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后一個人
- (英)瑪麗·雪萊
- 2718字
- 2024-05-10 15:36:18
序
一八一八年[1],我來到了那不勒斯。同年十一月八日,我與同伴穿過海灣,去參觀巴亞古城散落在海岸上的文物。平靜的海面,碧波粼粼,在陽光的照射下,古羅馬別墅的碎影落入海草叢中,宛如一顆顆晶瑩的鉆石。如此蔚藍清澈的海水,應該就是伽拉忒亞[2]乘著珍珠母貝掠過的地方;埃及艷后的魔船,也該從尼羅河換來這里行駛。此時雖是冬季,但氣候更像是早春,那溫暖直鉆人的心縫,撩起陣陣愜意。游客們駐足流連,都不忍離開這寧靜的海灣和灑滿陽光的海角。
我們參觀了所謂的“極樂世界”和“地獄湖”,游遍了各種廢棄的神廟、浴場和特色景點,最后走進了庫邁先知西比爾[3]的陰暗洞穴。我們的向導擎著火把,黑暗如饑似渴地圍向暗紅色的火光,貪婪地吮吸著光明。我們經過一個天然的拱門,看到前面又是一個長廊,便詢問向導是否可以進入。向導指了指腳下倒映在水中的火把,讓我們自己拿主意,不過,他又補充說:“可惜前面就是西比爾的洞穴。”這下更激起了我們的好奇和熱情,我們決定往前走走看。但凡這樣的情況,一經實地考察,困難反倒沒那么多了。后來發現,這條水路的兩邊,都有“干燥的落腳之地”[1]。
終于,我們來到了一個陰森荒涼的大洞口前,向導告訴我們,這就是西比爾的洞穴。我們大失所望,不過還是想一探究竟,沒準空空的石壁上依然殘留著天外之客來訪的痕跡。洞穴的一邊有一個很小的開口。“這通向哪里?我們能進嗎?”“這可不行!”那位舉著火把、長相粗野的向導說道,“你可以走幾步就回來,里面可沒人去過。”
“我還是進去看看吧,”我的同伴說道,“也許里面才是真正的西比爾洞穴。我一個人去,還是你陪我一起?”
我正有此意,可向導卻堅決反對。他們開始嘮嘮叨叨,用我們聽不太懂的那不勒斯方言警告我們,說洞中有鬼怪出沒,洞頂容易坍塌,通道過于狹窄,而且里面還有一處深潭,會有溺水的風險。我的朋友聽不下去了,從對方手里拿過火把,自己走了進去。
這條通道,一開始還勉強能容納行人,但很快就越來越窄,越來越低,我們幾乎把身子折成了九十度,咬著牙繼續前進。終于,眼前寬闊了起來,洞頂也升高了。不過,正當我們慶幸時,一股氣流吹滅了火把,我們一下墜入了黑暗。向導身上有點火的工具,可執意前來的我們沒有——看來只得原路返回了。我們摸索著尋找入口,不一會兒,我們以為找到了,沒承想那卻是另一個通道。因為這明顯是條上坡路,盡頭處跟前一個通道很像,只不過有一道近似陽光的光線,不知從何處來,照得四周好似黃昏一樣朦朦朧朧。漸漸地,我們的眼睛適應了昏暗的環境——前面已經無路可走,但是可以從洞穴的一邊爬到低矮的拱頂,上面有一條相對平坦的小道,我們這才發現光線是從那里透過來的。我們好不容易爬了上去,來到另一條更明亮的通道,跟之前一樣,這也是條上坡路。
堅持走過幾個同樣的通道后,我們來到了一處寬敞的穹頂洞穴。穹頂中央有一道孔隙,日光從孔隙投射進來,卻被遍布的面紗一般的荊棘和灌木遮擋起來,留下斑駁的光影,營造出莊嚴肅穆的氣氛。洞穴近似圓形,一端是塊凸起的石板,大小與希臘式長榻相仿。這里曾有過生命的唯一跡象,就是一只完整的山羊白骨架,大概是有只羊在山上吃草時,沒留神從洞頂開口栽了下來。從那以后,也許過了幾百個春秋,洞頂又恢復原貌,重新長滿了草木。
除此之外,洞里就剩下一堆堆樹葉和一塊塊樹皮,還有一種薄薄的白色物體,就像玉米未成熟時,附在綠色苞葉內的薄膜。走到這兒,我們已經累得精疲力竭,便在石板上坐了下來,只聽頭頂上羊鈴叮當,放羊娃正吆喝羊群。
后來,我的朋友拾起一些散落在地上的樹葉,突然驚叫道:“這就是西比爾的洞穴,這些就是‘先知詩葉[1]’!”細細查看后,我們發現所有的樹葉、樹皮,以及那種薄膜狀的物體上,都寫有文字。更讓我們吃驚的是,這些文字分屬不同的語言:有古迦勒底語,有同金字塔一樣古老的埃及象形文字,還有一些我的同伴也不認得。還有更奇怪的——其中竟有現代方言、英語和意大利語!由于光線太暗,我們看不太清楚,但這些文字寫的似乎是些預言:有近期種種事件的詳細關聯,還有如今家喻戶曉的現代人名。這些事件和人名各自只有薄薄的幾頁,卻多數記錄著或喜悅或悲傷、或勝利或失敗的感嘆。這一定就是西比爾的洞穴!雖然與維吉爾的描述有所出入,但這不足為奇,畢竟整個地區曾經歷過地震和火山爆發,只不過時間已經抹去了破壞痕跡。這些樹葉之所以能保存下來,大概是因為一次意外封住了洞口,唯一的孔隙處又長滿草木,遮蔽了風雨。我們匆匆挑選了一些各自能看懂的樹葉,然后懷揣著這些寶貝,告別了昏暗的洞穴,克服重重困難,終于回到了向導那里。
在那不勒斯逗留期間,我們常常駕船掠過陽光明媚的海面,回到這個洞穴,有時連向導都不帶,每次都會收集一些樹葉。從那時起,只要世上沒有非我不能完成的事情,或者只要我的心態保持良好,我就會致力于破譯這些神圣的遺物。這些文字意義非凡,用詞精妙,常常能撫慰我的傷痛,激發我的想象,鼓勵我大膽地探索廣袤的自然和人類的心靈,令我感到不負苦心。曾經有段時間,我并非獨自工作,但后來一切物是人非,失去了萬里挑一、無與倫比的工作伙伴,我也失去了彌足珍貴的成就感——
我想給你看嫩葉上的其他作品,
我的寶貝啊,這是多么殘忍的星球,
竟容不得我們彼此相守?
我向公眾展示了“先知詩葉”上的最新發現。這些散亂的“詩葉”沒什么聯系,我不得不添加一定的環節,讓它們變得連貫統一。但主要內容并沒有脫離這些詩意狂想所表達的真相,也沒有拋開庫邁女先知領受的神諭。
我常常驚嘆于她的詩歌主題,以及這位拉丁詩人的英文表達。有時我會想,盡管這些詩句晦澀難懂,雜亂無章,但好在有我為其解讀。就像圣彼得大教堂里用馬賽克復制的拉斐爾的作品——《基督顯圣》,我們把作品的碎片交給另一位藝術家,他會根據自己獨特的想法和才能,將其重新拼接。毫無疑問,我解讀后的作品比不上庫邁女先知的“詩葉”那么精彩有趣。我只能說,之所以有這樣的差距,本質就在于原文玄妙難解。
盡管在這個世上,我已經見不到昔日那張善良的面孔,但我的辛勞化解了長期的孤獨,將我帶到一個煥發著想象與力量的世界。我的讀者可能會問,我如何從苦難和悲慘變故的敘述中找到慰藉?這正是我們天性中的一個神秘之處,我無法逃脫,只能受其支配。我承認,我對這個故事的發展并非無動于衷,翻譯到某些章節時,我也曾感到苦悶抑郁,不,簡直是痛不欲生。然而,人類的本性就是如此,我固然喜歡興奮的感覺,對風暴和地震的想象,或者更有甚,人類暴風驟雨、山崩地裂般的激情,這些虛幻的東西若是披上理想化的外衣,便會拔除痛苦中的致命毒刺,緩和我現實中的悲傷和無休止的悔恨。
我不知是否該表達歉意,因為迫切想要展現這部殘存的“先知詩葉”,我所投入的時間和能力有限,最終也影響了整體的改編和翻譯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