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的時間，有時很長，有時卻又很短。

朱懷義就這么站在窗臺邊，認認真真看完了整場儀式。

李常和娟兒，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重新團聚，互訴相思之苦。

二人的感情至真至誠，容不得半點作假，沒有一絲一毫的虛偽。

即便是看慣了生死的朱懷義，不免都有些動容，堅硬的心腸似乎被什么東西觸碰了一下，難受至極。

尤其是在香火燃燼之時，娟兒重新披上紅蓋頭。

在李常崩潰的呼喊中，歇斯底里的挽留中，跳入池塘，消失不見。

看著精神失常，徹底癱軟的李常，沙啞著嗓子捶胸頓足。

朱懷義心里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難受，憋屈到怎么都傾瀉不出來，就仿佛有巨石壓在胸口，令他喘不過氣。

“——當真該殺！”

此時此刻，朱懷義殺意迸發，瞳孔里都滲出絲絲血跡。

如果說之前他殺董詠，只是為了救回嬰孩，履行錦衣衛之職。

那么現在他對董詠的殺意，幾乎快要達到峰值，有種天王老子來了都攔不住的感覺。

沒辦法……

用如此惡毒的手段蠱惑人心。

用如此卑劣的伎倆控制苦命人。

利用李常對妻子的悔恨和思念，控制他的思想，操控他的人生！

這種邪教徒難道不該殺？

這種邪教徒難道不該千刀萬剮？！

朱懷義還在感慨，庭院當中已迎來了第二位客人。

這次是一名妙齡少女，看模樣應該也就二十歲左右。

她和李常一樣輕車熟路，很快就完成儀式流程，也見到了相思之人。

又是痛苦哀嚎，又是互訴衷腸，又是一對苦命鴛鴦。

從她哭訴的內容可以得知……

此女乃是大家閨秀，家境富裕，生活無憂。

從小就與另一個大家族訂下娃娃親，算是標準的家族聯姻。

倒是沒有狗血劇情，她很愛他，他也很愛她。

二人在長大成人之后，結為連理，步入婚姻，相濡以沫。

只可惜一場大病奪走了他的性命，獨留她一人茍活于世。

說實話，這段經歷算不上多么跌宕起伏，若是寫成故事也不會有人看。

甚至還有很大的可能會被抨擊，這么無聊的劇情有什么好看的，純垃圾！

但這就是普通人的生活，幾乎發生每一個人身邊，誰都逃不掉。

因為不夠跌宕起伏，所以就不會悲傷？

因為只是普通人的經歷，所以就不該難受？

很顯然，此女終日被相思之苦折磨，郁郁寡歡。

她就是普通人的縮影，她的痛苦就是所有人的痛苦。

而這份痛苦卻被有心之人利用，造就了今時今日的桃花觀！

是的，沒有錯……

董詠確實讓許多人解除相思之苦，見到已經逝去之人，得以重聚。

若是他不求回報，也算是用邪術做好事，挑不出大毛病。

甚至就算是他想要借此斂財，那也能說得過去，絕對達不到喪盡天良的程度。

畢竟幫助有情人再次相見，圖些許金銀作為回報，真的不過份。

但是……他要的不是錢，他要的是命！

獻祭嬰孩，奪了無辜幼童的性命。

封印亡魂，奪了轉世投胎的可能性。

他要這些苦命鴛鴦甘心臣服，掌控他們的人生，操控他們的思想。

利用舊痛苦制造新痛苦，這就是他的所作所為，難道這都不該殺嗎？！

“他怎么有臉邀請我來看看的？”

朱懷義站在閣樓之上，默默看著一位又一位的苦命人進入庭院。

看著他們得償所愿見到思念之人，看著他們如訴如泣，上演人生百態。

看久了，看多了，心也就越來越恨！

“董詠啊董詠，你以為我看這些包裝精美的景象，就會打消斬妖除魔的想法，就此放過你，乃至包庇你？”

“該說你是瞧不起我……”

“還是該問難道你也是苦命人，所以真心覺得自己沒有做錯，真心覺得自己在做好事？”

“我懂了！難怪趙承恩的反差如此之大，原來如此。”

說著說著，朱懷義的目光不由得瞥向趙承恩。

此刻，他正站在庭院角落當中，一直默默幫助那些苦命人進行儀式，并且全程參與其中，幾乎達到無微不至的程度。

能有這么大的熱情，能有這么善良的舉動，愿意無私奉獻幫助他人，想來他也有刻骨銘心的疼痛，所以才能感同身受。

說白了，趙承恩的本性確實不壞，而且很善良。

之前他所展現出來的一切，全都不是演的，全都不是假的。

他只是有痛苦，同樣也是苦命人……

所以才會被董詠利用操控，所以才會沾染數十條人命，走上歪路邪路。

想到此處，朱懷義心中打定主意，董詠必殺之，誰都保不住！

……

……

時間就像愛情，稍縱即逝。

等到接待完所有來訪客人，太陽已然下山，天色也黑了下來。

董詠也重新回到閣樓，再次試圖說服朱懷義，放過他，也放過桃花觀。

“懷義兄，今日之事想必你也瞧清楚，不知有何感想？”

屋內，董詠搖晃著鐵扇，站在窗臺邊望著漆黑的夜空，若有所思。

“實不相瞞，在下所使手段確為邪術，無可辯駁，也無需辯解。”

“但是懷義兄也看到了，在下的的確確在用邪術行善舉，并且沒有圖謀任何事物，就連一枚銅錢都沒收過。”

“懷義兄，請你捫心自問，在下所作所為究竟是善還是惡，該不該除？”

董詠不愧是桃花觀觀主，確實巧舌如簧，有幾把刷子。

一番說辭聊下來，基本就將自己洗白，而且還是干干凈凈的那一種。

要是遇到文化程度不高的人，很可能都會被說服，亦或者察覺到不對勁，但就是說不出哪不對。

好在朱懷義早就想清楚，倒不至于被洗腦忽悠。

所謂的善舉，只不過是建立在他人尸骨上的精美包裝。

不僅假的很，而且還惡的很，實在骯臟至極。

只是他沒有把心里話說出來，而是假意沉思，做出糾結猶豫的神態。

同時默默觀察董詠，伺機尋找一擊必殺的機會。

“懷義兄為何猶豫不決，難道你今日瞧見的眼淚是假的？”

似乎是看出朱懷義有動搖之色，董詠的嘴角不免劃過一絲喜色，當即決定趁熱打鐵，不斷追問。

“今日聽到的哀嚎，不凄慘？”

“今日瞧見的真情，不美好？”

“他們這些茍活于世的人，不可憐，不值得同情？”

“我只是想要幫助他們解除相思之苦，難道這也算錯嗎？”

“懷義！懷義！心懷正義……”

“這是你的名字，也是你的追求，殺了我真的算正義之舉？”

說到此處，董詠突然停頓，故作姿態，踱步上前。

只見他攤開雙手，站定在朱懷義面前，擺出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樣。

“能做的我已經做了，接下來就交給懷義兄來抉擇……”

“如果依舊認為在下所行之事為惡，那就煩請懷義兄將我就此正法，莫要牽扯無辜旁人！”

“此情此心，天地可鑒，日月可昭！無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