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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悉達多
  • (德)赫爾曼·黑塞
  • 3字
  • 2024-05-10 15:35:26

第一部

婆羅門之子

英俊的婆羅門[1]之子,年輕的鷹隼——悉達多,在房舍的陰涼處,停靠船只的河岸邊的陽光里,婆羅林和無花果樹的濃蔭中,與他的朋友——同為婆羅門之子的哥文達一起長大。他淺色的臂膀,在河邊沐浴時,在莊嚴的祭祀中被曬得黝黑。杧果林中,在孩童的嬉笑、母親的哼唱、博聞多識的父親的諄諄教導,以及他與學者的交流間,斑駁的樹影涌入他黑色的雙眸。很久以前,悉達多便加入了智者的交談,他與哥文達一同修習辯論、參禪和冥想。他已學會如何默念“唵”[2],凝神聚氣,于一呼一吸間吞吐吸納它。此時,他的額頭隱隱浮現出潔凈的心靈光輝。他已學會如何從內里感悟那不可毀滅的永恒的阿特曼[3]

兒子聰慧機敏、渴求新知、悟性甚高,父親心中充滿欣喜。他的兒子將成長為智者與僧侶,婆羅門的王子。母親看到兒子起身、落座,看到他健美的體態與修長的四肢,優雅、莊重地向她問安,幸福之情灌滿胸膛。

每當悉達多從城中街巷穿行而過,他那清明的前額、有如王者般犀利的目光、修長的身材所拉出的背影,總是會讓年輕的婆羅門女兒們情迷意亂,心中掀起陣陣愛情的波瀾。

他的朋友哥文達,對他的愛勝過了所有人。他愛悉達多雙眸射出的目光和溫和的嗓音,愛他行走的姿態和無瑕的舉止,愛悉達多一切的言行;他最愛的是悉達多的精神、崇高熾烈的思想、堅忍的意志與遠大的理想。哥文達知道,悉達多絕不會成為一個碌碌無為的婆羅門,懶惰的祭司,貪婪且咒語連篇的商販,虛榮無知的辯論者,也不會成為毫無主見、任人宰割的羔羊。不,連哥文達自己也不愿意成為這樣的人,他不想成為千千萬萬婆羅門中平庸的一員。他要追隨受人愛戴的、杰出的悉達多,等到悉達多成為神,進入光明界,他仍要追隨著他,做他的朋友、仆人、侍衛,如影隨形。

人人都熱愛著悉達多,而他也讓所有人快樂。

可是悉達多不能讓自己快樂。他在無花果林的玫瑰小徑上漫步,在淡藍的樹蔭下靜思,在每日的自身洗潔中求得救贖,在杧果林的幽深之處祭祀。他那優雅的舉止贏得了所有人的喜愛,可他的心中絲毫感受不到快樂。無盡的夢境、無窮的思緒從流動的河水、夜晚閃耀的繁星、烈日射出的道道光芒中向他撲來。他的靈魂在祭祀的煙火中盤旋上升、在《梨俱吠陀》[4]的詩句中彌漫散開,也因婆羅門長者的教導而躁動,無法平息。

悉達多愈發感到迷茫,他開始發覺,父親、母親,以及朋友哥文達的愛無法為他帶來永恒的幸福和滿足。他意識到,他令人尊敬的父親和其他的婆羅門的智者已將智慧的思想結晶傳授給他,已將他們畢生所學傾注進他那求知若渴的容器之中了,但那容器仍未裝滿,心靈依舊空虛,無法平靜,亦無法得到滿足。洗禮是善事,但用的只是水,無法洗滌罪孽,無法滿足內心的渴望,無法緩解內心的恐懼。向神靈獻祭、禱告雖好,但這就是全部了嗎?它能夠帶來幸福嗎?神靈又將如何呢?難道是生主[5]創造了世界,而非那永恒的、唯一的阿特曼?諸神難道不是如同你我一般,終有走向死亡的一天?那么向諸神獻祭是否還是一件善與對的行為呢?它還是否明智,是否存在意義?除卻那永恒的阿特曼,我們還能對誰獻祭,又能向誰表示尊崇呢?可是,我們該去哪里尋找“他”,“他”又身居何處呢?“他”永恒的心臟在何處跳動呢?難道不是存在于自我之中,存在于堅不可摧的內心深處嗎?然而,這自我,這終極又在哪里呢?它不是肉體,亦不是思想,如同智者教誨的那樣。那么,它究竟在哪里?如何才能找尋到趨近自我、趨近阿特曼的道路呢?沒有人能夠為我們指明這條道路,沒有人知道它在何處。父親、老師、智者,連同那些頌神的詩篇,皆無人知曉,無處可尋。婆羅門與他們的神圣典籍涵蓋了一切——創世、飲食、語言、呼吸、感官的秩序、諸神的行為舉止。他們淵博、宏大、無所不知,但如果他們連這唯一的、最重要的東西都不知道,那么學習上述那些又將會有什么意義?

神圣典籍中的許多詩篇,尤其是《娑摩吠陀》[6]的《奧義書》[7]里,都提及了這種內在的終極。它寫道:“爾之靈魂即宇宙。”另寫道,當人進入深度睡眠之時,便會抵達內心世界的最深處,駐于阿特曼中。這些詩篇潛藏著無窮的智慧,融匯了圣賢智者們的思想,海納百川,有如蜜蜂采集的花粉一般毫無雜質。不,這些由婆羅門的智者世代相傳、保留下來的智慧不可以被忽視。但是那些不僅能領悟這些深秘含義,同時又可以身體力行的婆羅門、僧侶、智者與懺悔人在何處?那些在酣睡中,在現實世界中,在言語與舉止中棲居于阿特曼之中的人又在哪里?悉達多認識許多受人尊敬的婆羅門,首先是他的父親。他博聞多識、德高望重。他舉止高雅、生活淳樸、言談機敏,頭腦中擁有高尚的思想。即便是這樣博學的人,他的內心一定就是幸福、平和的嗎?他不也需要不住地探索嗎?他不也是一個饑渴地從圣泉中汲水啜飲,從祭祀、書籍以及與其他婆羅門的討論中汲取養分的人嗎?為什么這樣一個完美的人也要每日洗滌罪孽、每日自潔、每日更新呢?難道阿特曼并沒有存在于他的內心,源泉并沒有在他心中流淌嗎?人必須找到內在自我的源泉,必須擁有它。其他的一切不過是在探索與步入歧途中往復罷了。

這便是悉達多的想法,也是他所渴求與苦惱的。

他時常默誦《奧義書》中的句子:“確實如此,梵[8]就是真諦——領悟到這一點的人才可以前往天國。”有時,他感到天國近在眼前,卻又無法觸及。他無法停止自己對終極的渴望。那些教誨過他的智者,無一人能夠觸及天國,消除那永恒的渴求。

“哥文達,”悉達多對他的朋友說,“親愛的,隨我一同到榕樹下吧,我們該一起冥想了。”

他們來到榕樹下,隨即坐定。這邊是悉達多,相距二十步遠的地方坐的是哥文達。悉達多準備念誦“唵”,隨即喃喃道:

唵為弓,心乃箭,

箭矢之的在于梵,

吾當勇射之。

日常冥想的時間結束,哥文達站起身來,此時暮色漸濃,沐浴的時辰到了。哥文達叫了悉達多的名字,但并沒有聽到悉達多的應答。他仍處于冥想之中,目光聚焦于遙遠的地方,舌尖從齒間微露,仿佛停止了呼吸。他這般坐著,專注沉思于“唵”字,靈魂早已如箭一般射向梵天。

有一天,幾個沙門[9]經過悉達多所在的城邑。他們一行三人,是朝圣的苦行者。正值中年的他們身形瘦削,面容憔悴,肩膀布滿血跡和灰塵,近乎全裸的身軀被熾烈的陽光曬得黢黑。他們與人類隔絕,如此孤獨,對世界充滿了敵意。他們眉目堅定。暗潮涌動的激情、視死如歸的獻身精神、肉身寂滅般的決絕,這些復雜而深沉的氣息圍繞著他們自如交織。

晚上,冥想時間結束,悉達多對哥文達說:“我的朋友,明日一早悉達多便將加入沙門的行列,成為一名沙門。”

哥文達聽罷,登時臉色煞白。他看到了悉達多平靜面容中的決絕,如同離弦之箭般無從更改。哥文達此時已明白:是時候了,悉達多要去走屬于他自己的道路了,他的命運就要萌發新芽了,而哥文達自己的命運也將與悉達多的緊緊聯結在一起。此刻,哥文達的臉色如同曬干的香蕉皮一樣蒼白。

“哦,悉達多,”他喊道,“你父親會允許你這么做嗎?”

悉達多望向哥文達,他的目光鋒利如箭,頃刻間便看透了哥文達的心思,也看出了他的恐懼與默許。

“哥文達,”他輕聲道,“你我間不必多費口舌。明日破曉時分,我即將開始沙門的生活,無須再多言。”

悉達多步入屋內時,父親正坐在樹皮編就的座席上。悉達多默默站到父親身后,直到父親察覺到他的存在。“是你嗎,悉達多?”這位婆羅門問道,“不妨直說,你為何事而來。”

悉達多回答道:“若您準許的話,我的父親,我來是為了告訴您,我懇求明天離開您的家,成為一名苦行僧。萬望您不會反對我的請求。”

婆羅門沉默了許久,窗外星群斗轉,萬籟無聲。兒子雙臂交叉于胸前,靜默地站在原地。父親坐在席子上,也沉默著,唯有穹頂之上的星群移動著方位。終于,父親開口道:“作為婆羅門,我不該說出激烈和憤怒的言語,但我心中很是不快。我不想再從你口中聽到這樣的請求。”

言畢,這位婆羅門緩緩起身。悉達多依然雙臂交叉著立于原地,絲毫未動。

“你還在等什么?”父親問道。

“您知道的。”悉達多回答道。

父親惱怒地走出房間,走到自己的床邊,躺了下去。

過了一個小時,毫無睡意的婆羅門起身在屋內踱步,隨即走出房間。透過那間屋子的小窗,他看到仍舊交叉著雙臂、佇立在原地的悉達多。他淺色的衣袍在暮色之中散發出微弱的光芒。心有不安的父親又回到他的床上。

又過了一個小時,無法入睡的婆羅門再度起身,來回踱步,再次走出房間。月上中天,透過那扇相同的窗,他看到悉達多仍舊紋絲未動地抱著雙臂佇立在那里,月光流淌過他裸露著的腳踝。婆羅門心中倍覺煩亂,再次踱回房間。

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他反復起身,一次次地透過窗,看到在月光中,在星光下,與黑暗融為一體的悉達多。他一次一次地起身,默默望向窗外紋絲不動的悉達多,心中被惱怒、焦慮、痛苦、恐懼充斥著。

破曉前的一個小時,父親再次踏入那個房間,看到眼前的年輕人竟是如此高大,又是如此陌生。

“悉達多。”他說,“你在等待什么?”

“您知道的。”

“難道你要一直站在這里,等到清晨,等到正午,等到暮色降臨嗎?”

“我會站在這里等著的。”

“你會累的,悉達多。”

“是的,我會累的。”

“你會睡著的,悉達多。”

“不,我不會睡著。”

“你會死的,悉達多。”

“是的,我會死的。”

“你寧愿死去,也不愿意聽從你父親的話嗎?”

“悉達多一向聽從父親。”

“那么你要放棄你的想法嗎?”

“悉達多會做父親要求做的事。”

新晨的第一縷陽光照進屋內。這位婆羅門看見悉達多雙膝微微戰栗,但他的臉沒有一絲顫抖。他的目光緊盯遠方。父親終于意識到,悉達多已離開了他的家,離開了他。

父親輕撫著悉達多的肩膀。

“你即將步入林中,即將成為一名沙門。”父親說道,“如果你在林中找尋到幸福,那么就請回來教授給我何為幸福;如果你感到幻滅,那么也請回到我身邊,我們一同祭祀諸神。現在,去吻別你的母親吧,告訴她你的去向吧。至于我,我該去河邊沐浴了。”

他將手從兒子肩膀上移開,隨即走出了門。悉達多嘗試移步,身體卻無法控制地打了個踉蹌。他竭力控制住身體,向父親鞠了一躬,然后向母親那邊走去,做父親指示的事情。

黎明到來之際,悉達多邁著麻木、僵硬的雙腿離開尚未醒來的城邑。一個蹲伏的身影從房屋旁躍出,一同加入苦行者的行列。他便是哥文達。

“你來了。”悉達多微笑著說道。

“我來了。”哥文達道。

[1]婆羅門:古印度僧侶貴族,印度四大種姓之首,世代以祭祀、誦經、傳教為業,在印度社會擁有崇高的地位。——編者注(如無特殊說明,本書注釋均為編者注)

[2]唵:梵語O?的音譯,佛教咒語的發音詞。

[3]阿特曼:梵語?tman的音譯,意為“自我”,指人的靈魂和永恒的核心。

[4]《梨俱吠陀》:印度最古老的宗教文獻和文學作品《吠陀本集》(簡稱《吠陀》,共4部)中的一部,也是印度最古老的頌詩集,收詩1028首,其內容包含神話、祭祀以及對自然現象與社會現象的闡釋。

[5]生主:指造物主。

[6]《娑摩吠陀》:《吠陀》中的一部,是頌神歌曲集,“娑摩”意為“祭祀用的歌曲”。

[7]《奧義書》:《吠陀》經典的最后一部分,是對《吠陀》所做的闡釋,體現了哲人們的種種思索。

[8]梵:意為“清凈”“寂靜”。在婆羅門教和印度教中指不生不滅的、常住的、無差別相的、無所不在的最高實體,也是修行解脫的最后境界。

[9]沙門:對離家修行之人的統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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