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一夜,總算在清晨由大雨轉為中雨。
可天上烏云,絲毫沒有要消散的樣子。
地上行走人影混亂,如螻蟻一般,在亂流中穿行。
趙同風推開窗戶,看向長街,街面屋檐下躺著的人更多了。
他扭頭詢問:“劉三,街上啥時候這么多人的?”
劉三將溫熱的洗臉水放方桌上,從中取毛巾用力擰水,上前快走兩步,遞給趙同風。
他伸著腦袋往外看一眼,搖搖頭回答:“昨晚上,我看還沒有這么多人,福南府夜里城門關閉,他們應當都是早上城門打開時候進來的!”
趙同風用熱毛巾擦擦臉,追問:“柳錯莫回來了嗎?斷江呢?”
斷江是在風嘴崖收服的三品刀客的名字,他落在趙同風麾下,不愿再用以前的名字,趙同風便隨口給他一個代號。
“沒有,還沒有消息!”
“按理說雨小些了,他們應該回來了!”趙同風丟下毛巾簡單漱口:“走,陪少爺去外面吃早餐!”
“好!我去拿傘!”
……
雨中,人也擁擠。
讀書人長袍撩起,不想沾染雨里污穢。
落難流民可顧不得這些,福南府府城是整個府里地勢最高的城池,他們多是些外地流民,這些人不止來自府衙之外,甚至有些趕了兩天的路來到府城。
這是底層百姓的無奈,他們對天災沒有一絲的抵抗之力。
老天爺降下禍端,他們只有逃,逃向哪?
沒人清楚,哪是他們具體的落腳地。
可他們清楚,若是不向外逃,家就會成為他們的埋骨之地。
趙同風撐著雨傘沿著長街走,他分不清這場大雨究竟是天災還是人禍,可他清楚百姓如今遭遇,卻是人禍。
這世界無科技,可有修為,一個戰力高漲的世界,一個存在名義上神佛的世界。
所有人,都口上念著百姓。
可從未有人修行,真正是為百姓修行!
清晨的包子熱熱乎乎,劉三捏著鮮肉包子吃著不亦樂乎:“少爺真是奇怪,這地方一家普通肉包子鋪,用的都是妖獸肉,大早上吃上一頓這樣的包子,感覺今天修行起來,要比平日快上不少!”
趙同風點點頭,他注意到身后一雙眼睛隨著他移動……
準確的說,這眼睛在盯著劉三手里的包子。
趙同風退后兩步站在屋檐下,收了雨傘,看著那雙眼睛的主人。
眼睛主人對上他的目光,心虛之下,立馬低下腦袋。
“你……過來!”
清亮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那雙眼睛又抬起,他指著自己的下巴:“大人,您是叫我嗎?”
“對,就你,小孩!”
“大人,我不是小孩,我已經是大人了!”
趙同風樂了:“那么小大人,你過來!”
“你想吃包子?”趙同風彎腰,開口詢問。
小大人的額頭剛到趙同風胸口,他仰著頭:“我不想吃,我就想要兩個!”
“嘿嘿,你還挺豪橫,平白無故就想要我的包子?不過也不是不可以,我問你幾個問題,你若是回答的讓我滿意,別說兩個包子,就算是這一袋包子,我都給你!”
“大人說話算話,您盡管問,這福南府我都快走一半了,要是我不知道的事,就沒人知道了!”
“你從哪來?”趙同風詢問。
“俺……俺……”
“怎么,這個問題你都不清楚?”
“不是,俺不敢說,大人您不是官府的人吧!”小家伙眼里露出畏懼。
“現在不是,你很怕官府的人?”
“不怕,我只怕官府的人,知道俺從哪來,把我送回去!”
“為啥?”
“不清楚,只清楚官府的人,不讓難民進城,怕影響上面來的大人心情,我是偷溜進來的,城外還有一群大群難民,他們在樹林里躲著!”
“官府的人都這么做事?你怎么溜進來的?”趙同風心情不悅,語氣也有些生硬。
“我也不知道,從昨天開始,城門口守城老爺就少了,我看沒人就溜進來了,樹林里待著太難受了,死人太多了,我實在是害怕!”
“嗯……”
“大人,我這算是回答出來了吧!”
“算了!”趙同風回頭看一眼:“劉三給他包子!”
劉三有些不愿意:“少爺,我給他點錢,讓他去買饅頭就行,這包子里有妖蠻肉,他怕是吃不消!”
“不行,說好的是包子,就得給俺包子,您是大人物不能說話不算話!”
“嗨你小子!”劉三無奈,他本想著折算包子錢給這小子,讓他用一個肉包子的錢,去買三個饅頭,誰知道,自己反倒是成壞人了!
小家伙拿著包子,想塞進懷里,可他衣服濕的,怕泡壞,只能緊緊拿在手里:“大人,您是個好人,您還問,我知道的肯定都回答你!”
“我第一個問題還沒回答我呢!”趙同風沒好氣開口。
“俺來自黃土縣!”
“黃土縣?離這一百里,你怎么來的!”
“走過來的,走了一天半!”
“嗯?”趙同風奇怪:“你這身體,一陣風都能吹散,一天半走上一百里?”
這世界人體質確實強,可也沒有這么夸張,一個沒練過武,沒訓練過的普通人,能一天半走上一百里?
“沒辦法,天上雨老娘不停哭,俺爹說了,不往搞地方走,就只能死了,咱是大人不能死,我就只能拖著我娘,不要命的往福南府走了!”
“你為啥一定要往福南府走?”趙同風繼續發問。
小家伙一只手拿著一個肉包子,臉上露出興奮表情:“我跟縣里守城老爺認識,他吃過我的梨,他告訴我,要想不死,就只能往福南府走!”
“他說,福南府二十五縣都淹了,府城也不會有事,我就拼命往這走!”小家伙話語里滿是渴望,盯著劉三手里油紙袋。
劉三嘆息一聲,他也是窮苦日子過來的。
哪怕是當潑皮那幾年,他也只欺負有錢的二代,可沒本事的小官二代,他從來不向窮人伸手,要不然趙同風也不可能收一個潑皮當隨從。
他從袋里再拿一個包子,將袋子遞給小家伙:“你運氣好,遇見俺家少爺,這些都給你了!”
小家伙興奮地接過袋子:“五個?這也太多了!俺不敢要,您問三個問題,就給俺三個……俺爹不讓俺拿別人東西……可……”
他有些為難,臟兮兮的臉擰在一起:“少爺要不,您再多問我兩個問題,拿回去兩個包子,俺不貪心我一共要五個包子就行!”
他伸出五根手指,臉上掛著從出生就存在的討好笑容。
趙同風嘆息一聲,他不是好人,卻也沒辦法刺破良心做一個徹底的壞人。
他撐起傘,一步走向大雨里,站在雨中回頭看著那小少年:“我也不能讓你為難,那我就多問你幾個問題!”
小少年臉上笑容更勝:“你問,你問,俺是大人,我講誠信!”
“你今年幾歲?”
“十二歲!”
“十二歲,怎么說自己是大人?”
“俺爹說的!”
“你爹?你爹呢?”
“……死了,我們從黃土縣出來那天,雨太大,掉山谷里,死了,死了兩天了,我也做了兩天大人了!”小家伙臉上掛著微笑。
風吹雨落,不知道他的笑容是因為包子,還是為了掩飾自己的脆弱。
少年的成長,多長在父親的骨灰上。
他將所有的包子裝進油紙袋里,退后一步趴在地上,對著趙同風重重磕一個響頭:“謝謝大人!”
他跑了,沖進大雨里。
趙同風愣住,看著這一幕,只覺心酸。
雨里一個小身影消失,又很快從雨幕中沖回來,他臉上掛著笑容,站在對面屋檐下,討好著看著趙同風:“大人,對不起,俺算錯了,還有一個問題,你快問,我有急事!”
趙同風盡量讓嘴角翹起,好看起來不是那么富有同情,同情有時候挺傷害人的。
“你慢些跑,你拿著包子是不是要給你娘吃?”
“不是!俺是要去贖俺娘!”小家伙又走了,沖進大雨里,這一次看不見他回頭。
趙同風卻愣住,僵硬回頭:“贖他娘?什么意思?”
“就是簡單意思,小少爺是個好人,卻生錯年代,這年頭好人,沒有好報的!”身后,小家伙躲雨的屋檐下,掌柜的走出店門,站在門口看著少年消失方向,搖頭嘆息。
“這小家伙,昨天下午跟他娘一塊進的城,一個十二歲的娃娃走上百里路,要死了!”
“也不知道,他命好,還是如何。那女人抱著他,剛到我這,就被路過的李舉人看上了!那女人眉眼清秀,李舉人又好這口,就……就將她買去了!”
“五……五個肉包子,買一個女人?”劉三睜大眼睛不敢相信。
“不是五個,是四個,咱這地方有規矩,借十還十二……”
“四個包子,一個人?”劉三愣住,他想起自己兄弟,那個被自己賭鬼老子換了一只母雞的兄弟。
能跟別人對打后,他就成了潑皮,說想活命也好,說他根上就是壞的也罷!
他更想著,哪天拉開賭場酒館的簾子,一低頭。
唉?這小二,這不是我兄弟?走,哥哥有錢了,哥哥給你買房子!
哥……哥想你……
可大雨里。
劉三只能低著頭,嘆一聲:“這是什么世道啊!”
“客官,可不敢,不敢說……”
劉三趕快捂住嘴,看向面前男人:“少爺我……”
“三!你說的沒錯!這世道確實不好!”趙同風嘆息:“雖說天下不好的事多了,咱管不完!”
“可咱看見了,不能當做沒看見。”
趙同風向前走一步:“三,少爺心里不舒服……這事,咱得管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