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沙下的世界:埃及學黃金時代的探險和考古
- (英)托比·威爾金森
- 5618字
- 2024-05-13 16:16:34
推薦序[1]
商博良、萊普修斯、馬里耶特、皮特里、卡特……許多埃及學先驅的名字是我讀書時在課堂上慢慢熟識起來的。他們無一例外都是歐洲學者。準確地說,我熟識的只是他們名字的拼寫和在學術史中記錄的幾行事跡。由于文化背景的差異,我和我的法國同學對“埃及學之父”商博良的看法顯然不相同(其中一人還是商博良的同鄉)。商博良被法國人看作民族英雄,是一尊矗立在法蘭西公學院庭院中不朽的塑像;而在我的腦海中,他與其他先驅一樣,是被“供奉”在同一片學術光環之下的、難以走近的一段殘影。因為他們在智識上的卓越貢獻,人們自19世紀開始得以了解古埃及文明的魅力,以至于一門專門的學問——埃及學很快在世界范圍內成為顯學。但事實上,我很難給那個年代或具體的人一個清晰的描述。我想,不少讀者朋友和我有相似的感受。
原本我也是無須走近他們的。2015年,在機緣巧合之下,我接到了《埃及和努比亞的遺跡:商博良埃及考古圖冊(上下卷)》的中文翻譯工作。之后,在做博士論文研究時,我需要梳理卡爾納克孟圖神廟區歷年的考古工作,這讓我開始對埃及學何以成為埃及學產生了興趣。19世紀至20世紀初期,活躍在埃及的學者留有不少專著,調查筆記、個人信箋、遺址照片、文物卡片等檔案資料更是浩如煙海。其中的只言片語乃至一張草圖,都有可能是一座古埃及建筑在世間留存的最后記錄。在學術層面,我逐漸意識到,熟識埃及考古的早期歷史是實踐工作中無法繞過的環節。而更吸引我的是一種相當陌生的經驗:埃及學誕生時期的整個時代背景的復雜性所催生的獨特的考古學傳統在百年后仍在沿用,并能夠幫助現代埃及持續地輸出文化影響力。也正是在那時,我讀到了托比·威爾金森教授所著的《黃沙下的世界》。想要從海量史料中檢索有價值的信息,并以此還原一段復雜年代的歷史,是一件極其困難且令人敬佩的事。幸運的是,威爾金森出色地完成了。
埃及學的誕生與高光時刻
如果說王海利教授的佳作《法老與學者:埃及學的歷史》是從學科角度出發所做的一次學術史回顧,那么《黃沙下的世界》則加入了歐洲近代史、地緣競爭和政治博弈的視角,是對埃及學的產生及其時代背景的一次全方位復原。全書以埃及學發展的時間線為主軸,詳述從19世紀至20世紀初被歐洲殖民侵略與身處現代化進程之中的埃及,在呈現學者個人命運與大時代交織的迷人的復雜性的同時,突顯出歐洲知識體系對埃及學的主導和貢獻。從拿破侖遠征至卡特發現圖坦卡蒙墓的120年間,抱著不同目的在埃及土地上工作的歐洲人在一定程度上都對埃及學的發展產生了影響。他們的形象在作者筆下各具特色,有不擇手段的文物經銷商、挑戰新奇事物的探險家、投身學問的學者、老謀深算的外交官、對古跡不感興趣的療養者,還有執迷歐化的埃及統治者。而從歐洲知識界對待古埃及文明態度的轉變——從一個充滿神秘感的智慧的源頭,到《圣經》和古典文獻框架中的異類,再到與古羅馬帝國共享榮光的文明——可以看出,埃及學正逐漸幫助我們看清一個真實的古埃及。
埃及學(Egyptologie)一詞首先出現于1850年的法語詞典中,9年后,牛津詞典才收錄了Egyptology,但目前公認1822年是埃及學誕生的年份。得益于1822年商博良破譯古埃及文字,古代埃及的研究可以脫離古典學的框架,單獨建立起一個獨特且復雜的學科。威爾金森通過對古埃及歷史的深刻理解和對貴族墓葬壁畫的細心觀察,還原出古代埃及人豐富的日常生活。讓我們第一次意識到古代埃及人與其他古老文明的人群無異,以狩獵和捕魚糊口,節慶時也有絲竹管樂和儀式宴飲等。到1840年前后,大多數學者在關注古埃及語言,或忙于搜羅古物,幾乎沒人關注古埃及的歷史。萊普修斯的研究讓我們看清,古代埃及并不是一個混沌的整體,在王朝更迭中,每個時期,如古王國、中王國和新王國時期,都具有自己的特點,不同時期的藝術風格也不盡相同。1858年之后,伴隨著文物管理局的成立,在馬里耶特統籌之下的埃及考古新發現層出不窮。皮特里的發掘風格與前人相比更加細致,他把重點關注在那些小件的出土器物上,對其進行分類研究。他最終成為埃及史前考古的先驅之一。到19世紀80年代,埃及學已基本建立起自身學科的問題導向。19世紀末20世紀初,阿馬爾那(又譯阿瑪納)文書、那爾邁調色板的發現,以及帝王谷中的多座王陵重見天日,讓全世界確信古埃及文明所達到的高度和豐富燦爛的程度與古希臘和古羅馬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這種觀念被1922年圖坦卡蒙墓的考古發現推至無以復加的程度。這不僅是本書作者的總結,同時也是業界所公認的埃及學的兩個高光時刻:古埃及象形文字的破譯和圖坦卡蒙墓的發現,而兩者相差剛好100年。
攝影術與埃及考古
考古學一直善于利用最新的科技發展自身,埃及考古更是因此受益良多。我猜想,若不是受本書體量限制,威爾金森教授必定會加入一些段落,來討論當時最新的科技發明給埃及考古工作帶來的影響。在新發明中,最值得一提的當數攝影術。攝影術在埃及學領域被大量運用之前,萊普修斯的鴻篇巨制《埃及和埃塞俄比亞的古跡》中收錄的近900張圖版是對埃及古跡最精準的描繪。1839年,法國畫家達蓋爾(Louis Daguerre)發明的達蓋爾銀版攝影術徹底改變了人們記錄世界的方式。這一年被認為是攝影術的誕生年。1839年8月19日,時任法蘭西科學院常務秘書長的阿拉貢在向巴黎科學院介紹達蓋爾的發明時說:“如果攝影術在1798年(指拿破侖遠征埃及時)就已被發明出來,那么今天我們就會擁有大量重要的浮雕壁畫的真實圖像……要復制底比斯、孟菲斯、卡爾納克等偉大古跡上數以百萬計的象形文字,即使是在外面的部分,也需要耗費20年的時間,以及很多繪圖師的努力。而使用攝影術,一個人便可以完成大量的工作……這些圖像在保真度和局部色彩上都將超越最熟練的畫家的作品。”
在現有的資料中,有關埃及文物最早的照片是一塊古埃及碑文殘塊,由塔爾博特拍攝于1846年。1849年,埃及學家杜坎普使用達蓋爾發明的技術在吉薩拍下大金字塔的照片。而后,商業攝影在埃及發展迅速,埃及古跡的風光照片是最受歐洲游客歡迎的紀念品。尼羅河谷兩岸之所以成為最早實踐攝影術的地區之一,不僅是因為這里有宏偉的古跡,而且在于其得天獨厚的天氣條件,尤其是在上埃及地區,充足的光線和常年穩定的氣候都是拍攝的有利條件——彼時的攝影術需長時間曝光,拍攝一張照片往往需要幾個小時。1851—1852年,法國攝影師泰納德(Felix Teynard)受馬里耶特和杜坎普的啟發,游歷埃及,為埃及各地古跡留下了許多圖像資料。到19世紀60年代,正如阿拉貢之前所設想的那樣,攝影術已成為如實記錄文物古跡不可或缺的工具。比如德韋里亞(Theodule Deveria),他常年跟隨馬里耶特從事發掘工作,專職拍攝出土文物。隨著成像技術的發展,相機的體積開始變小,這使得航拍古跡成為可能。1914年,科夫勒(Kofler)首次從空中俯拍下卡爾納克孟圖神廟區,這張百年前的航拍照片也成為我們判斷新發現的線索和依據。
孟圖神廟與埃及學先驅
幾乎每座埃及考古遺址的發掘歷史都可以與這本書的內容進行對話,互為注腳。不妨以我熟悉的卡爾納克孟圖神廟遺址為例。它位于埃及南部名城盧克索,古稱底比斯,曾是古埃及新王國時期的政治和宗教核心區域,是早期歐洲探險家和考古學家不愿錯過的圣地。這本書中所提及的大部分先驅都曾在孟圖神廟區內留下過印記。
威爾金森在書中提到,18世紀的三位歐洲探險家對埃及古跡的觀察和記錄最詳細。其中兩位——波科克和諾登——都曾到訪孟圖神廟,并繪制、出版過神廟遺址的平面圖。這也是我們目前已知最早的孟圖神廟遺址圖。拿破侖及其麾下的學者團隊對埃及的調查和《埃及記述》出版的文化影響力,開啟了屬于埃及學的新世紀。《埃及記述》中所收錄的古跡地形圖眾多,具體都是由當時多個調查小組分頭測繪完成的。孟圖神廟區的地形圖在兩位法國工程師的筆下體現出了更多的細節。但圖注文字非常簡單,除“斯芬克斯神道”之外,其他建筑遺跡僅注明“門”“房子”,或額外加注材質信息,如“泥磚圍墻”“砂巖建筑遺跡”等。商博良在埃及15個月的調查徹底改變了這一情況,這是“自羅馬時期以來首次用古埃及人自己的文字來認識古跡”。1829年,商博良來到孟圖神廟遺址。他在筆記中手繪了一張神廟平面圖,并清晰地注明:“北部遺址,孟圖神廟”(Ruines du Nord Temple de Mandou)。憑借釋讀銘文的能力,商博良首次給予孟圖神廟遺址一個相對正式的名稱。而在1835年威爾金森繪制、出版的卡爾納克地形圖中,孟圖神廟被進一步確定為阿蒙霍特普三世時期的建筑。如今的埃及學家依然沿用這一斷代結果。
因商博良和威爾金森帶來的新知,埃及的神秘感逐漸消失。“1836年,開羅還是一個只有3 000人左右的相對較小的社區,到19世紀40年代末,人口已達到5萬人。”相應地,孟圖神廟的到訪者數量也開始顯著增加。1843年夏,普魯士萊普修斯的探險隊和法國探險家普里斯·達文內幾乎同時在孟圖神廟區進行勘探工作。他們在筆記中都記錄了遺址區內一座托特神廟的保存情況。它成為這座建筑目前僅有的資料,其中記錄的王名框是目前我們斷定其年代的唯一依據。但另一方面,兩人筆記中的差別也反映出彼時已露出地表的遺跡正在以難以想象的速度被拆解和破壞。歐洲各國掠奪埃及文物的競爭已蔓延至古跡中每一個可觸及的角落。十幾年后,當馬里耶特來到孟圖神廟時,威爾金森和萊普修斯所繪地形圖中標注的建筑已經徹底消失了。此時,馬里耶特作為埃及官方代表,已是埃及全國考古工作的“掌舵人”。由他負責的團隊在孟圖神廟南墻內側一次性清理出6座小神殿的遺跡,出土文物被放在布拉克博物館(開羅博物館的前身)中展出。馬里耶特所著的《卡爾納克》記錄了他對每座小神殿的觀察,并在之前地形圖的基礎上增添了6座小神殿的平面結構圖。這部著作的其他章節同樣珍貴且富有洞察力,是研究卡爾納克遺址的最重要著作之一。即便如此,馬里耶特晚年仍謙虛地說道:“我知道,在我的學術生涯中,我只做了兩件事——發掘塞拉比尤姆神廟和建立開羅博物館。很多人把它們看作我對這一學科的貢獻。不過,除了幾篇無關緊要的、不完善的文章之外,我沒有發表過任何深入的研究成果。”20世紀初,受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影響,埃及考古工作一度停滯。當時,有關孟圖神廟遺址的工作記錄也時斷時續,甚至出現空缺。而像商博良、萊普修斯和馬里耶特那樣可以在統治者的特許下動用埃及全國考古資源、憑一己之力改變埃及學發展走向的學者不可能再出現了。
終結
1922年,卡特發現圖坦卡蒙墓的新聞傳播至當時的“中華民國”。報紙雜志如此報道:“自從英國學者嘉德(卡特)在埃及舊都德巴(底比斯)發現3 300年前的王陵后,歐美人民都大受震動。街頭巷尾都把這件事情當作談資。埃及古代皇帝都丹喀門(圖坦卡蒙)的姓名,在數月前全世界只有一二百個考古學家才知道,現在卻婦孺皆知。商家都把都丹喀門(圖坦卡蒙)來當作貨物的商標。新聞記者專門為了這事從各國前往埃及。英美諸國的報紙上天天把這事件大書特書……在八年前,嘉德(卡特)便動手開掘王陵谷(帝王谷),直到去年止,掘起了六七萬噸的沙石泥土,卻一無所獲……他便開始從蘭姆色斯第六(拉美西斯六世)的墓下進行發掘……1922年11月29日,他到了那位古埃及王宮寢的門口。”講到發現的重要性,“但無論如何,這次的大發現,在埃及學上總得另開一個新時代。因為我們向來對于古埃及的歷史智識非常幼稚……古代埃及象形文字到了近世已無人能識。當拿破侖大帝征埃及時,其部將在尼羅河洛色泰(羅塞塔)出口處附近發現一塊石版,上刻象形文字的埃及古文布告,此布告會有希臘文的譯文。1822年,法國人襄波林(商博良)拿洛色泰(羅塞塔)石刻和希臘譯文對照考證發明埃及象形文字的字母,因此得把許多埃及古文記載都翻譯出來”。(《東方雜志》1923年第20卷第6期)當最后提到有關“詛咒”的謠言時,作者還不忘糾正迷信觀念,并祝卡特先生早日康復。由于雙方距離過于遙遠,這篇《埃及發掘古墓記》講到墓葬內部結構時便不如描述新聞事件準確了,整篇文字不免有“作壁上觀”之感。近年來,中埃兩國在文化領域交往越來越深入。2018年,中埃兩個文明古國終于在考古領域實現“握手”。同年,首支中埃聯合考古隊在卡爾納克孟圖神廟遺址區正式開展聯合考古發掘工作。中國學者也可以在媒體上就埃及考古學術問題闡述親身的經驗與感悟,以“獵奇”為主基調報道埃及考古新聞的時代終結了。
1952年7月,以納賽爾為首的自由軍官組織推翻法魯克王朝,埃及宣布獨立。大勢所趨,由歐洲人擔任文物管理局負責人的百年歷史也隨之終結。“西方利益集團以考古的名義侵犯埃及主權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威爾金森在全書結尾處寫道,“無論是好是壞,文物管理局和埃及博物館的命運,以及埃及考古學的發展方向,從此將由尼羅河流域的人民,而不是來自遙遠海岸的外國人掌控。”百余年波瀾壯闊的歷史以這樣的表述作結,似乎透露出一種無力感。作為一本暢銷讀物,即便如托比·威爾金森這樣優秀的學者兼作家,也對殖民地所屬文化遺產的掠奪和破壞這一歷史問題束手無策。作者不可避免地將不計其數的文物流失的慘烈代價包裹在埃及學大放異彩的“黃金時代”里,并稱“埃及學的歷史也是埃及人自決的歷史”。來自埃及的考古學者或許無法完全認同這種表述方式。這也許是一個黃金時代,但也是一個掠奪的時代。
百年后,重達10千克的圖坦卡蒙的金面具始終閃耀著埃及考古黃金時代的光芒。而威爾金森沒有再提及圖坦卡蒙墓發現的后續。華彩過后,令世人期待的一部翔實可靠的圖坦卡蒙墓考古報告至今仍未問世。從20世紀中葉開始,考古學結合現代科學技術突飛猛進,符合現代考古學標準的發掘模式在埃及得到普及,20世紀初期的許多重要遺址被重新發掘并研究。隨著文物保護理念逐漸深入人心,埃及文物主管部門不再批準對古跡和文物帶有侵入性的研究方式,埃及成為全球考古與文化遺產保護領域合作的國際舞臺。60年代,阿斯旺地區阿布·辛拜勒神廟的搶救重建計劃成為文化遺產保護全球合作的典范。這似乎也可以被稱作埃及學的另一個黃金時代。
[1] 推薦序原載于《信睿周報》第110期(2023年),原文標題為《先驅、攝影術和掠奪:埃及學的黃金時代》。——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