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一輪選拔的理論課時間,所有人聚在化院院樓的報告廳里上課。看得出崔旭已決定好作為彭沂一中的獨苗努力一把,課前課后都很認真,回到宿舍洗漱過后還要接著看一會書,直到他們商量好的熄燈時間。倪西嶺和吳筱宇一起,邊聽課邊狂抄筆記,生怕漏掉什么關鍵細節。
葉羽和錢菀坐在他們的前面一排。比起剛來的時候,大部分人都不再特別留意她們了。葉羽不怎么動筆、主要在聽,時不時就會犯困,看起來興味索然。錢菀對照著之前的筆記聽講,偶爾和葉羽小聲討論老師布置的課堂習題。
幾人身旁的角落里有一位完全放棄掙扎的徐捷禹,不是在打游戲就是在看視頻,也是他們幾人中最快樂的一位。
和凌孜文一起,元時真坐在葉羽身旁,和她相隔一個空位。一到下課,他就“學姐”來“學姐”去地大呼小叫,好像有無窮無盡的問題要找葉羽討論。為求得耳根清凈,吳筱宇在一天之內重拾了下課戴耳機的習慣。聽說這兩位高二的學弟國初排名不算靠前。熬過這最后幾天,之后的二輪就不用再見到他們倆了吧……
晚上的自習時段,吳筱宇跟著葉羽坐到報告廳最后一排的角落里。不知道是因為理論課的開始還是選拔考的迫近,來自習的人比前幾天多了許多。
等人影稀疏、壓低聲音說話沒有什么被聽到的風險了,葉羽交還吳筱宇給她簽名用的做題本。打開的那一刻,吳筱宇再一次被震驚:扉頁上出現了華麗流暢的花體英文,“Alizarine Carmine Sakana”。這個寫法有些奇怪,是……茜素紅嗎?一般來說,用red才是對的吧;還有“魚”也是,好像也不是英語。
吳筱宇繼續向后翻,看到葉羽自己簽名的寫在末頁:“Chrome Azurol Suzume”。下面用一如既往的、工整的小字寫著對應的中文,形成了極為鮮明的對比。那么,茜素紅的那個寫法也是為了對應了。
她特意找了對應這一點讓他欣喜若狂,盡管他也說不上來這有什么重大的意義。不過,他還是不想被她看出來,平復了一小會心情才開口。“你竟然還會英文書法?太不好意思了,我也給你寫一個好點的簽名吧。可惜現在沒有筆……”說完,吳筱宇后知后覺地想起,她對待周圍的人說的話好像一直都是這么個很認真的態度。
“也不算會吧?都是我自己隨便練的,沒系統學過。”說話間,她打開筆盒,抽出一支純黑色帶金邊的筆。“我昨天用的筆你要嗎?秀麗筆。”
吳筱宇接過筆,也有些躍躍欲試了。“可以啊。你希望我簽在哪個本子上,我今天晚上回去就寫。等我拿了國際金牌回來,說不定還能賣點錢。”
練了這么多年的書法,這種時候氣勢上絕對不能輸,吳筱宇也對自己認真寫的字很有自信。平時在寫的時候總是匆匆忙忙,字不好看絕對不是他的問題。都怪須中作業太多、競賽的寫字量又太大。
“你這話說得,總感覺是不是被李悅傳染了……”說是這么說了,葉羽在書包里埋頭翻翻撿撿、比對半天,最后拿出一個非常精美、甚至有封皮的本子,“就這個吧。”
吳筱宇接過本子,先打開看。這好像是她的結構筆記,有書本上知識點的抄錄與總結,按照層級用不同的顏色進行了標注;還有附帶的手繪插圖,也是彩色的,線條清晰、條理分明,一看就知道花了很大功夫。這種資料,對于任何一個學競賽的人來說都難以拒絕吧?“這個本子能不能多借我幾天?感覺好有用啊。”
“等一輪結束就給你?反正這幾天晚上都一起自習,你可以隨便看。啊!”她像是突然想起來了什么,“要不這樣……”
“交換筆記?”想到葉羽和錢菀課間的聊天,吳筱宇試探著問。如果能每天看到她筆記的不是錢菀而是他就好了……不不不,不能這么對待同學,哪怕是外校的。這不合適。
“對!回學校之后我們換筆記看吧。角度不一樣的話,也能排查出來一些盲點。我這幾天看錢菀的筆記就是,看到了很多之前沒注意的東西。”
葉羽的眼睛還是那么明亮,一并點亮了他對未來的期待。“好啊好啊!”應聲之后,吳筱宇一邊覺得自己的態度有些積極過頭,一邊在腦海中梳理他的那堆筆記。
和葉羽一起回宿舍的路上,吳筱宇突然想起了一個月前約好在南鄴時去玄湖的事。他異想天開提出的幾個在一輪結束前溜出鄴大的方案都被葉羽毫不留情地回絕了,也只得承認他們根本沒有機會過去,許愿計劃宣告破產。
吳筱宇只好退而求其次,詢問道:“那要不要考慮一下,去落湖?等一輪結束回去,就該放中秋節假了,正好可以去玩。”落湖位于須河市郊,是須河人民的節假日放松好去處。
葉羽欣然同意,又問:“去落湖的話,要不要多拉幾個同學一起去?”
吳筱宇的心在這句話中化作了擺錘:一會擺到這邊,覺得葉羽不想和他單獨過去,況且只有兩個人有些過于明顯又引人注意,保不齊其他同學會怎么議論他們,不如多找幾個同學一起去順便掩人耳目;
一會晃去那邊,他不希望有其他人在旁邊,因為這是他們兩個人的約定,遭人議論也無所謂,況且只要不說出來就沒人知道……
綜合匯總一番,最后他只好說:“等要去了再說吧。我沒想好。”
“啊,對了,我問你個事情。”已經到分岔路口了,但葉羽突然停住腳步。
吳筱宇抬頭——不對啊,現在是陰天。暗紫紅色的云籠罩了天幕,星星和月亮都在其后隱匿了身形;蟲鳴聲也不復前幾日的繁雜,只有桂花的香氣又比前一晚濃稠了些。“怎么了?”
“你和張染晨關系怎么樣?”
為什么會突然提到一個無關的人,是因為她在考慮和其他同學一起去落湖的事情?也確實,只有葉羽一個女生的話,她家里可能不同意。張染晨和她初中時關系很不錯、現在又都學化學競賽,還住過同宿舍,或許可以考慮。“還可以吧。不過我沒跟她同班過,不算太熟。怎么突然提到她?”
格外出乎他意料的是,葉羽的臉色晦暗不明,聲音很輕地說:“你……最好小心她一點。我想了很久……感覺還是要告訴你一聲。”
“你們這是發生什么了,鬧什么矛盾了嗎?她認出來你沒有?”吳筱宇想,近幾日的年級群還是挺和諧的啊。
須中高三實驗班學生的休息時間格外少,因此平時群里很安靜,最多只有這兩周在外培訓考試的、參加數學和物理競賽的同學會在里面發言。
每周半天的放假時間里,年級群會稍微熱鬧一些;不過能拿到手機的同學不多,很難恢復暑期的盛況。雖然天氣還沒有迎來大幅度降溫,但屬于競賽的夏天早已結束。那么……
與腦海中突然拼湊完整的圖景同時,葉羽的聲音也染上一層無奈的疲態。“她應該沒認出來我吧,是別的事情。你之前在余絎的時候問過我,為什么強化班后半段沒有去聽課。
“我當時身體確實不太舒服,其實前幾天實驗課也稍微有點……不過這不重要。強化班內容和去年的區別不大,這也是一點。還有就是,上課那幾天感覺好多人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
“雖然,就因為這個不去上課確實不對,但是不只是這樣的。”在吳筱宇探究的目光中,她繼續輕聲說道:“我那天知道了,為什么很多人會拿那個眼神看我。在知道之前我還真的反思過很久,是不是不該跟你說應該做題而不是看書,或者我是不是太開不起玩笑。”
為了防止她過度自責,吳筱宇不得不出言打斷:“不是這樣的。她……其實,之前我也聽到過一些不太好的傳聞。”
例如,張染晨內心對她的化學競賽成績非常在意,希望所有人都考不過她,哪怕明面上從來沒有顯露過;這一點從她總是單科年級第一的化學月考成績就能看出來。高二的時候還有過一次,她推斷出了一個結論,和兩位老師討論完之后還在走廊上拉住吳筱宇硬聊了一陣。不過因為是很正常的思路分享,當時就這么過去了。
比起競賽,張染晨顯然是更擅長課內知識的學習。她的綜合成績很好,常年保持在年級前二十;就算不參加競賽、不走自主招生,她也可以考上國內排名前十的大學。但這些高校的自主招生要求都是競賽省一等獎,高二沒有獎項、高三至多省二的張染晨沒有報名的資格,她也沒有參加其他的學科競賽。這樣看來,參加競賽于她而言實在算不上一個有性價比的選擇。
之前兩年,有一個能力壓過張染晨的吳筱宇就算了,反正只有一個。卡在高三前轉學回來的葉羽又是個學化學的,還在競賽上更勝她一籌。恐怕聽到“轉學生學化學競賽”的風聲的時候,張染晨的心態就已經出了問題。她到底為什么會這么執著于化學?
雖然沒人知道她內心的執念是什么、人在壓力過大的時候說話做事也容易不經大腦,但吳筱宇還是難以理解張染晨的選擇。自己學不下去就背后刻意說人閑話、干擾別人的狀態,太奇怪了。
“我……果然還是,太好騙了吧。”葉羽語氣平靜,但吳筱宇能看到她表象之下的低落。“其實很多事情是只要注意,就能發現蛛絲馬跡的。我是覺得她初中和我是朋友,才覺得應該信任她……”
在路邊找到一張長椅,他們坐下接著聊。面對吳筱宇“為什么會知道張染晨的想法”的疑問,葉羽的回答是:“我看見了她的日記。就我不去上課那天早上。”
沒想到她竟然是以這種方式知道的。雖然感覺她大概不會無緣無故這么做,吳筱宇還是遵從了第一反應,“看人日記……不好吧。畢竟是個人隱私。”
“是不好,我先懺悔。但是……”葉羽用手撐著下巴,眼神落到面前的草叢中,“就是,你也知道,我平常起來比較早。那天我起來之后,突然注意到她桌子上攤開的本子上居然出現了我的名字,就很好奇……結果是罵人話,罵得還非常難聽。我當時特別崩潰,反正其他人都沒醒,忍不住多翻了幾頁……”
吳筱宇的心態立刻急轉彎,“我收回。她都罵你了,你也就翻了幾頁日記,沒什么。她寫什么了?認出來你了?”
“沒認出來。她不光罵我,還罵很多其他人,比如周琦和江云芳。你還好,沒被她罵過。她還提到了谷海棉,也說了一些負面的東西……我覺得她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不好,但又不知道怎么提醒別人。包括小谷,我到現在都沒想好怎么跟他講……”
根據葉羽的描述,日記給她帶來的最主要信息是:張染晨慣用主觀的視角看待、揣測別人的心理,從而時常給別人的舉動附會上額外的意義。
就算之前聽一些同學說過張染晨可能有奇怪的想法,葉羽看到的這些還是讓吳筱宇大開眼界:
省夏令營時,葉羽能隨便撫摸蹂躪不愿意搭理張染晨的貓,這件小事被張染晨認為是一種挑釁;
夏令營成績公布后,拉葉羽進競賽群的不是張染晨而是吳筱宇,因此張染晨認為葉羽瞧不起成績差距和他們很大的她;
最后,強化班時葉羽建議吳筱宇優先做題而非繼續看書,直接導致張染晨覺得葉羽自視清高。
“她是不是搞錯對象了,自視清高的是她自己吧。”吳筱宇評價道,“她是這樣的人,所以看別人都覺得別人針對她。”
另外,根據日記中的其他內容,葉羽又補充了她對張染晨性格的剖析:簡單而言,張染晨初中時競爭心就很強,又非常喜歡在外人面前表現自己的優秀成績和人際關系。她本質上是一個非常自我中心的人,希望所有人都能圍著她轉、贊美她,和她在日記中展現的對他人的揣測也不謀而合。
她期望的眾星捧月的場景顯然不可能在學校發生,所以張染晨的心理問題核心不止在于須中的課業壓力,還在于她本身性格的養成,或許和她的家庭環境也有關系。
她真的只是多翻了幾頁嗎,怎么得出了這么多結論?還是說,因為初中三年同學的關系,葉羽對張染晨的了解本就比一般人更深入?
但普通人哪怕看了別人的日記,都不會像直接住進了別人的大腦一樣,能條理清晰地逐點剖析出行為動機……思來想去,吳筱宇漸漸覺得葉羽的性格在另一方面變得深不可測,便就此打住。
聽著她列舉種種實例,吳筱宇又暗自聯想了一下這件事的其他加成因素:
彼時葉羽剛轉學回來,時常獨來獨往,長時間在校外培訓或自習;
她鮮少提起自己的個人生活、參與同學們的日常聊天,平時幾乎不主動說話、總是面無表情;
競賽上能和她探討問題而非單方面請教她的只有吳筱宇一個人,讓她和普通同學間產生了進一步的隔閡……
作為當事者,葉羽肯定也能清楚感知到這些,他就不另外提起、惹人不快了。
凡此種種,導致幾乎沒人了解她的真實品性;張染晨也就聯同其他幾位有敵意的同學一起,抓住機會暗地里攻擊葉羽、排擠她。考慮到國初將近,葉羽不想公開鬧矛盾、橫生枝節,決定眼不見為凈。
于是,在通過張染晨的日記確證所有這些不對勁并非自己的被害妄想、而是確有其事后,葉羽宣稱自己身體不適,在宿舍自習以阻擋外來的惡意——這就是吳筱宇也知道的事情了。“所以你不去答疑,主要也是因為這個?”
“嗯。”葉羽依舊埋著頭,“感覺她和大部分同學關系都挺好的,我說了也沒有人信,所以就……”
明明剖析張染晨的時候看得很透徹、條理清晰頭頭是道,回到自己身上,她怎么又迷糊起來了?吳筱宇有些好笑地接茬,“大部分人也就是表面上不想撕破臉罷了。平常她是什么樣的人大家都有數,能感覺到她對人很裝模作樣、不真誠,所以她有這種想法一點都不奇怪。”
葉羽緩慢地眨眨眼,好像還沒有反應過來。他繼續道:“下次你可以直接說出來啊,不用這么擔心的。雖然大部分同學當時跟你都還不熟,但正常人不會因為你從南鄴回來、化學又學得特別好,就覺得你自視甚高、看不起他們的。”
停頓片刻,吳筱宇又換了個更加輕松戲謔的語氣,“別在意就完了。你看張染晨今年最多就一個省二,她就是嫉妒你強,就是心靈丑惡。不理她。”
葉羽仍然情緒低落地垂著頭,沒有像往常一樣被他夸張的用詞和蓄意吹捧逗笑。“嗯。……不過,也不能這么說吧,不全是她的問題……”她又開始反思,認為有些事中她的確應該采取更好、更委婉的做法,不然也不會被張染晨誤解。
吳筱宇震驚于葉羽發散的思路,趕緊制止了她——在別人已經戴上有色眼鏡看待她的時候,無論多么完美的雞蛋,也總能挑出那么一兩根骨頭;更何況,任何人都沒法做到面面俱到、十全十美。
經過這一晚漫長的交流,暑假強化班時的系列神秘事件終于得到了圓滿解釋。吳筱宇暗暗決定:回學校之后要對年級里的動態多加注意,不能再讓葉羽的狀態被影響。他把這想法放在心底、和重新打起精神的葉羽互相道別,向男生宿舍走去。
只是他們聊天的時間有些過于漫長,吳筱宇回來后簡單沖了個澡就到了熄燈時間。負責關燈的是倪西嶺,他回到床鋪后就沒再發出多余的聲音。
崔旭躺在被窩里用他的按鍵機寫備忘錄,嗒嗒的聲音細密而綿長。和他一起,吳筱宇點亮手機屏幕,毫不意外地再一次看到了積累至99+的、來自同一個人的未讀消息。
絞盡腦汁編纂溫和又禮貌回復的同時,吳筱宇的內心的煩躁卷土重來:前幾天沒機會和葉羽說,今天又忘了傾訴……希望這幾天一起自習的時候,還能再和她討論一下這件事吧。
都持續這么多天每天要回這么多消息了,今天怕是又要回到崔旭睡著以后,再在徐捷禹的呼嚕起伏中輾轉反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