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星搖動。
埋入塵土的凡人自然對天上的變動一無所知,苦于生活、茫然無知的他們又何曾遙望過那歸屬神祇的領域。
但對于統御萬人、開辟遠疆的軍政官巴奴斯而言,那浩渺無垠的群星,也只不過是若手中掌紋般清晰可辨之物。
那大大小小明亮的群星,一如他統率的軍團,自有其分布、運轉的規則。
百戰百勝的他能駕馭住桀驁的英雄,這漫天繁星也當以最為耀眼的星辰為座,在浩瀚夜幕中劃出了五個星區。
此刻緩緩升起的七顆星辰,最終落入了那懸空皓月之域,那是象征生命、死亡與現實本身的原始星區,落點卻又貼近那條象征秩序星區的銀河亮帶。
隨后星辰暗淡、勾連出狼頭的模樣,望天的男人冷笑一聲,“竟還有持杖者愿為野獸受膏,不知又是什么異神信仰。”
持杖者的力量彌足珍貴,弱小而脆弱的異神信仰,甚至可能終其一生也只擁有一次機會,去賦予這足以媲美英雄的偉力,但野獸可不懂得珍惜。
巴奴斯搖搖頭,回身踏入營帳內,低頭看向那張爛熟于心的地圖,“野獸,即使是野獸的英雄,很快也不重要了。”
他的目標,軍團的目標是征服群山,這片無垠的山脈。
他的手指劃過山脈間的灣流,低谷,指尖落下的痕跡,那是雄兵、輜重侵入群山會行經的路線。
指尖的兵鋒并沒有停下,沿著山脈劃下,向南長驅直入。
身后的火柱熊熊燃燒,仿佛獨享天幕的烈陽。
——
迪諾胸口處止住血液,空洞中不斷蔓生出連綿的線。
這從虛空中逐漸凝實的線,雖從創口伸出,卻沒有沾染一絲血跡,線與線交織成條,纏繞包裹住迪諾,形成一枚透光發亮的繭。
羅德抽回手。
“尊貴的持杖者,我們可否得知您的名諱。”身后,虔誠的老人已起身,他彎著腰,雙手緊握卻又抑制不住的顫抖,“我愿為仁慈的神靈獻上信仰。”
伏倒在地上的單眼男人略微抬起來了頭,用獨眼的余光待著回答,信仰可值個好價。
“我叫羅德。”他的聲音平靜,“既然如此,那便念誦我名。”
“我也愿意,我也愿意。”獨眼收起余光,微微顫抖,他竟幸得神靈真容,“偉大而仁慈的神靈。”
難道傳說中的偉大時代將要來臨了嗎?
他陶醉而深情,“羅德。”
……
羅德一度陷入難解的漩渦之中。
降臨異界之初,他只想求生,在危險的異界活下來。
重活一世,好好活著,求得難尋的自由。
他日未必不能兼濟天下,用他超前的視野,以一人之力做些什么,為這世界帶來些微小的改變。
可命運莫測。
生與死的幾番輪回賦予他偉力,生的殺伐,血的饑渴攫取了超凡,轉瞬之下,偉力加身,勝于這世間絕大多數的平凡人。
可羅德翻滾的饑渴仍在涌動不息。
力量隨殺戮輕而易舉的膨脹,但內核卻隨毀滅的怒火焚燒成燼。
蒙受拔擢的羅德驚懼自己陡升的力量,先驗的視野、自我的意志更令他動搖。
他恐懼自己的不滿會化作忿火,恐懼自己會變成握著藍圖、精確描繪著未來的瘋子,將脆弱的文明捏造成他想要的樣子。
羅德,竟如此傲慢。
他聽到了哭泣,就為自己那崇高的救世主情結所縛。
那對于羅德而言,他有解了嗎?
這個世界,這個時代,蠻荒且原始。
羅德傲慢而自知。
所以,
當你們還相信神,相信奇跡,相信英雄。
我將成神。
而你們將成為英雄。
去取得、去建設你們想要的世界。
奇跡的世界。
向我證明。
迪諾。
……
光線包裹住的繭開始向內坍縮。
耀光逐漸變得暗淡、褪去了光暈后,絲線匯成人型,包裹著迪諾。
胸口的血跡也已經全部收干,那有形而無質的線繭也最終徹底貼著迪諾的皮膚化作破碎的光粒。
蛻變的青年,新生的雛狼在眾人面前登場。
繃帶散落,失去了怪人模樣的迪諾豐神俊逸,那緊閉的眉眼間依稀露著華貴的青澀稚嫩。
或許這才是希蘭的迪諾。
他的手臂白凈潔嫩,宛若新生,而兩側落著褪去的狼毛。
“他的手竟然比緹香的白玉還嫩!”獨眼還半伏在地上,瞧見迪諾的手臂驚呼,“我摸過的女人里都沒這么嫩的手。”
似乎聽到了獨眼的叫嚷,攥緊眉頭的迪諾睜開雙眼。
精光閃過,青澀盡去。
迷茫與憂愁化作眉峰的裝飾深深嵌在了他的臉上。
“羅德。”
青年從床上翻起,走到羅德的跟前,低下頭顱,念誦著眼前給他帶來新生的神名,“我該遵受何種旨意。”
新生的他滿是迷茫,他迫切的想向羅德尋求答案。
他低頭領受之時,手臂重新生滿了狼毛,他只認得清自己是異類。
“長毛了!”羅伯痛心疾首的喊了半個音,然后仿佛被無形中的手勒住了脖子,不能繼續作聲。
一條那只獨眼看不見的絲線緊緊勒住了他的咽喉,直至他喘不上氣之時,又散去。
來自費舍的秩序,迪諾掌握得極快,卻又有所不同。
羅德只是站立,他看著低頭的迪諾。
無悲無喜,亦沒有任何解答。
他不開口,迪諾就一直低垂。
圍繞迪諾周身的線段飄忽著連向羅伯,又連向霍爾特。
一張極簡的網就此產生。
燭火搖曳。
“我明白了。”
羅德始終沒有回話,垂首的迪諾沉吟片刻,他昂起頭顱看向羅德,他記起了此前的許諾,這就是神要我履行的誓言嗎?
只是如此寬松的要求,眼前仁慈的神為何不對我降下戒律?
一個沒有戒律的受膏者……
迪諾此刻才意識到蒙受賜福的他獲得了怎樣的恩典。
即使是希蘭的風年之中,那位傳唱的風劍,御風的使者,蓋曼,也與此刻的他并無實質上的差別。
而誰又能知曉,上一刻的他只是一個無能的、失意的狼崽,他何德何能?
青年內心涌動著思緒,落在臉上則是不可思議和驚詫,他膽大的向神靈提問:“羅德,您為何要選中我?”
羅德的臉上似有似無的帶著笑,他依舊沒有說話。
大口喘氣的獨眼卻篤定瞧見了羅德的微笑,這位地上的神靈竟如此寬容。
他想開口,卻又不敢對著神靈妄言,于是只能對著迪諾大獻殷勤,急巴巴的插嘴,“那定是命云……”
絲線橫空,又被制住。
那放浪的混帳插嘴打斷了迪諾的思緒,卻也助他收斂了雜亂的思緒。
迪諾的手邊有一條線連在遙遠的天邊,那是他應盡的使命。
“此行我將破除迷茫,斬斷軟弱。”迪諾用半空中的線卷起布條裹住掌心,又扯起一旁的短劍,他緊緊握住,又看向羅德。
“我會救回貝拉。”
羅德依舊只是不答。
迪諾卻不再猶豫,即刻啟程。
獨眼的見狀大聲招呼,他從一旁旅店的馬棚里遷出兩匹馬,“圣徒,這是我的馬,騎馬快些,我和你同去。”
年輕的狼首馭著狼眾,奔向地平線的盡頭。
老巴特人緩慢起身,卻不敢直視此時頷首的神靈,他再三猶豫,不知如何稱呼此時的羅德,“羅德,他們會順利嗎?”
晦月的信眾依舊保持著繁復且勞累的禮節,但也不免投來殷切與擔憂的眼神。
“我不知道。”
羅德真的認為自己是神嗎?
他自覺只是一個狂妄的凡人,一個憂心忡忡,卻有著偉力的凡人。
他并非全知全能,亦是初次將饑渴攫取的力量轉移,只因他期待迷茫的迪諾向顛沛而復雜的命運發起挑戰。
“我也想知道答案,我會去看著答案的發生。”
羅德時刻擔憂自己無法駕馭饑渴——這股殺戮的力量,不愿僅憑自己的意志,去肆意涂鴉這個難懂的世界。
于是,他謹慎克制自我對異界的欲求,甚至不愿傳遞他的任何想法,他小心翼翼、萬般謹慎,唯恐帶來莫測的變化。
但他只也是凡人,他曾生在更好的世界,又怎不會對這般殘酷的異界生出諸多不滿,他自有忿火,他想要改變。
于是,他狂妄調轉著命運的安排,他全心全意的期待著,這位迷途的青年會為這個世界帶來怎樣的變化。
那位始終維持著儀態的堅強女子,在聽到羅德的話語后,喜極而泣。
對她來說,羅德簡單的話語,那應是神明的應諾。
無力承受的她昏倒在地。
羅德看了不為所動的老巴特人一眼,嘆了口氣,將昏倒的女子送上床鋪,“等我離開后,照顧好她。”
母親的喜悅戰勝了神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