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場上，德育處主任陸齊山正在掐表計算時間。

陸齊山國字臉，雙眼皮大眼睛，這樣的長睫毛大眼睛長在男人臉上有點奢侈。他的個子也很高，一米八二，穿一條淺咖休閑褲，上身藏青色T恤，腳上一雙板鞋。雖說已37歲了，身材保持得很好，依然玉樹臨風的味道，只不過今天頂著熊貓眼。

“陸主任早，昨晚沒睡好啊？”林芊芊今天一大早進辦公室，就發現陸齊山眼圈發黑，哈氣連天。

“別提了，昨晚在辦公室寫‘教海揚帆’論文，弄文明城市驗收學校網報材料，又想把‘一師一好課’給上傳了，結果一直傳不上去，搗鼓到八點多，一件事沒完成，反倒又接收了上級三個文件通知！”陸齊山一邊攪著咖啡，一邊竹筒倒豆子——

“回家之后，他們晚飯都吃過了，我老婆讓我到外面吃，想想算了，順便減肥！結果一直失眠到凌晨一點半……爬起來，打開‘一師一好課’頁面，20分鐘就傳好了！昨晚上傳不上去就是因為大家都在上，太堵了，半夜人家都不上這個平臺了，所以一下子就傳上去了！比去年好，去年半夜3點起來都傳不上去……這下心才踏實，兩點多終于睡著了，早晨6點半鬧鐘又響了！我心里那個氣啊，恨不得把鬧鐘給砸了，一想今天還有那么多事，只好強迫自己爬起來，一大早喝杯咖啡提提神！”

林芊芊淺笑著聽他說完，心想，“一師一好課”真厲害，把主任都搞得失了眠！

所謂“一師一好課”，就是每個老師先錄一節錄像課，然后上傳到網上固定的一個平臺里，平臺負責按比例評出部優、省優、市優，當然也有好多得不到獎。“部優”整個集團四個校區只有幾個人得到，上職稱就可以作為國家級材料，加的分多。

前幾天，林芊芊也錄制了一節課，沒時間精心準備，弄個教案直接上，她倒是也想得“部優”來著，但因為正在期末復習，每天試卷一大堆，實在沒有精力，就是完成學校任務。錄好課，還要轉碼，下載專門的軟件，轉成可以上傳的格式。又花了幾個小時，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犧牲了午覺，才把要上傳的教案、課件、課堂實錄給倒騰到網上。

網絡平臺上，全國各個省教師都在參加，還有人數排行榜。估計各省市教育局也在比賽，看哪里參賽人數多。所以不知道是哪里下達的指標還是任務，反正每個老師都要參加，學校一輪一輪在群里通報進展情況。不僅要“賽課”，還要“曬課”，“賽課”能參加評獎，老師評職稱就需要這樣的獎狀，“曬課”不能評獎，就是上傳一下。

芊芊過去沒弄過這個，看步驟簡直頭大，打開頁面，先注冊，注冊成功，輸入密碼，一直顯示“登錄失敗，請重試！”提示身份證重號，要撥打一個400號碼更改，一打電話就是忙音：“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請稍后再撥……”

有同事提醒，9點之后再打，哦，原來我們上到第二節課，人家才上班。

這邊學校群里火急火燎地通知：“兩天之內必須上傳到位！”那邊林芊芊還沒登錄到上傳頁面上。心里那個急啊！一只勺子攪著一鍋漿糊，鍋底已經快要糊了，然而下面的火還不停地燒。找不到滅火的閥門，只能拿勺子拼命攪，攪，攪，攪，恨不得一勺子把鍋打碎，一了百了！

當然是癡心妄想，好大的膽子！還想玉石俱焚？你勺子碎成灰了，只能隨風揚掉，鍋也碎不了！好容易盼到9點，用手機無限次地撥打那個號碼。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

“對不起，您……”

……

林芊芊心頭冒火，恨不得從電話里鉆進去，扇那個說對不起的人一耳光！

終于，“叮！”也不知道怎么，運氣好了，碰到了阿里巴巴山洞門口隱藏的開關，電話竟然真的通了！

“您好！我是何州市第一小學的，我的一師一好課，登錄不了，說身份證重號！”林芊芊彬彬有禮，緊張得大氣都不敢出，生怕對方把電話一撂，這一早上的電話白打了。

“報下身份證號……”一個慵懶的聲音，電話那頭一個女人打著哈欠，仿佛沒睡醒。

綁定手機號、身份證號，鉤選登錄身份，有家長、學生、老師三個身份，然后點擊“我要曬課”——

林芊芊小心翼翼，像踩著水中的鵝卵石過小溪。偏生那鵝卵石還非常滑，一不小心就掉到水里。又像參加“奧運向前沖”，每次落水，還要爬回起始點，再重新開始——給那么多重新開始的機會，已經讓人感激涕零了。

搗鼓了兩節課，也沒弄好，上傳不成功。

“芊芊姐，你別弄了，現在大家都在登錄那個平臺，肯定堵！你中午再試試！”嚴炎好心地勸告她。

林芊芊就周二課還少點，時間都被浪費了，一大堆作業沒來得及改，忍不住抱怨：“我們為什么一定要參加這個一師一好課？為什么教育行政部門要花這么大力氣推進一師一好課？”

“誰知道呢，隔幾年就想出點新方法來折騰老師！”劉一獻接口。

林芊芊又仔細看了頁面一下，說：“是想完善什么資料庫的嗎？你看有教師、家長和學生登錄入口，還有付費功能！是不是像百度文庫之類一樣的，等我們完善好了，他們就可以向家長和學生收錢了！”

“收錢又不會給我們，網上聽一首歌還給錢呢！就是用我們這不用白不用的免費勞動力！”劉一獻說。

“芊芊老師，你為什么要這么聰明！讓你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要問為什么！”陸齊山端出一副教導的口吻。

“我就是想研究下，我們老師平時那么多事情，究竟從哪里來的！為什么要做！”林芊芊不服氣，陸齊山向來不擺領導架子，所以她直話直說。

“不要較真！如果我想事事較真，就是第二個屈原，找個汨羅江跳下去淹死了！”陸齊山嘆了口氣，語氣帶著點傷感。

林芊芊承認這話有道理，陸齊山去年的“一師一好課”是“部優”。

陸齊山是林芊芊見過的最有魅力的主任沒有之一。

首先，他長得有型有款，有點像影星張嘉譯，也像張嘉譯那樣扛著肩膀晃來晃去。其次，他雖然是數學老師卻非常有文藝范，在辦公室朗誦徐志摩的詩《再別康橋》，聲音渾厚，聲情并茂。第三，他唱歌好聽，會彈吉他，據說當年讀師范時是校園十大歌手。今年學校元旦晚會上彈唱一曲筷子兄弟的《老男孩》，傾倒四座。再次，他熱愛運動，下班后不是去打籃球就是去健身房健身，偶爾還就地在辦公室來幾個俯臥撐——“我就喜歡大汗淋漓的感覺！”

最關鍵的一點，也是林芊芊和辦公室女老師最欣賞的是——

陸齊山非常愛老婆，簡直就是現實版的何以琛。天天在辦公室老婆長老婆短的，一個男人如果愿意把他老婆掛在嘴上，肯定是以老婆為榮。還經常把老婆做的榴蓮酥，烤的面包片，帶來辦公室跟同事分享。有空就陪老婆外出旅游，寒暑假是長途，周末有時候也安排個周邊短途游——“我老婆啊，就喜歡旅游！我說她上輩子肯定是生活在宮里面的，后宮里一輩子不得寵的那種，所以這輩子就喜歡往外跑……”

結婚紀念日前，陸齊山跟大家商量，買什么禮物給老婆，比較有新意。一年一次，十來年下來，能送的差不多都送過了。一天，他遞給林芊芊一個深藍色盒子：“看看怎么樣！”聲音里帶著幾分得意。

“施華洛世奇啊！”林芊芊看著盒蓋上的英文單詞，認得這個牌子。

“有朋友正好去英國旅游，請他幫我帶的，比國內便宜。”陸齊山說。從英國帶的，自然有面子。“不過，我又請他吃飯，花掉的還不止便宜的錢！”陸齊山呵呵笑著。

“那不一樣，肯定正品啊！”林芊芊打開盒子，黑色的金絲絨底子上，細細的白金鏈子，墜著一只鑲滿水晶的天鵝，熠熠閃光。施華洛的經典款，等它游到人的脖子上，肯定吸睛奪目。心下也是暗暗稱奇，結婚十幾年他對老婆還這么好，實在令人敬佩，不知道他老婆是什么樣的絕色美女。

人都有這樣的好奇心吧，看到優秀的男人就想看看他老婆是什么樣的；看到貌美的女人，也好奇她老公長什么樣，才能般配。后來有同事告訴她，陸齊山老婆長得很一般，也是老師，林芊芊還是覺得她馭夫有道，不一般。估計都是丑的男人才出軌作怪，長得帥的男人都顧家疼老婆，比如陸毅、黃磊、周潤發，還有那個演金剛狼的休·杰克曼。

陸齊山的手機尾號673，諧音“陸齊山”，他老婆的手機尾號273，意思是“愛齊山”，雖然不是什么8什么6的，還是特意找人才選到的號，陸齊山覺得7和3就是自己的吉祥數字。

估計還真是他的幸運數字，同事的小道消息，據說先是買彩票中了一筆錢，那幾年房價低，人們還沒有炒房意識，正好夠付首付，開始投資房產，一買一賣積累了第一桶金。幾年前在城外偏遠處白菜價買的別墅，城市擴張，升值不少。后來在學校附近投資了兩套學區房，更翻了幾倍價，開著一輛四十多萬的白色路虎攬勝極光。雖說好多張信用卡，倒騰來倒騰去，一到還款日就緊張，畢竟過上了別人眼中的“優質生活”。

不要小看小學老師，放學時從一小校門口開出的車，有奔馳有寶馬有奧迪。也別以為何市教師的工資有多高，工作一二十年的，扣七扣八打卡也就四五千。女教師開好車，大多因為嫁得好——有編制的年輕女老師身價高得很，社會上有人說，買什么學區房？不如娶個名校女老師當老婆，生了孩子照樣可以進名校讀書。男教師開好車，大多因為善投資，幾年前在學校附近三四千一平方投資的房產，哪怕借錢付個首付，現在忽然瘋漲到一萬多一平，一轉手掙大幾十萬，什么好車都買得起。

總之，這個主任就是教師中的男神，此時拿著話筒一本正經地給學生訓話。又請來何市高新區消防中隊的隊長，給師生講消防安全知識。接著，舉行休業儀式。

學校開學，有開學典禮，一學年結束，有休業儀式，就是表彰各種三好學生、優秀少先隊員之類，代表上臺領獎，校領導們給他們頒獎。一輪又一輪的學生，校領導們始終像彌勒佛一樣笑著，臺下拿相機的把笑得最假的一個瞬間給收進去。

接著，各類學生獲獎代表講話。

休業儀式實在有點冗長，剛開始學生紀律很好，站了這么久，就控制不了了，有的說話，有的打鬧，有的蹲在地上玩。學校的操場是人工草皮，密密麻麻豎著一寸來長的綠色塑料小草。假草沒有根，無法直立，全靠白色的小細沙和黑色的塑料小顆粒把它們撐住。和現在的孩子有點相似，自己不愿意扎根，什么努力的動力都沒有，全靠老師和家長扶持。調皮猴子們最喜歡做的，就是把那些細沙和塑料顆粒從草根下撥拉出來，捧在手心玩，或是互相砸著玩。

“不要說話！”

“某某某，站好了！”

操場上不時響起各位班主任的呵斥聲。然而孩子，就是打地鼠游戲中的小老鼠，把這個摁下去了，那個又起來了。嚴炎鐵青著臉訓一個調皮學生，一轉臉，換上一副溫和的面孔和旁邊的林芊芊說話。教師就是川劇中的變臉大師，這邊對學生聲色俱厲，一回頭對同事可以細雨和風。

“啊——”嚴炎張著大嘴打了個哈欠，“昨晚追《楚喬傳》到12點，困死了！”嚴炎的老公和孩子都在縣城老家，她在市區是孤家寡人，沒事就看電視劇打發時間。

“12點不算遲啊，我倒是10點就上床了，1點也沒睡著，還不如你追劇呢！”林芊芊笑，“再說了，我對何以琛保持絕對的忠誠，不會愛上別的男人！”

林芊芊不追劇，什么《花千骨》《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太陽的后裔》《歡樂頌》……辦公室老師課間都在討論，她統統絕緣，其實主要原因是沒時間，沒精力。一直是一家三口過日子，老公衡越在高中工作，天不亮就走了，查過晚自習半夜才回來。芊芊回家燒飯、洗衣服、檢查兒子作業，兒子睡了她也累癱，洗洗上床睡覺。偏生還經常失眠，越累越睡不著覺。

不過，熱播什么電視電影，芊芊喜歡先把原著找來看。電視電影不如書好看，瞎改編，也不容易選到好演員。她把艾米的《山楂樹之戀》反復看了多遍，還劃重點，作批注，每次都忍不住流淚，覺得這雖然是經過藝術加工的小說，但肯定是取材真實的故事，因為其中一些小細節，是再有想象力的人也杜撰不出來的，唯其真實，方能動人。

再看張藝謀拍的電影，覺得“老三”太年輕，“靜秋”太瘦。文章明明寫靜秋身材火辣，是“三道彎”，跟墻壁貼不起來。周冬雨雖說清純，但身材太單薄了，估計也沒力氣上船挑沙、到工地做小工，跟書上對不起來。竇驍的牙齒倒是又白又齊，笑起來符合原文寫的感覺，就是再等個三五年演就好了。過去人生活受的苦多，犯老相，竇驍太嫩有點撐不住角色。

《人民的名義》大火，芊芊電視劇沒看，讀了周梅森的小說，一遍看完再也不想看第二遍。她對官場爭斗實在沒興趣，估計這部劇大火的原因就是有很多真實的細節，國家大力反腐，大家很好奇當官的是怎么生活的。就如古代，平頭百姓遠看那些達官貴人的府邸，飛檐斗拱，雕梁畫棟，一直心想看看里面是什么樣子呢？有多少奇珍異寶？每頓飯吃什么？想來他們肯定日日膏粱錦繡，肥馬輕裘；鼎鐺玉石，鐘鼓饌玉。忽然得到機會，可以隨便參觀，現場觀看“生活秀”，所以大家都涌進門去看看。一時人聲喧騰，門口路過的人更好奇——“看到誰了？看到了什么？”更一窩蜂地擠了進去。

可惜，大家對老師是怎么生活的不感興趣，否則也能寫一部《教師的名義》。估計寫了也沒人看，窮人家草房兩三間，站在門口伸下頭就一覽無余了，想來里面也不會藏有什么好東西。他們的日常生活估計也不過是抱甕灌園，三百甕齏，沒什么意思。再說了，《人民的名義》里起碼還有最大領導沙瑞金支持侯亮平，大致沒脫“好人戰勝壞人”的路子。《教師的名義》里，全都是底層卑微的小人物在蹦跶，能匡正扶弱、掌控全局的“沙瑞金”還不知在哪里，即使有，也不認識。

關于追劇，如果說有例外，就是《何以笙簫默》，幾年前熱播的時候，雖然炒得很熱，芊芊也沒時間看。后來偶然間在喜馬拉雅上聽到《何以笙簫默》的廣播劇，立馬深陷其中。不僅看了電視劇，還看了電影，黃曉明版的何以琛，比鐘漢良差得不是一個級別。從此成了鐘漢良的鐵粉，有段時間手機屏幕都是鐘漢良，接著研究了鐘漢良演過的所有電影電視劇。買的“掃地機器人”，也是鐘漢良做的廣告，看到超市鐘漢良做的奶茶廣告也忍不住發條朋友圈。

林芊芊還把書也買來研究了下，寫得真細膩動人，非一般言情小說可比。放在床頭，每天晚上睡前看幾頁，當催眠書，好多經典語段都能背下來了。如果《何以笙簫默》出成考試卷，她妥妥的拿高分，什么邊邊角角小細節題目都能做出來。最后又把作者顧漫的出版的其他書也買來看了一遍，什么《杉杉來吃》《微微一笑很傾城》，《驕陽似我》只出了上冊，下冊芊芊經常關注，幾年一直沒寫出來，真是“烏龜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