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光文跟隨禁軍士兵從天章閣回廊向東出側面棕漆小門,沿著鋪滿光滑石板大道,在兩面紅漆青瓦高墻間向北走二百余步,進入另一道紅漆小門。
穿過門后是一開闊空地,隨后轉向北,面前就是一道高高的大門,門口石階兩側是放著兩個白玉石獅,上方就是一塊鑲云紋金邊紅匾,上書“睿思閣”三個燙金大字。
范光文手腳戴鐐銬被押入睿思殿前殿,一抬頭就看到高坐上方的少年天子。
左右禁軍士兵行禮隨后退了出去,只留下他站在殿中,已及高居北位的少年天子和他的護衛。
“罪臣范光文拜見官家。”他艱難想要行禮卻被鐐銬拖累。
很快被上的天子制止。
“免禮了,你知道自己的罪嗎范光文?”
聽到這樣的問話他心中悲戚,不過并不出乎意料。
點點頭說:“臣知罪,一時魯莽誤傷官家,罪該萬死。”
他心中一橫,心想自己必死無疑,很多話不吐不快,便接著正聲道:“可罪臣也有話說!”
他本以為年輕的官家會暴怒,沒想到對方只是看著他,點點頭淡如止水的說:“那你說說看。”言語中聽不出憤怒。
“好教官家知道,罪臣行舉不端不假,可是全心全念為官家著想,為大周著想!
當時老臣給官家說的全都確鑿無疑,關乎社稷!”他激動的說:“如果依照他們的說法,奏疏過了北方諸多百姓哪里還有活路。
短期之內確實能籌集一筆錢填補窟窿,可無異于殺雞取卵自埋禍端,萬一日久天長之后有人斬木為兵,篝火狐鳴啊!”
“天鼎節度使和朝中支持他的諸多文武都是結黨營私蠅營狗茍,為一己之私而包藏禍心,至官家和大周社稷于不顧,不可不察啊!”
他聲淚俱下說完,抬頭看向北坐的年輕天子,見他臉上竟全是茫然,還沒理會他只跟身邊武官竊竊私語。
頓時一股無力感和絕望感涌上心頭,胸中滿腔熱血卻無處宣泄,他無奈長嘆:“罷了.......老臣罪該萬死,請陛下賜死吧.....”
他已經認命了,也不準備在徒勞的掙扎,盡人事,聽天命,他已經竭盡全力了。
他挺直腰桿,看著年輕的天子起身,旁邊的起居郎已經舉筆準備記下天子的裁決。
“范光文,這件事錯在你。”年輕的天子開口了:“不過朕也不是一點錯沒有.......”
范光文一愣,啊?
這,這是官家嘴里說出來的話!
在他震驚之中官家接著說:“你失手犯上傷了朕,不過也算是事出有因,為朕和社稷考慮,算有功有過,
不過功過不能相抵,鑒于你失手犯上,差點送了朕的命,朕決定免去你參知政事的差遣。”
范光文呆愣當場,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官家的意思,心中忍不住道:就這?
他又等一會兒,發現官家沒有接著開口,確定所有的懲罰就是免職?
他心中完全無法平靜,之前已經做好了慷慨就義的準備所以心如死灰,沒想到事情突然來了一個大轉彎!
“還不快謝恩!”官家身邊的入內內侍都都知魏浦道。
范光文終于反應過來,連跪下重重磕頭:“謝官家隆恩!謝官家隆恩!”
“免了,這是懲罰你的過錯。”他抬頭仰視,只見官家已經起身緩緩踱步,接著一面走一面一字一句說:“朕向來明辨是非賞罰分明,該罰的罰了,也該獎賞你。
雖免去參知政事的差遣你依舊是進士功名在身,就暫入宣徽院任職,擢為宣徽南院使吧。”
“啊......”他更加驚詫抬頭看向前方年輕的官家。
官家站在后方,東側窗戶灑入的晨光讓他身型輪廓有些模糊,一時居然讓他完全看不清楚,莫名的情感噴涌,在鬼門關走一遭的劫后余生感涌上心頭,范光文終于忍不住老淚縱橫......
他一面嗚嗚低聲哭泣一面叩首:“謝官家隆恩,隆恩吶!”
范光文整個人都恍惚了,這是他認識的官家嗎?這是此前那個紈绔惡劣為非作歹的官家嗎!難道蒼天開眼,官家突然開竅了?
還是說官家本就聰慧伶俐,只不過是以前紈绔貪玩了一些?
腦子混亂中他又聽到官家說話:“好了,你先把之前想跟我說的事再說一遍吧,過了這么多天朕有些記不清了。”
.......
在范光文老漢感激涕零的娓娓道來中,郭全斌終于慢慢弄清事情原委,以及當初他為什么會被失手推下水。
事情最初的起因是去年秋天西北黨項人犯邊與周軍在代州西發生沖突。
皇帝很生氣,覺得小小的蠻夷外藩居然敢惹他大周天子,當時就下令要派十萬大軍去進攻黨項人。
這草率魯莽的舉動嚇壞了不少大臣,在不少文武力勸之下盛怒未消的官家才勉強同意削減規模,派出三萬大軍去進攻膽敢挑釁的黨項人。
三軍未動糧草先行,年輕草率的皇帝只知道派兵,不知道大軍背后靡耗巨大,輜重轉運,后勤補給的繁瑣龐雜。
結果就是三萬大軍,卻征發河北、河東沿途州縣十余萬農夫轉運糧草,因事起突然毫無規劃,執行得一塌糊涂、一路上斗毆、沖突、貪腐、內斗、扯皮源源不絕,各種奏疏如雪片般飛入京城,天子并不理事,宰輔諸公焦頭爛額。
最為戲劇的是,三萬大軍磨磨蹭蹭行軍一個月零十二天才到河東忻州,前方來犯邊的黨項人就被代州邊將李弼元率守軍擊退,俘斬一百余人,三萬大軍還沒到敵人就沒了......
一場聲勢浩大,靡費眾多的大規模軍事行動就這么虎頭蛇尾的結束,大軍在忻州慶功后原地返回,好在也沒太多人員損失。
可惡果到第二年才開始逐漸顯現。
年輕的官家發現因為前一年那次他一拍腦門發起的浩大軍事行動,國庫居然被花得差不多了!
吃喝玩樂的花銷,養斗雞、養狗的花銷,想在城北新建一座園子的花銷統統不夠,帑藏空虛。
他幾次以各種離譜理由提出加稅,都被東府(中書門下)駁回,讓其大發雷霆,不過依舊沒用。
這時魏州的天鼎軍節度使為解決天子沒錢花的憂患上書奏事,給出解決方案,同時朝廷諸臣中不少人都十分贊同,天子也因為解決沒錢花的問題而十分高興。
一時間朝堂上下一片稱贊之聲,只有少數人跳出來觸天子的霉頭反對此事。
而范光文就是其中反對最為強烈的,這也就導致之前范光文和天子爭吵,失手把他推下魚池的事。
.......
“好教官家知道,自唐中期至本朝初,中原、河北、河東戰禍不斷,百姓凋敝,許多地方曠野數百里不見人家。
到太祖皇帝時北方初定,便派官吏巡查土地登記造冊,才發現河北百姓為逃避戰禍,田地荒廢十之八九,不少大縣不足百戶。
太祖皇帝為百姓計,為江山社稷計,便下詔北方五路荒地天下所有無地流民只要到官府登記之后皆可耕種,且只要種滿三年地就歸耕種人所有,往后照常納稅便可。
詔令下達之后,天下諸多災民如流水往之,生產逐漸恢復,歷經幾代人之后逐漸恢復到前朝人口......”睿思閣天井內院回廊中,去除枷鎖的范光文跟在年輕的天子身后,娓娓道來事情原委。
“這些百姓歷經幾代人才開墾出來田地,能養家糊口安居樂業。
天鼎節度付喆的上疏絕對是包藏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