室,他發現了一個穿著白大褂的男醫生。

這是個年輕的男人,正坐在床沿,盯著眼前的墻壁發呆,看到李弦在門口出現,頭都沒偏一下。

“你好。”李弦輕聲向他打招呼,但他毫無反應。

李弦慢慢走進屋,試探著問:“大夫,發生什么事了嗎?怎么醫院里看不到其他人?”

年輕醫生慢慢轉過頭來,李弦看到他卷曲的黑發,高高的鼻梁,眼睛里充滿淚水。

“我殺了她。”年輕醫生輕聲說著,低下了頭。

李弦的目光落下,看到他的手上沾滿鮮血,手里緊握著一把手術刀。他不由往后退了退。

“我知道她不喜歡我,我沒法強迫她愛我,可我控制不住……”年輕醫生對李弦說,又像是自言自語。

李弦不知該如何回應,如果眼前的醫生說的是事實,那自己應該轉身就跑去報警,還是該在這里安慰他呢?

“我知道你,你是前天晚上入院的,一直在不停地昏迷。”醫生對他說,語氣平穩了不少。

“你妻子來找過你,說是你剛回家又離家出走了……”

“她來看過我?”李弦驚愕道。

“你昏迷的時候她來過這里,她很擔心你,不過后來出現了緊急情況,我們只好強迫她離開醫院回家了。”

“什么緊急情況?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李弦急促地問,一瞬間忽視了醫生手上的血跡和刀。

但是年輕醫生又恢復了茫然的發呆狀態,緩緩搖著頭說:“這是命運……”

李弦想再追問一些事實,又怕刺激到這個男人,只好原地站立著。他們在值班室蒼白的燈光照耀下一動不動,形成一幅古怪的畫面。

過了很久,年輕醫生又開口了。

“你聽我說,如果你愛你的妻子,你就應該立刻回家去。她很漂亮,所以肯定會有危險,你應該去保護她。畢竟,她擔心你,就說明你們倆是相愛的。”

李弦的內心翻騰起來,妻子果真在他昏迷時來看他了?她應該還愛著他,但為何……

“這里到底發生了什么緊急情況?”

“別問了,我也不知道。”年輕醫生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一把車鑰匙來,“這個給你吧,我已經不需要了。”

李弦小心翼翼地接過了鑰匙。

“快走吧,你在這待的時間越長,你妻子遇到危險的可能性就越大。離開這里,要是遇到警察就報警吧,說我殺了人。”年輕醫生說完又偏過頭去,呆呆地看著墻壁。

李弦慢慢退出了房間。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么緊急情況,但危險是肯定有的。雖不知那具體是什么危險,但肯定會指向他最親近的人,他感覺到了這一點。既然這名醫生不愿意說,那他只有找到妻子,才能知道發生了什么。

匆忙來到了四樓,整層樓空無一人。他來到自己病室,換上了自己的衣服和鞋。在床邊的柜子抽屜里,他找到了自己的手機,但是手機卻顯示沒有信號。

他翻看了下手機來電,的確有妻子打來的號碼,大概有幾十條。他匆忙收起手機,離開了病室。

下樓梯的過程中,他往三樓的值班室看了一眼,駐足了片刻。這一刻,他突然內心感到沉甸甸的。

愛或者不愛,成了生命中令人牽腸掛肚的事。

因為愛或者不愛,因為渴求,因為卑微,同樣的悲劇總是在發生著。這種事不是第一次遇到,尤其是在海上航行的船員中,總會被類似的情緒困擾。他曾在海上安慰過許多被情感所傷的船員,但他說過的那些話,連自己都感到難以信服。

所以他才會在遇到這種感情危機時,出現這種猶豫退縮的表現嗎?

他心情復雜地下了樓,在醫院門口的停車場找到了醫生的車,一路上沒見到一個人。

這是一輛最新款的中外合資汽車,價格算是中等,紅色的車身透露著一股浮夸炫耀的味道,很適合剛踏入社會的年輕人購買。

也許那位年輕醫生買下這輛車,想引起心上人的注意,載著她四處兜風,在這輛車的見證下,實現他愛的夢想。

但現在不可能了。

李弦系好安全帶,扭動鑰匙,汽車大燈和儀表盤亮了起來。

伴隨著發動機的轟鳴聲,一聲微弱的哀叫聲在他耳邊響起。

后視鏡里突然出現了一張滿臉血污的臉孔,形同鬼魅。

他頓時驚駭萬分,差點大喊起來。

“救救我……”細弱無力的聲音響起。

李弦驚慌地轉過頭,看到一個穿護士服的女人,正從后排座掙扎著坐起,一只手顫抖著伸向李弦。

雖然滿臉血污,但看得出她臉蛋挺漂亮,但此時已毫無意義了。她的脖子上有一圈淤青,像是被繩索類的東西給勒的,還有個傷口,但看上去并沒傷到頸動脈,應該還有救吧。

這一定就是那位年輕醫生的心上人了,他以為已經殺死了她,所以把她放在了車里。她還沒死,這讓李弦突然覺得慶幸起來。

“堅持一下,我送你去別的醫院。”李弦說著,匆忙去拉擋桿。

但是那只手繼續伸過來,一把揪住了李弦的衣領。

“救救我……”她不停地哀求。

“我會救你,但你……”李弦想擺脫她的手,但她卻整個身體突然爆發出生命力來,努力地爬,轉眼爬到了前排座椅上。

她躺倒在李弦的懷里,兩只手緊緊抓住李弦的衣襟。

“救我……”

“堅持住,我們馬上去醫院。”李弦急促地說著。車窗外,黑暗已逐漸褪去,天邊亮起一絲斑斕的云彩。

他應該能救這個女人,只要她不是這么死命扯住他,讓他無法開車的話。

“救我……”女人的聲音逐漸微弱,那雙手慢慢松了下來。

最終,她在他的懷中停止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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