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萬歲爺，京里能到的都來了，名冊在此，等著萬歲爺示下。”

馮保小心翼翼捧起一份冊子，朱翊鈞接過來快速翻閱。

冊子里記錄的，是內(nèi)廷身居重要位置的人員名冊。

太監(jiān)的姓名、本官職事、目前差遣，出身經(jīng)歷……記錄的十分詳細。

內(nèi)廷說是二十四監(jiān)，其實只是習慣性的統(tǒng)稱，還有許多在京內(nèi)掌管庫、廠、門、房、軍的太監(jiān)，都身處高位。

除了少數(shù)要在兩宮身前伺候的、李進這種情況特殊的，大部分人都聽詔前來。

粗略掃了一眼，足足有上百人。

這還是限制了規(guī)模，只要管事的四品太監(jiān)的結(jié)果。

朱翊鈞一眼望去，都分不清誰是誰。

他想到了擺在文華殿里的職官屏風，打算弄一個類似的內(nèi)廷太監(jiān)屏風，借此加強對內(nèi)廷的掌控。

扭過頭，朱翊鈞隨口吩咐一句，讓馮保近日將內(nèi)廷職位屏風制作出來，就放在乾清宮內(nèi)。

隨后，朱翊鈞重新將視線放在手中的冊子上。

在他的身前，百余名高品太監(jiān)，跪成一片。

朱翊鈞一言不發(fā)，就讓他們靜靜跪著，眾人一句怨言不敢說，一點不滿的表情也不敢顯露出來。

經(jīng)過兩個月的內(nèi)廷整肅，以馮保為首的“廉政調(diào)查組”，已經(jīng)將身在京師的四、五品的高品太監(jiān)，從頭到尾清查了一遍。被抄家定罪者，足有幾十位，為內(nèi)帑貢獻出超過百萬兩的白銀，和數(shù)萬頃的土地。

整肅的時候，倒是有人求到了小皇帝的太監(jiān)舅舅李進這里。

不過朱翊鈞最開始定下的策略很成功，先查油水最豐厚，最容易暴露出來，最招人嫉恨的尚膳監(jiān)和尚衣監(jiān)。

單單這兩監(jiān)的高層太監(jiān)，就貢獻了將近五十萬兩的贓款，幾乎是大明一個季度的白銀收入。

李太后聽聞后十分震撼，關(guān)于進一步推動內(nèi)廷整肅行動的決心，因此更加堅定。

后來李進前來為人求情，非但沒有用，還把找人求情的幾個太監(jiān)，嚴刑拷打，搜出了更多的贓款。

與李進同在御馬監(jiān)的掌印太監(jiān)張忠為人識趣，他與馮保合作，及時推出了幾個替罪羊。

御馬監(jiān)這一機構(gòu)負責一部分國家軍馬的購買和草料等項目，油水很多。要不是因為涉及禁衛(wèi)不好動手，朱翊鈞都想把御馬監(jiān)放在第一批審查了。

張忠認下了識人不明的罪責，還主動上交了數(shù)千兩白銀。

在接受了李太后的一頓訓斥后，降職留任，算是度過了這一劫。

朱翊鈞為內(nèi)廷的審訊定下了幾條規(guī)定，分隔開審察，避免互相串通。

哪個太監(jiān)最先交代，哪個交代的多，誰就能多減免一些責罰。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面對囚徒困境，太監(jiān)們就像水桶里的螃蟹，互相扯后腿，根本做不到團結(jié)一心，對抗上意。

更別提還有許多品級較低的后輩太監(jiān)，盯著他們的位置，時刻想著取而代之。

內(nèi)廷整肅期間，每天都有人前來，給朱翊鈞匯報相關(guān)情況。

有的是馮保親自前來，有時候是其他人，匯報的同時，互相爆黑料上眼藥。

朱翊鈞沒有追究馮保等人的意思，只是在心里默默記住。

馮保他們久在司禮監(jiān)，可以幫助自己掌控內(nèi)廷，其他幾個熟悉的太監(jiān)根基不穩(wěn)，還無法替代馮保的角色。

內(nèi)廷這一次的整肅，不可能將貪贓枉法的太監(jiān)全部清理干凈。為了保證穩(wěn)定，行動也是有限度的。

但是陳洪、孟沖為代表的老一派太監(jiān)，大多已經(jīng)退場。

如今能夠有資格跪在朱翊鈞面前的太監(jiān)，除了少數(shù)得到認可、通過清查的幸運兒，大部分都是在這段時間，經(jīng)過了一番激烈的斗爭角逐，才成功上位。

朱翊鈞看著冊子里陌生的人名，猜測其中有哪些人是馮保安插上來，有哪些人，投靠了孫隆、王臻、曹憲他們。

有些太監(jiān)，他已經(jīng)通過之前的互相爆料了解了其身屬派系，但是更多人的立場，還不那么明晰。

朱翊鈞沒有糾結(jié)，面對這種結(jié)果，他已經(jīng)十分滿意。

兩個月的時間，為大內(nèi)帶來一筆豐厚的外快，還有許多額外好處。

這一次的行動，不但震懾住了內(nèi)廷太監(jiān)，還讓朝堂大臣們大為震驚。

在高拱被貶斥離京后，京師原本流傳著許多非議。眾人認為先帝喪期未過，妄動朝堂大臣，是兩宮缺乏足夠的政治智慧。

那時候，都沒人在意十歲小皇帝，以為他只不過是任由兩宮擺布的小孩子。

但是針對不法太監(jiān)的行動，得到了京師內(nèi)外一致好評。

經(jīng)過一些傳言的發(fā)酵，京師的人們知道，原來是朱翊鈞的建言，才讓這一次整肅，得以順利進行。

人們贊譽小皇帝的賢德，讓朱翊鈞的名望，止住下滑的趨勢，得以提高。

太監(jiān)們也都因為此事了解到，皇帝年紀雖小，但是主意不少，不是能輕易糊弄擺布的。

所以，就算馮保、王臻等幾名司禮監(jiān)掌印、秉筆，也都老老實實的在朱翊鈞的面前跪下，不敢亂動。

直到一炷香后，朱翊鈞將冊子翻的差不多了，他才喝口茶，潤潤喉嚨，面對眾人開口。

“爾等身列四品，位居上萬閹宦之上。

然而有些人不思皇恩，貪贓枉法，犯下大錯。朕本著懲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原則，對其做出相應處罰，如今都有了結(jié)果。你們，要吸取這一次的教訓，不要重復前人的錯誤……”

一番大道理的講訓后，眾人磕頭稱是。

朱翊鈞沒指望這就能讓他們懂得廉潔奉公，相應的道德建設，還得繼續(xù)。

他揮揮手，田義、陳矩等幾名太監(jiān)抬出一張供桌，桌上擺有幾個木牌。

有的太監(jiān)離得近，眼力尖，他們能夠隱隱看到鄭和、懷恩等人的名字。

朱翊鈞站起身，看向木牌，為身前的太監(jiān)們介紹道：“你們身為閹宦，私下里叫管事的太監(jiān)老祖宗，叫爺爺?shù)摹迲械霉堋２贿^今天朕得讓你們知道，你們真正的祖宗！”

朱翊鈞默默回想《詩經(jīng)·巷伯》，誦道：“萋兮斐兮，成是貝錦……寺人孟子，作為此詩。凡百君子，敬而聽之。”

背誦完這一段，他解釋道：“這幾句源自《詩經(jīng)》，內(nèi)書堂讀過書的，應該都有印象。

這里面的寺人孟子，不是常說的圣人孟子，只是名字碰巧了。這位寺人孟子，乃是一位能夠當面對周幽王進諫的賢臣，結(jié)果被小人陷害，才遭了宮刑。

也就是說，最早的太監(jiān)，是能留名青史的賢臣！”

啊？！

管理庫房之類邊緣機構(gòu)的太監(jiān)，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他們?nèi)滩蛔∩晕⑻痤^，努力瞇起眼睛向前望去。

東漢班固評價司馬遷的時候，就提到了《巷伯》。

想到司馬遷，朱翊鈞忍不住對眾人說起一個后世流傳許久的老笑話。

“是誰寫下了《史記》？是司馬遷，是太監(jiān)！

是誰改進了造紙術(shù)？是蔡倫，是太監(jiān)！

是誰伏邊定遠，為大唐平定西南蠻夷?是楊思勖，是太監(jiān)！

是誰輔佐李克用成就霸業(yè)，是張承業(yè)，是太監(jiān)！

是誰抗擊契丹西夏，是秦翰，是太監(jiān)！

是誰拓邊西北，經(jīng)略幽燕？是童貫，是太監(jiān)！

是誰揚帆遠航，揚國威于萬里之外？是鄭和，是太監(jiān)……”

這只是個陳年笑話，古人有功有過，并沒有他現(xiàn)在吹的這么完美。

朱翊鈞更知道，嚴格來說司馬遷只是被漢武帝宮刑，并不是太監(jiān)。但并不妨礙在這個時候，將他與其他太監(jiān)并列，給眼前跪著聽訓的眾人提氣。

“你們不要覺得，挨了那一刀后，人生無望，只想著貪圖享受。結(jié)果忍不住墮落，一錯再錯，就像最近被整肅的那些人一樣，再也翻不了身。

朕今天就是要告訴你們，許多古人身為閹宦，依然做出了不菲的功績，足以留名青史，為人敬仰！”

朱翊鈞這是在教育他們，他們按照馬斯洛的五層需求，除了吃喝之外，還可以追求更多的人生價值，自我實現(xiàn)！

說過有著莫大功績的太監(jiān)，朱翊鈞又提到了近兩百年的一些賢宦：“本朝除了鄭和名聲在外，也有保護過幼年孝廟的張敏、懷恩，懂得安民的黃錦等人。

這些人都是賢名在外的宦官，所以朕有意，為這些賢宦立一祠堂，讓你們從此謹記，正一正宮中風氣！

案上這些木牌，都刻著他們的名字。

他們雖是閹宦，也當?shù)闷痣抟混南悖　?

說完，朱翊鈞走到供案前，親自捻起香來點燃，恭敬的行禮上香。

這一幕，令在場眾多太監(jiān)為之震驚。

他們沒有想到，萬歲爺貴為九五之尊，竟然能舍得下身份，為他們這等低賤的閹宦上香。

雖然案上的都是有名的賢宦，但是在外人眼里，都是一些貪圖富貴，入宮享受的太監(jiān)，被士人瞧不起。

就算創(chuàng)下些許功績，依然不被人們重視。

哪怕英宗、武宗親近王振、劉瑾等太監(jiān)，也從來沒有給出過這種禮遇！

上位者，只是將他們當成貓狗一樣的寵物。

高興的時候，什么好東西都肯給，一旦厭棄了，一張小紙條，就千刀萬剮。

何曾真把他們當人來看？

得到了不敢奢望的認同，許多人當即感動的淚流滿面，連連磕頭，腦門上都磕出了血印子。

為了應對這種面圣下跪的場景，許多奸猾的太監(jiān)，都在膝蓋處綁了厚墊。

如今他們恨不得將墊子都抽出來，自述己過。

就這么直接跪在又冷又硬的磚石上，也是心甘情愿！

“你們現(xiàn)在不用急，以后定期都要去這賢宦祠磕頭，學習古人的精神。將來若有人創(chuàng)下前人一般的功績，朕也會將他的名字，放到祠中……

嗯，朕之前就定好了，就立在司禮監(jiān)內(nèi)院里，挨著內(nèi)書堂，讓后人不要忘記。”

這時的司禮監(jiān)內(nèi)院，并不在紫禁城內(nèi)，而是皇城的東北角。

也就是后世景山公園東北，吉安所附近。

“這是供人敬仰的賢宦，至于那些留下惡名的太監(jiān)。如餓死了齊桓公的豎刁，指鹿為馬的趙高，十常侍張讓，王振，劉瑾等惡徒奸黨……

朕已下令，把他們的名字都刻在磚石上，就安放在賢宦祠門前，讓人踩踏。算是對后人的一種警醒。”

朱翊鈞這是在學習杭州岳飛墓的布置，秦檜等幾名大奸臣被鑄成鐵像，跪在岳飛身前。

但是奸惡的太監(jiān)太多了，根本鑄不過來，他干脆改成了這種設計。

如今可沒有好萊塢星光大道，名字刻在地磚上被人踩，沒有榮耀，只有恥辱。

朱翊鈞這么做，也是用心良苦，希望給與這些人金銀蟒袍之外的獎懲。

樹立標桿，引人向善。

這種整頓方法，或許只能起到一時的作用。

但總比什么都不做，任其腐爛敗壞要好。

朱翊鈞身為皇帝，親自給死去的太監(jiān)上香，大失身份。

他這一次的行動，并沒有提前向李太后報備。

結(jié)果當天晚上，李太后就得知了此事。

她當即大發(fā)雷霆，將朱翊鈞狠狠訓斥了一頓，罰小皇帝抄寫十遍四書。

朱翊鈞估計了一下，幾個月都不一定能抄完。

李太后還揚言，要朱翊鈞從此以后老老實實的讀書習字，不要再做其他越界的事情，否則將會遭受更加嚴厲的懲罰。

不過朱翊鈞沒有在意，經(jīng)過這兩個多月的動作，他已經(jīng)掌控了馮保等眾太監(jiān)，通過他們控制內(nèi)廷，一步一步的將李太后慢慢架空。

平日出于孝道，他不會違背李太后的正常要求。

如果真的發(fā)生激烈沖突，朱翊鈞也不會害怕。

這件事情很快發(fā)酵，傳到宮外，引起不小的爭論。

太監(jiān)的名聲在外，九成九都是壞的。

皇帝這么做，有人認可贊同，也有人激烈反對，甚至直接上疏勸諫。

奏疏如雪片般涌進通政司，結(jié)果朱翊鈞全部無視。

如今他沒有親政，所有奏疏，都是由內(nèi)閣批復，自然沒有所謂的留中。

只要自己不想看，就當不存在。

就算是大臣入殿面圣勸諫，他也只會露出和煦的微笑，應付過去，沒有表達悔過的意思。

經(jīng)過這一次的風波，朱翊鈞又有所收獲。

身為皇帝，他有著充足的任性資本。

即便外面鬧的再大，沒有觸及根本，他只要堅定自己的信念，就能將心中所想，推行下去。

就是在這樣的吵鬧中，來自南京的太監(jiān)隊伍，抵達了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