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順珍先是嚇了一跳,尖著嗓子叫了一聲,才看清是叔公公白進財。平時,白進財在她家打麻將,多有語言挑逗和試探,何順珍自然是解風情的,二人眉來眼去,早已是心有靈犀一點通。此時的白進財不知近旁還有一人,未免太冒失了。何順珍屁股上分明感覺到熱熱的硬東西頂過來。她丟下鐮刀,騰出雙手來掰她叔公公的手,環顧左右,使眼色示意他,嘴里卻大聲叫道:“三叔!酒喝瘋了吧?萬姐,萬姐!”她翹著下巴向左邊歪。白進財“哦哦”地應著才松了手。
萬明香假裝沒聽見何順珍的叫喚,走過來摟抱地上的一小堆豬草。
白進財不好意思地說:“我還以為是老萬呢!老萬,我把珍娃子當成是你了!可千萬別胡說啊?別人曉得了,先要笑話你的。”
這時,萬明香不得不搭腔了:“幸虧不是我。要是我的話,劈頭給你幾鐮刀!——還是你們自家人好說話!”她抱著豬草走開了。
何順珍鎮靜下來,歪頭望了一眼萬明香,見萬明香走遠了,小聲對白進財說:“你膽子太大了!這下壞了吧?羊肉沒吃著,反惹一身膻!本來啥事沒有,二天要被人傳得沸沸揚揚就不好聽了。——只要你有心,還怕往后沒機會?猴急!”
白進財又靠近一步,小聲說:“莫怕!我有辦法堵住她的嘴!你今晚上給我把門留著,我給你送一樣東西!”何順珍背著豬草走了。
白支書打探明白:肖明勇去幫人挖洋芋去了。他給別人干活,晚上不喝成二十一根指頭朝天是不會回去的。為了不讓萬明香把今天的事說出去,唯一的辦法,就是把她也揉合進去,好叫她說話有所顧忌。白進財曾與她有過一次,因此,他信心滿滿的想再次征服她。
肖明勇的兩間土墻瓦房,天穿地漏。晴天倒還好,一到落雨天,外面小落,屋里大落;屋外雨停了,屋里的滴水還不停歇。還是肖明勇的父親在世時砍了兩捆龍頭竹編的“樓”,如今已經被多年煙熏火炕,竹篦笆變得非常焦黑。每逢連陰雨前返潮,竹篦笆常常滴落焦油似的黑水。萬明香常穿的幾件衣裳用塑料薄膜包了藏在床枕套下面,當她穿在身上時,還是經常被染些黑煙塵水點子,看上去,就像一只只麻雀蛋大的蜘蛛攀附在她的衣服上。
滿墻都是裂縫和洞眼,有如地震之后幸存下來的遺物。裂縫寬的地方,透著涼風和亮光。萬明香用玉米芯子塞住,卻又正好給老鼠和鳥兒筑巢壘窩創造了條件。夏天,鳥兒啾啾,老鼠嘰嘰,不時引些蛇來,緩緩地滑動著長長的身子。萬明香見過幾次,老擔心晚上蛇會鉆進她的被窩。有一天半夜過后,她夢見一條懶憨遲緩的巨蟒追趕她,嚇得她滾在床下還在驚叫。她坐在地上,鎮定了心神。休眠蛹喝醉了酒,鼻孔里發出雷鳴般的鼾聲,不時還伴著嚼牙巴骨的咯吱聲。陣陣悲意和幽怨蛛網似的纏繞著她,再也無法入眠了。她心中不由得怨恨另一個心如鐵石的人!難道只是為了拋棄她,已經過去十幾年了,寧可先擇獨身!他竟仍然不食人間煙火?
休眠蛹的柴門是用幾塊松木板拼在一起的。門板里面有兩條橫木方子。兩扇門關合后,安在右門板上的橫木方穿在左門板后面的孔里,再把左門板上的橫木方插進右門板后的孔里,這就是古人發明的扊扅。據說,這扊扅原本是魯班發明的,木匠的祖師爺屬旁門左道,正不壓邪,他發明的門閂兒能擋風雨卻擋不住鬼怪邪祟。
天剛落黑,天空堆積一層灰色的浮云。陰風陣陣吹來,撩得白楊樹葉子鬼拍手似的瞎歡樂。萬明香剛把一鍋豬食煮好,正準備睡覺。她把雙腳泡在熱水盆里,已經閂好的柴門卻有聲響。白進財手里拎著皮夾子(應該叫公文包吧?),說是收稅,便用金屬折疊刀子撥開了萬明香的大門閂子。
白支書問了聲“肖哥呢?你們家還有一百八十三塊錢的合同兌現尾欠!”還沒等萬明香反應過來,就奔過去摟住萬明香,萬明香拳打腳踢,極力反抗,卻又生怕坎上屋楊紅英聽見。把剛燒的一盆熱水也踢翻了,水倒了一地。萬明香面帶溫怒,將身子往下蹲,死死護住腰,不讓白進財得手。萬明香低聲怒喝:
“放手!放手!再不放,我就喊人了!”
白進財仍然氣喘吁吁地說:
“你又不是沒讓我玩過!這一次,我決不會白玩的,——只要你滿足了我,我可以把你們家全年的稅費尾欠款全部免掉!啊?還不行么?快!我實在等不及了。”
“不行!上次你欺侮了我,那酒鬼還沒找你算賬的!他再沒用,我也不能再弄出對不起他的事!你對我們照顧了不少好處,哪怕我變牛變馬給你下苦力報答你都行。萬佛寺這么大,你找誰不方便?”
白進財本想通過這種關系來堵住萬明香的嘴,使她不好說出他抱了何順珍的事。不想他正與萬明香糾纏時,正碰上休眠蛹回來:
“水開了咋不灌暖瓶?”
見肖明勇提一塑料壺酒,站在那里癡呆呆望著他們,白進財尷尬地干笑道:“老肖,你還沒喝醉呀?”他拿起椅子上的公文包,悻悻然溜出門走了。
休眠蛹進屋,以為萬明香靠在床上等他,一時睡著了,不知煤爐子上鋁壺里的水已開了多時。并未看清白進財和他老婆糾纏在一起。見白進財逃出房門之后,休眠蛹才猛然沖進臥室,不問青紅皂白,左手綰住萬明香的頭發,連在墻壁上碰撞了四五下。不知萬明香已被撞昏了腦袋,還是知道自己有錯而已經麻木,她似木偶一般,既不反抗,也不聲張。任其鼻血流淌,只癡癡坐在床沿上,像失去了知覺。這一頓打,似乎不是打在她的臉上,碰墻的也不是她的頭,而是與她無關的物件。她的耳朵里好像有幾十只螻蛄在鳴叫,腦子里嗡嗡然。甚至站在她面前怒不可遏的人她都不認識了。
“說!你們啥時搞在一起的?——不說?老子今晚就割斷你的腳脛!”
“算了,我也不難為你,不要你了總該行吧?你回娘家去,今后井水不犯河水,可以了吧?不走?好,我今晚就請你離開這里!”肖明勇雙手捉住萬明香的雙腳就往大門外拖。萬明香本不打算反抗,任其所為。肖明勇像拖死狗似的,把萬明香拖有半里多路,自己也乏力了,便自顧回去睡覺去。
天還朦朦朧朧沒亮明白,余少剛就帶了他的卷尾巴上山去清套繩。卷尾巴是一只經驗豐富的獵犬,它把毛絨絨的尾巴卷成一個圓圈兒,宛若蝸牛背殼似的驕傲地背在背上。每有母狗想與它交朋友,試探著嗅它屁股的時候,它那蝸牛尾巴就當扇子在背上輕搖著,以示親昵和友好。它的毛色黑得像緞子,在陽光下反折著一波一波帶紫條紋滾動的光澤。獵人的槍支被公安管控后,他們有時仍然能抓倒野生動物。聰明的獵人把軟鋼絲繩浸過豬血,一端綰成活套,偽置一些樹枝荊棘;另一端用繩卡扣在樹干上,單等野獸往套子里鉆。有時,也有把自己的獵狗套住了的。但有經驗的獵狗一旦誤入了圈套,它則不奔不逃,坐在原地汪汪地叫著,耐著性子呼喚主人來解救它。它懂得獵人的套子是越奔越緊的。野獸自然沒有獵狗聰明,它們一旦著了圈套,便拼命想奔脫。可是,它們越是狂躁地奔騰,被鋼絲繩抽的越緊。最后力竭精盡,無奈地任獵人前來宰割。還有一些性烈的動物被套住了腳,它會毫不猶豫地從脛骨或臏骨以下咬斷,以便脫逃。除非是套住了它的頸子,那就只有死路一條!
今天,余少剛只收獲了一只兔子。那只倒霉的兔子還不是用鋼絲繩套住的。它在一架葛藤亂網里貪食嫩葛葉。先是卷尾巴發現了它。卷尾巴汪汪兩聲還沒落音就撲了過去。兔子反應過來,正欲逃跑,兩只癱瘓了似的后腿被葛藤絆住,就在一縱一收之間,卷尾巴便叼住了它的頸子!卷尾巴似乎有邀功請賞的意思,將他的獵物像拖破棉絮似的拖到余少剛的面前。余少剛提著兔子的后腿,在一塊干凈石頭上,三下五除二,剝去了兔皮,取出內臟賞給了卷尾巴。然后,提著卷尾巴的戰利品往回走。
已經是上午十一點多了。太陽把草上的露水曬干了大半,漫坡的草地飄升裊裊的熱氣。余少剛把剝了皮的兔腔子掛在一棵漆樹上的花梨木釘子上。那是漆匠采割生漆便于攀爬釘上去當腳手架用的。余少剛綰了一把干草墊在屁股下面坐了,讓太陽曬曬他被露水泅濕了的褲腿。卷尾巴就立在他的旁邊,把那只還沾有兔血和兔毛的嘴筒子搭在余少剛的大腿上。余少剛用手撫摸它的頭,把沾在它毛上的草籽一一摘去。卷尾巴正陶醉在這類似按摩的享受之中。
突然,卷尾巴豎起耳朵,警覺地聽著什么。它的主人把它的頭往開一推:“又驚詫作怪的!你倒還吃了新鮮的兔肝兔心,我還餓著呢。走!回去吧,我也該吃早飯了。”
少剛提著兔腔子走有丈多遠了,卷尾巴還站在那里聚精會神地注視著水井灣口,喉管里發出低沉的哮鳴音。
“你又發現兔子了?去!看看你能不能再逮住一只......”
余少剛正欲回走幾步去撫摸卷尾巴的腦袋,給它一些鼓勵。卷尾巴飛箭似的沖了過去。
卷尾巴跑得快,眨眼間,沖在少剛的前邊,站在那里汪汪地叫,卻并不像平時一樣,勇猛地撲上去撕咬。余少剛猜想卷尾巴肯定發現了一條大蛇。它是一條極有經驗的獵犬,蛇在沒逃竄之前,卷尾巴是絕對不會冒險撲上去的。如果這樣的話,狗急跳墻的蛇會向侵犯它的敵人噴射毒液的,這也是動物自我防衛的一種本能反應。蛇如果跟狗斗起來,往往也是奮不顧身的,最后將有可能同歸于盡。
“你這個貪心的家伙!遇到不敢下手的東西就放棄吧。”余少剛見卷尾巴欲戰不敢,欲罷不舍的樣子,便把兔腔子掛在樹枝上,抽出彎刀砍了一根木棒,協助卷尾巴再收獲一條蛇,那是再好不過的事。蛇燉兔子,大概也不亞于龍鳳湯吧?
余少剛向前走了兩步,發現路外邊的水溝里斜歪著一個背簍。背簍是空的。路里邊的深草叢里有一堆什么東西。草靜聲寂,卷尾巴見少剛走了過來,它望一眼主人,更加急躁地對著那堆東西吠叫。少剛右手握一把彎刀,左手拄一根木棒,貓著腰,輕移步,又隨時做好后撤的準備,小心翼翼向前探去。走近了,他看清草里橫臥一個人!半邊頸子血肉模糊,割破的口子有一拃多長,血口上還擠出拇指大一個膜皮血泡。一把鐮刀橫在她右側的手腕子上。刀口上也沾著血跡。十幾只蒼蠅貪婪地吸著殷紅欲干的血。余少剛仔細辨認,是萬明香。她臉色白如錫紙,雙目緊閉。喊她,搖她,都沒有任何反應。余少剛用指甲在衣服上刮了絨毛放在她鼻孔前試試,絨毛微微往鼻孔里倒,說明還有一絲絲游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