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小學是何州市最好的小學,也是培養典型的中國孩子的標準容器。
校園經常像燉在爐子上的一鍋粥,下面大火猛燒,鍋里翻滾著,保持沸騰的狀態,還仿佛有把大鐵勺不斷地在里面攪。這最后半天了,爐子調成了小火,估計大鐵勺也會換成瓷質小湯匙,偶爾輕輕地撥一下、蕩一下,不會像往常那樣讓人喘不過氣來了。然而,鍋里的溫度一時半會還降不下來,咕嘟咕嘟地冒著小泡。
這是2017年6月30日上午,一學年的最后半天。發了試卷,發校服,新訂做的校服到了,校工們一箱一箱堆到班級門口,班主任老師再按照包裝袋上的學號尺寸,一套一套發下去。林芊芊還沒來得及仔細核對,忽然聽到——
“嗚——嗚——”一陣尖銳的警笛,只響了兩聲就停了,接著是一個凝重的女聲:
“即將進行消防演練,請各班班主任立刻進班!”
自從2008年汶川大地震后,各級學校都開始進行各種防災抗震演練,這當然是無比正確,無比英明的,經常訓練,才能在大災來臨時從容不迫,順利逃生。
其實,各個班主任早已在班。芊芊立刻讓學生出來排隊,小朋友們經常演練已經很熟練了,一個個拿著紅領巾或者什么濕巾,裝模作樣地捂住口鼻。門口站了幾分鐘了,不見其他班級有動靜,就到左右班級探問。
“芊芊姐,不需要出來的這么早,鈴聲響再出來也不遲!”隔壁班的嚴炎告訴她。
嚴炎上身穿藍白細條的短袖襯衫,搭配黑色的七分闊腿褲,腳上一雙小白鞋。這兩年襯衫或裙子都時興寬袖口,袖子上又接了一寸許的荷葉邊。潮流就是輪回,十幾年前大媽們穿的大腳褲換了個名字又卷土重來了。“小白鞋”就是白色的運動鞋,過去穿運動鞋只能搭配運動服,現在變成百搭,從羊絨大衣到真絲連衣裙都可以搭配運動鞋穿。流行趨勢就是不講道理,不流行的時候覺得刺目難看,流行起來就悅目順眼。
“嗚——嗚——”凄厲的警笛聲再次響起,回環往復。各班迅速行動,林芊芊班隊伍早已排好,想帶隊先走,無奈前一個班還沒有出來,正糾結著要不要超前,猶豫之間,前一個班學生已經迅速涌出,轉個彎,剛下一層樓梯,就堵住了。她所在的班級在四樓,二、三樓人不走完,四樓也撤不下去。
何州市第一小學的老師果然訓練有素,通知發布幾分鐘過后全部到崗,每個樓道都有人護導。堵在樓道里,芊芊一邊提醒孩子們注意腳下,防止跌倒,一邊喝令他們不要講話,一邊用手機拍了幾張照片。學校什么事都要求交照片,然后班級微信群、班級網站、學校大屏、學校電視臺、《何州日報》甚至更高一級媒體,越高越好,輪番宣傳。
古人云:“為善欲人知,善中仍有惡根。”可是,現在,做了一點事,就向家長宣傳,向社會宣傳,唯恐別人不知道。仿佛教育不是為了孩子本身,而是為了宣傳本身。這也是整個社會的寫照,人人在鏡頭前出奇搞怪,爭當“網紅”,各個單位部門亦是如此,不管做得到不到位,宣傳一定要到位,跟誰搞不好關系,也一定要跟媒體搞好關系。
一小在《何州晚報》開設了專欄,專門宣傳校園動態。何市的幾個知名學校也都開設了專欄,《何州晚報》有一個教育專版,專門刊發學校的軟廣告,刊發了也不用給稿費,各個學校每年都付錢征訂很多份《何州晚報》,一個要銷量,一個要宣傳,算是雙贏的局面。
三樓四樓的班級都被堵在樓道里,老師們也遠遠地聊幾句算是打招呼。
“要真發生火災,估計三樓以上都危險了!”“小鮮肉”李一鳴說。
“二樓的速度再快點就好了!”林芊芊回答。
李一鳴是二年級的英語老師,兼二(5)班班主任,陽光帥氣,雖然身高一七四,離少女們心目中高大威猛的標準還差了一點,也很說得過去了。小學校園里“陰盛陽衰”,女老師多,男老師奇缺,來了這么個年輕男老師,人稱“小鮮肉”。他也是去年9月份和林芊芊一起考到這個學校的,不同的是芊芊工作20年,他才工作一年。
一年過去,感覺“小鮮肉”就沒有剛來時那么鮮了。學校老師們互相調侃:“女人當男人用,男人當牲口用。”你是才畢業的“小蜜桃”和“小鮮肉”?沒關系,幾年一過就成了“爛桃子”和“老咸肉”,越是名校老師越累。
“衣服真漂亮!這個顏色穿著顯得人精神!”芊芊跟站在樓梯口的護導老師劉一獻打招呼。
劉一獻這個名字挺特別,“奉獻”的“獻”,一般人起名字還真想不到這個字,“覺悟”很高。芊芊好奇問過才知道,其實是因為劉一獻的媽媽是鄉村裁縫,不識字,生了雙胞胎女兒,丈夫在外當兵一時回不了,只好自己起名一個叫“小針”,一個叫“小線”。上學的時候,老師給改成諧音“劉一珍”和“劉一獻”,都說不拿群眾“一針一線”。劉一珍成績不好,只能繼承母業,當了裁縫;劉一獻卻很要強,拼命用功,考上師范,跳出農門當了老師。當了老師也是要強的人,是這個學校的教學骨干。
林芊芊自己愛美,所以誰穿了新衣服,誰打扮得漂亮,她總是第一個發現。劉一獻體型豐滿,皮膚很白,露在外面的兩只胳膊像糯米糍粑,又糯又軟。一身白肉裹在紅裙子里,繃得緊緊的,讓人有點小擔心拉鏈的質量。那裙子顏色也有點特別,不是大紅,不是玫紅,也不是紫紅,有點朱紅加點赭紅的意味。十幾二十來歲的人喜歡暗色調,顯得成熟穩重點,上了三十歲的人又喜歡穿得艷一點,因為臉色越來越不好,需要穿艷的提著點精神。當老師的人,少有臉色好的,因為平時又忙又累,尤其是名校,每天放學,出校門的女老師個個都面如土色。
今天劉一獻耳朵上還戴著耳墜,她平時也很少戴,今天似乎在慶祝即將解放。這個耳墜芊芊過去已經夸過她了,彩金的,一頭是一朵五瓣的小花,中間是極細的鏈子,另一頭連著一節粗一點的小棍子,一釘三用,有三種戴法。不過看她戴著,雖然好看,但因為垂在耳朵下面一晃一晃的,總是有點上去拽一下的沖動,就仿佛看有人衣服胸前一條從上到下的長拉鏈,潛意識里總想著一下子拉開來看看。
“那哪個班的孩子?不要打鬧!再講話把你喉嚨給剪了!”劉一獻一聲尖叫,樓道里鬧哄哄的,頓時安靜不少。
她膀粗腰圓,杏眼圓睜,中氣十足嗓門大,教室就在辦公室隔壁,每天上課,除了教學生,還順帶把辦公室老師教一遍。學生自是被她管得服服帖帖,所以每次考試成績也好,平均分數一數二。
“啊?怎么還有人敢打鬧?我看是誰!”芊芊班級學生正被堵在樓道里,聽劉一獻這么說,立刻接口喝道。努力做出惡狠狠的聲口,半是訓學生,半是說給劉一獻聽——看看,你一說,我就管了。
當然看不到是誰,只不過是嚇唬嚇唬他們。芊芊很羨慕那些能把學生hold住的老師,自己呢,外號“林黛玉”,看著就怯弱,每次怒吼過后覺得腦袋嗡嗡作響,像劉一獻那樣喊,估計一節課嗓子就廢了。
三四分鐘的時間,也就下了樓。一樓樓道出口,一個不知什么催淚彈還是燃燒彈的正熊熊燃燒,發出陣陣黃色的刺鼻的煙霧。
有了這個道具的渲染,加上一直回環往復的警笛聲,整個校園籠罩著詭異的氣氛。然而詭異之中又抑制不住點點的興奮和歡喜,如同過鬼屋時,刻意營造的恐怖氣氛中點著的星星點點的彩燈。明知沒有鬼,可是就想要通過鬼屋來練練膽量,生活中火災可是比鬼常見。所有大人在配合孩子玩一個大游戲,希望這個游戲能在真正的災難來臨的時候,能起到一點作用,幫助孩子正確逃生。
“歐——”一出樓道門,小孩子們就發出一聲歡叫,火車穿過隧道,拉了一聲汽笛。
“不許叫!”
“小心腳底下的臺階!”
老師們一邊呵斥著,一邊帶孩子朝操場瘋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