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場一片嘩然。所有的人都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啞巴。白支書躲在吳鄉長背后,不敢站立。大概是臉羞赧紅了。但本就昏暗的燈光又被吳鄉長遮擋了,人都看不清楚。
梅主任弄不懂只有萬佛寺人才理解的啞語。他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事,用疑惑的眼光望著白書記和吳鄉長,書記和鄉長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
余少剛站起來,擠過去,威嚴地瞪著啞巴,啞巴見是少剛,立刻禁了聲。少剛伸手扯著啞巴的衣袖往外拽,讓她出去。啞巴懼于少剛的威嚴,極不情愿地走了。走到門口,嘴里還在嘰嘰哼哼,一副心有不甘的敗者樣子。
憑心而論,白進財主政村務,的確是有幾分魄力的。白守禮從內心對這個本家侄兒也很賞識,但鑒于親族關系,平時對他更要威嚴些。當然,白進財在工作上有些野蠻,暴躁,甚至左過了頭。只要大的方向不犯原則性錯誤,也無須過于苛求他們。村級干部的每一項工作都是與老百姓面對面的,不可能要求他們都那么文質彬彬。他們與村民在一起,彼此笑罵,反倒能拉近距離,改善干群關系,更接地氣。鄉村干部的工作雜亂繁多,哪樣運動來了就圍著哪樣運動轉,似乎縱有三頭六臂也忙不過來。其實凡工作都有訣竅:除了收取村民的各項稅收、集資、攤派,計劃生育絕育扎管兒、上環、罰款,收超生費,這些是硬性任務,其余工作都是沒啥鋼性的彈簧。說是“檢查驗收”,實際上是念膩了就失靈的咒語。和尚天天念經,是證明自己是和尚,念經并不是他求生存的必然手段。做群眾工作,該嚴的時候要嚴;該詼諧的時候要詼諧。見人便說三分話,也是工作方法。譬如,見了村里那些從沒沾過腥味的光棍兒,分明在人家女人眼里只不過是樹樁,是草,或者是活的不礙事的動物!你偏笑話他與人家女人有什么故事,光棍兒的虛榮心瞬間便得到了滿足,也有心里安慰了。為了讓人相信他真有那么回事兒,還故意忸怩作態,閃爍其詞,做出欲蓋彌彰的樣子。說笑的人也不去點破。那光棍兒便得意洋洋,忘乎所以了,對鄉村干部沒有抵觸情緒了,并認了你就是鐘子期,這時候你再收他的稅費集資攤派乃至罰款,他給你借錢完成任務也是高興的。
啞巴走后,會場一切恢復正常。
“群眾開會,開幾句玩笑,如親人見面了拉家常,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毛老人家在延安就曾說過,‘我們的目標,是想造成一個又有集中又有民主,又有統一意志,又有個人心情舒暢,生動活潑那樣一種政治局面。’我們今天,仍然還須要這種局面。”白書記說,“聽了進財的發言,我很受鼓舞,感到很振奮!這些設想都很實在!我認為還是切實可行的。群眾一時意見不統一,理解能力和接受能力存在一些差異是很正常的。群眾工作,是一項耐心細致的工作。要慢慢來,千萬性急不得。進財在這方面還要加強修煉。高手在民間,你要多向他們領教。關于植樹造林的事,我可以單獨向肖明智表個態:你的申請鄉政府作了認真研究,同意你在林山建護林專用房,以及修便道和建防旱蓄水池。我們再無償給你提供一萬五千株樹苗。樹苗一到,你要請勞力及時栽下去。靠你一個人不行的。這樹苗,雖然你沒掏錢,我們是掏了錢的,你別給我曬干壞了。進財看看大家還有什么事沒有?沒什么事了,就早點算會回家休息。勞累了一天,也都疲乏了......”
肖明智削尖了腦袋想發財。晚上睡著了覺,夢里還在滿山鉆著挖野藥,剝橡子樹皮,或者給村支書砍龍頭竹,往砂壩坪扛地板條。饑了,塞幾口在家燒好的洋芋,這是山里人最方便帶的“干糧”;渴了,用手捧幾捧山溪水喝。人窮山不窮,山里水資源特別豐富。一分錢,十滴汗。起五更,眠半夜,山里人苦惱的是不管你怎么忙活,卻總也窮氣驅不散,財神請不來!入不敷出......
盡管山里土地寬闊,而且肥沃,但山高,光照時間短,氣溫低,晝夜溫差大,不利于農作物生長。低山的南瓜洗臉盆子大了,水井灣里四季豆才爬上半架。不等第一茬的豆角兒長飽滿,一夜霜凍又襲來,嫩綠滴翠的蔓兒就耷下了梢葉。稍耐寒的,就是種藥材,如獨活、玄參、木香等。可栽種藥材也不賺錢。藥材生長周期比較長,總跟不上市場的變化。有些領導又習慣于在報刊上尋覓發家致富的信息。報刊上說,某地農民栽植了一畝地的金銀花,一年收入一萬多。包村干部受到啟發,坐在辦公室里想好規劃,把這類三人成虎的“經驗”強行推廣到自己的轄區。村民不得不掏高價買來藥種,毀掉傳統藥材,使其讓路騰地,種上包村干部落實的“種植任務”。有些聰明小商販兒為了推銷自己的藥種,偏愛找這些干部拉關系。可村民種了“任務藥材”,兩年三年收獲后市場又飽和了。農民賣不出去的藥材只好倒掉。他們虧了老本,也就打碎了牙齒和血吞。自己沒有發財的運氣,就只能自怨自艾!包村干部又說辦林場可以發大財。因為報刊上有文章對將來木材市場預測很樂觀。以后有錢人住樓房都要求用木料搭建。鋼筋混凝土澆筑的樓房不利于人的健康。但村民想的比較現實,他們都是等米下鍋的,火燒眉毛顧眼前。誰還捆住肚子等幾十年,林木長大賣錢了再買米煮飯?隨著時間的推移,守護在深山老林里,整天野人似的,能掙個啥錢?除了少數漆匠采割生漆還有點賺頭,又有幾個人吃得了那種苦?
凡事不可一概而論。肖明智單單就認準了發展林業這條致富之路!
肖明智鉆山挖藥,坐地歇息的時候,就開始“覬覦”朝陽鄉流產了的林場了。盡管山嶺里稍大些的樹木已被村民砍伐,賣給白進財木材加工廠了,但次生林還很多。只要稍加梳理,不幾年又是一山山濃密茂盛的森林!
經過某些包村干部強制村民栽“任務樹”,無形之中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更加堅定了肖明智想要承包林場的決心。他找到白支書一說,白進財不加思考地就答應了。發財心切的肖明智興奮得好幾天睡不著覺,——他撿到了一個莫大的便宜!
其實,這里邊大部分是國有山。村支書哪管村有國有?只是隨便答話而已。這么大的山,誰把它看的像村民的承包耕地,地界上還挖條小溝,栽兩處石頭界樁?
自從承包了被朝陽鄉遺棄的這大片林山后,肖明智不再像山里野豬找食物那樣毫無目標地盲目亂拱了,開始有計劃地實現他的財富夢想。他開始整地,吃住都在山上。他把林間的荊棘和雜草砍去,收集成一壟一壟的,點火燒掉。為防止山上走火,,肖明智在荊棘雜草周圍圍些泥土。把原有的成林樹木經過削枝、疏林,給它們創造一個疏朗的生長環境。又把別人給白支書木材加工廠砍伐大樹遺棄的樹枝收集起來。打成大捆,拖出林山,扛回場屋,以備自己燒柴。他帶著老婆重新修整了林場破危場屋。場屋的土墻雨浸風蝕,幾年就成了危墻。為了不讓它倒塌,肖明智砍木桿把墻撐住,屋頂上加蓋了厚厚的幾層麻柳樹皮。這樣,下雨天,他就能夠安然避雨了。
他翻蓋的場屋東頭就住著文仕陟。他收拾場屋的時候,文仕陟經常踱過來侃閑話。他問老文獨家住在這深山老林里怕不怕?老文說,“那有什么怕的?晚上大火燒起,餓了,扒半箢箕洋芋埋在紅火灰里。再加二兩苞谷酒,還不是快樂如神仙!”
天快黑的時候,老婆楊紅英要趕回去給豬添食,照護雞群進籠,籌備第二天進山的干糧。為節省跑路耽擱的時間,肖明智就住在場屋里。洗了手臉,他拿了半塑膠壺散裝苞谷酒去老文家湊熱鬧。猛一推門進去,卻見文仕陟的老婆光著下身坐在柴火旁。幸虧有文仕陟坐在外邊擋著。原來,文仕陟怕他老婆烤火把褲子烤爛了,讓她脫了褲子烤火。不想他白天隨便說說,晚上肖明智真的就去找他燒洋芋下酒了。
萬事開頭難。肖明智的事業剛剛起步。他不得不把老婆拖在一起協助他創業。由于家境困難,大兒子沒有讀幾天書,十幾歲就跟人出門下煤窯。在外見了世面,就不愿再回到這窮山惡水之地了。小兒子見他哥哥在外掙了些錢,混的還可以,自己也不上學了,偷偷跑出去也想創一番事業。肖明智理解兒子的心情。兒子在外能混得比他好,他也少些對兒子的愧疚感。兒子不在身邊,眼前又請不起幫工,就只有辛苦老婆了。
楊紅英的那雙手滿是繭子,黑瘦的臉也被風吹成了老黃瓜皮。肖明智自己的手指更是裂開了紅滲滲的皴口。他削一截鮮漆樹枝,在火上烤出漆汁涂燙在皴口上,再用醫用橡膠帶裹住。楊紅英笑他:“人家做針線是把頂針戴在右手中指上的,你倒是高級把式,雙手十個指頭都戴滿了。”
肖明智道:“瞎說!你們女人整天只曉得做針線。頂針哪有往大拇指上戴的?我這是戴的軟戒指。比人家的黃金硬戒指戴在手指上舒服多了,不碦手,不磨皮!等你二天回娘家的時候,我給你也裹一個。”
楊紅英笑罵道:“你肖家的祖人都是你羞死的!自己給自己的臉上抹油漆。我跟了你,這輩子莫想耍那個大腕兒了。哪怕是銅質的假貨你也弄不來一枚。”
肖明智:“戴雙手套,還能保護皮膚。戴著那玩意兒有啥益嘛!箍著手指怪難受的。有錢也莫買罪受。媽的,我就不明白,世上越是沒用的東西卻越值錢,越是不出力的人越能發大財。就說黃金吧,既不能用它制成鋤頭犁鏵耙齒,又不能用它打造鐮刀斧頭,卻數它最貴......”楊紅英白他一眼,“買不起,就老老實實說買不起。莫說些拐彎子賣白的話!——我也沒說真要你給我買!你若有心疼我的話,給我買一套能換洗的衣褲,我也就感激不盡了。叫人想著跟了你老肖一輩子起碼有褲子換洗,也算享福了。”
肖明智攏了一把細軟的枯草,招呼楊紅英挨他身坐下歇會兒。衣袋里摳出幾截煙蒂巴,剝開,又捻揉在一起,重新用學生作業本紙裹成一只長錐形喇叭筒,點燃,貪婪地吸了一口,若有所思地望著前面大片長勢旺盛的林木,滿懷信心地說:“那個叫什么陳稀的記者來參觀時,說這就是銀行呢!你看,不出十年,我不僅能夠給你買戒指,還給你買金項鏈兒,買好看的衣服,更讓你住上高級樓房!不用拿掃帚掃地,只用拖把在玻璃似的地面上擦擦就好了。吐痰都是用的白瓷罐兒,屎尿也是屙在白瓷缸里的。啥?你還擔心難洗?不用你洗的,你完事之后,褲子一提走人就是,它自動會沖洗得干干凈凈。白亮亮的,掉塊饃饃渣兒撿起來還能吃。到那時,這山上的樹木能賣錢了,我一定把你打扮得像電視機里的女人一樣,吃飯喝水有人遞來,你也過幾天好日子......”
楊紅英怕被煙熏,分了一些枯草挪一邊去坐了,神情有些黯然地說:“這些,我都不想。我生就沒那享福的八字。我只想過幾天輕松日子,不那么不分晝夜的勞作就是萬福。整天不操心油鹽米面,不操心豬羊牲口,吃飽了肚子,坐在墻拐角里,讓太陽曬曬關節炎,心焦了,做做針線,多好!”
是的,她太辛苦了。很多人都在背后議論,說財發狠心人!不出哪一天,肖明智要把他女人拖垮架的。
長期困住在大山里邊的女人,就像從沒走出山外的牛,只知道春夏能吃上青草,秋冬只有干草吃。不管吃什么草,還得耕地干活。她們對待生活,也如牛對待生活一樣,從來沒有過多的奢求。好多女人都是劬勞了一輩子,最后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雙手還沾滿泥土。誰又享過幾天清福?
楊紅英是應該過幾天清閑日子的。她自從嫁給肖明智,就沒有空閑過一天。即便是在生孩子做月母的時候也沒空閑過。特別是生頭一個孩子的時候,兒子出世,剛洗過三,肖明智給灶房里挑了一擔水,摟了幾抱柴,就被人邀伙著進了大山,挖黃姜、拔細辛,找天麻、摳升麻藁本。一去就跟別人一塊兒在深山老林里住了七天,直到在山上把鮮野藥烘干了才背出山來。
楊紅英生孩子失血過多,落下了頭暈的毛病。肖明智賣了在山上采集的野藥,順路去符步仁的藥店里買了一盒天麻蜂王漿,一瓶補血露,拿回來送給楊紅英。楊紅英感動得偷偷向枕間灑下了不少熱淚。這是她有生以來享用的最奢侈的滋補品。
楊紅英坐第二個月子時,月子尚未坐滿,白支書把她家僅有的一床被子抱去鄉衛生院,鄉村干部要她立即去作結扎手術。結扎的時候,肖明智去衛生院護理了三天。就是這三天,也只是肖明智給她送點吃的喝的東西,去看看她而已。肖明智要給家里的豬添食草,每天從萬佛寺去砂壩坪,一個往返,走路就占去了三四個小時。
一個星期之后,醫生在上午給楊紅英拆了刀口上的縫合線,下午,肖明智背上背著大的,懷里抱了小的,楊紅英抱著被子出了醫院,三步一停,五步一歇地爬上萬佛寺。
楊紅英也就一個星期不在家,家里一片狼藉。瓢盆碗盞,滿灶臺都是;柴禾草棍,橫七豎八,叫人沒處下腳;桌椅上到處是雞屎。再看豬的食槽里,半渣三塊的苞谷瓣兒,被豬拱到糞便里,食槽里也沒有一口水。那豬見了楊紅英,“好啊好啊”直叫喚,既是親熱又是訴委屈。楊紅英搖搖頭,對肖明智嗔道:“你看我們家的雞多通人性,屙屎都不往你頭上去。——動不動還說硬脹話,‘沒老婆的時候照樣過了幾十年’,你看看,老婆才幾天不在家,這還像個家嗎?”肖明智忙賠著笑臉:“忙啊。沒抽出時間來收拾!”
收拾了半天屋子,楊紅英用風衣罩住嬰兒,遵照老輩人的說法,未滿月的產婦在室外活動要裹頭。她又是才作過扎管兒手術的,就尋了一條毛巾把頭裹起來,把大孩子哄睡了,抱著嬰兒去承包地里查看苞谷苗兒。苞谷苗兒才一拃多高,全都紫里透紅,黃毛憔顏的躲在雜草壟里,全然不像別人家綠油油一尺多高的同類作物。
肖明智顧不上這些。他要鉆山林找野藥掙錢。楊紅英回家把搖籃拿來放在路邊平地陰涼處,把兩個孩子都放在一個搖籃里搖睡了,便拿了鋤頭搶鋤苞谷草。可是,沒鋤幾下,腰彎下去就伸不起來。小肚上的創口還隱隱約約抽筋似的痛。她借著給嬰兒喂奶,驅蚊蠅,換尿布的空兒,才坐地歇息一下。
幾年之后,楊紅英眼角開始發癢,見風流淚。月訊也不守時,時前時后,纏綿不暢。每見楊紅英蹲在地上大汗淋漓的時候,肖明智就知道該給她沖一碗紅糖胡椒茶水了。
孩子稍大一點,楊紅英把大的牽手哄著,用一條布帶把小的捆在自己背上,只要能騰出手來就照樣可以干活。每天最麻煩的活是推磨:單調,繁復。楊紅英把孩子拴在背上,隨著一推一拉的動作,孩子有如在舟船上,三搖兩晃就睡著了。直到背上忽一陣熱,知道是孩子撒尿了,才把孩子松了綁,放下來小心翼翼的移放在床上。生怕把熟睡的孩子弄醒了而影響她干活。自己仍然背著被尿濕的衣服繼續推磨。那時候,兩家共用一副石磨。由于成年累月的磨損鑿修,石磨上下兩扇分別只剩二指厚了,一升苞谷,“嗑啦啦嗑啦啦”磨半天還磨不完。為了提高工作效益,楊紅英找了一塊三棱石頭壓在石磨的上扇以增其重,肖明智逢人便夸他老婆聰明。楊紅英嗔他“還好意思在外到處炫耀?——人家炫富你炫窮!”尤其是逢年過節,兩家都等著要用石磨。楊紅英的幾升苞谷還沒磨完,萬明香就提了半桶泡脹的黃豆要磨豆腐。萬明香一時輪不上石磨,只好先去忙別的事,因為磨了豆腐,把石磨弄濕了就推不成干物了。輪到萬明香磨豆腐時,遠處稍富有些的人家接財神的爆竹就響了。公雞也扯著嗓子喚醒了新年的第一線光明。楊紅英最大的愿望就是自家單獨擁有一副石磨就好了,因為這副石磨是肖明智和肖明勇共有的已經傳了好幾代的唯一祖業。萬明香推磨,無論半夜三更,肖明勇是從不幫一下手的。幸虧那年萬明富抱養了“夜哭郎”英英,萬明香才松得手腳忙這些永遠也忙不完的家務活。
如今,肖明智有了自己的產業,且初具了規模。記者也來看了,鄉黨官員又親口在群眾會上表態,承諾大力扶持他,他就更加信心百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