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李貴妃更衣回來,馮保又掏出一本:“奴婢還在高拱近日的親筆中,發現了他的心跡!”
朱翊鈞看了一眼標題,正是高拱聞名后世的《特陳緊切事宜以仰裨新政事疏》!
馮保怕朱翊鈞不懂,詳細解讀。
內容一共五條。
一,要皇帝遵祖制御門聽政,不要學隆慶偷懶玩樂。
二,要皇帝用心閱覽奏章,因六部題本內容太多,看不過來,可讓人貼標簽寫簡介,皇帝讀簡介即可。
三,以后每天當面對皇帝奏事,不能有中間人,可保權不下移。
四,一應奏章都發給內閣,取消司禮監的披紅權。
五,以后奏本不要再留中,應發盡發。
“這五條,表面看上去忠正純良,實則包藏禍心!”
馮保給朱翊鈞詳細解讀:“恕奴婢斗膽多嘴,萬歲爺尚不通政事,若高拱天天面圣,正方便他蠱惑萬歲。根本未固,貿然讓萬歲爺聽政覽本,如拔苗助長,傷身害神。如漢昭帝、漢和帝,皆幼沖登位理政,早夭,壽不過三十。高拱讓陛下學漢昭,是何居心?難不成他想當霍光?”
“阿彌陀佛,我兒是天子,有祖宗神佛保佑,要長命百歲的。”
李貴妃如今還不到三十歲,丈夫新喪,一想到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景象,忍不住身子顫抖。
“至于這第四條,最是霸道!”
馮保念出原文:
“今后伏乞皇上一應章奏,俱發內閣看詳,擬票上進。若不當上意,仍發內閣再詳擬上。若或有未經發擬徑自內批者,容臣等執奏明白方可施行。”
“這意思很明顯,事事都要內閣同意,才可施行!”
馮保咬牙切齒,“天下本是萬歲爺的,他這是要趁萬歲爺年幼,奪了權,要天下都聽他的!”
“當年祖宗設司禮監,就是要監視外臣,以防做大!讓奴婢們披紅,只是一道防著外臣作亂的門。”
“之前陳洪、孟沖執掌司禮監,他們和高拱沆瀣一氣,把門大敞,安然無恙。奴婢才替娘娘、萬歲掌了幾天,就被人彈劾,說奴婢僭越。前幾日娘娘也覽了彈劾奴婢的本,可見他們欲除奴而后快。先帝爺遺詔,命司禮監輔佐萬歲爺,這才幾天,高拱他連遺詔都敢不聽了!”
馮保掰指頭:“高拱祖父在工部當過郎中,其父任光祿寺少卿,長兄任南京都察院,二兄是金吾衛千戶,四弟在都督府歷練,五弟通判中都。姻親、同年、同鄉……這等積年的官宦,人脈不知有多廣。
奴婢心想,說他造反卻無實據,但他孩視萬歲,權臣之心顯露無疑。要當司馬昭、賈似道,獨攬朝政啊!”
“呼……”
一番話說的他口干舌燥,喘息不停。
朱翊鈞仔細觀察馮保,見他面色焦急,一副忠心耿耿,急于除掉權臣,保衛皇帝的模樣,不像作假。
不愧是老戲骨,演技十分高明。
高拱上的這道奏疏,很明顯是經歷嘉靖、隆慶兩朝后的經驗之談,希望小皇帝別學父祖修仙享樂,不理政務,但是馮保有一點沒說錯——他確實有意從小皇帝手中,爭奪更多的權力。
“先起來吧,喝口茶喘口氣。”
“謝萬歲爺賞。”馮保也是說的累了,端起杯子幾口飲盡。
李貴妃又驚又怒,帶幾分惶恐。
真是被這一席話氣的大熱天手腳冰涼,渾身發抖。
朱翊鈞依舊平靜,勸慰道:“娘親莫急,保重鳳體。咱們得去和母后商議了。”
“是……是得找姐姐。”李貴妃喃喃。
她雖掌管后宮之權,但皇后地位尊崇,這等大事,繞不開她。
兩人不再多言,坐轎乘輿,前往慈慶宮。
坐在步輿上,朱翊鈞閉目養神,默默復盤。
馮保資歷夠老,早在司禮監身居高位,遲遲未能晉升掌印,都因高拱三番五次推舉旁人,倆人由此結仇。
如今隆慶已死,沖突更加激烈,高拱發動群臣,上疏彈劾,馮保則利用更接近大內的優勢發動致命一擊。
馮保先聲奪人,讓李貴妃的弟弟沖鋒在前,散布流言,用一個較為荒謬的罪名錨定印象,再解釋找補。將高拱的罪名從“謀反”降低到“擅權”。
這足以讓他罷官去職,還能讓這一套說辭更為可信,也把馮保自己摘了出去。
孟沖等人為隆慶進獻美女,招惹李貴妃反感,提及他們更能增加對高拱的不滿。
一套連招,把高拱帶走。
玩政治的都臟!
穿越幾天,日子過的平穩,讓朱翊鈞放松了警惕。
今天馮保這一番表演,才讓他驚覺,能歷史留名的,沒一個好相與的。
就是不知道,馮保這次出手的背后,有沒有張居正。
高拱身兼顧命大臣,內閣首輔,吏部天官,單憑馮保一人,能這么輕易扳倒他?
隆慶朝的內閣從來就沒有穩定過,徐階趕走高拱,高拱回歸,趕走趙貞吉,差點和殷士儋開賽,競爭中老年組拳王。張居正看在眼里,心中怎會沒有盤算?
如曹大埜,彈劾高拱后雖遭貶斥,但是在張居正主政的十年里,一路升遷到江西巡撫。但在張居正死后遭彈劾貶斥,因貪被免官為民。
難道兩人全無瓜葛?
朱翊鈞心思沉重。
當年的萬歷,或許就是在知道了張居正的一些黑歷史后,偶像幻滅,才開始開擺的?
宮中傳聞眾多,莫名死亡的太子,落水而亡的皇帝……越是思考,心中越是充滿恐懼,只覺得無窮黑暗包裹了自己。
如臨淵而行,一不小心就會跌落萬丈深淵……
砰!
朱翊鈞用力一捶扶手。
朕怕什么!
穿越大明,當一展宏圖,革新舊制。
中興國家,以免天下淪喪,亡于建奴之手,落后西歐群兇。
以后難免會遭遇重重困難,今天這點小事就怕,將來還怎么治理國家!
就算張居正參與進來也無妨,朕要的是他治國之才,不是糾結私德小節,有沒有參與政斗。
宦海沉浮,身居高位者,哪一個沒得罪過人,哪有人一塵不染?
彈劾高拱的奏章這么多,張居正、戚繼光……甚至海瑞都有許多傳言黑料,說他因生不出兒子,逼死妻妾。
朕只需行事光明磊落,不愧本心,什么魑魅魍魎,都是紙老虎!
念頭通達,一口吐出心中郁結之氣。
朱翊鈞這才感覺右手隱隱作痛,他想到了剛才生氣,使勁錘了一下扶手,因為皇家用料還蠻結實的,反震得自己小手生疼。
還好原體胖乎乎的,全是肉。
朱翊鈞輕輕捏動右手,應該沒有骨裂受傷。
旁人只當他在氣頭上,不敢驚擾。
片刻后,來到慈慶宮。
按照禮法,陳皇后才是朱翊鈞的嫡母,地位遠高于李貴妃。
但她性情溫和,身體不好,還沒有子嗣,因此不愿多事。
李貴妃沒有恃寵而驕,待她如長姐,每天帶著原體走動問安,關系融洽。以至于陳皇后聽到朱翊鈞的腳步聲,都很開心。
陳皇后準備些許點心,正要招呼兩人落座,見神色有異,忙詢問詳情。
見禮過后,朱翊鈞讓馮保撿重點復述了一遍。
李貴妃氣急:“高拱這廝,一定要除去!”
陳皇后點頭稱是:“操弄權柄,沒有臣子的本分,本宮也容不下他。”
李貴妃揮揮手:“姐姐,這時該雷厲風行,借此立威,以免外臣以為我們軟弱可欺,奴大欺主!我看……免了他的冠帶,以白身回鄉,讓他速速離京。”
“不是說高拱謀反嗎?這等重罪該殺,凌遲處死!”
朱翊鈞童音清亮,眾人聽得一驚,只有馮保眼中,閃過一絲喜色。
他連忙跪下:“萬歲爺圣明,高拱不思先帝的恩德,專權擅政,按律大不敬,可處以斬刑。”
“休得胡說。”李貴妃瞪了馮保一眼。
“還不到這種地步。”
陳皇后輕撫朱翊鈞的后背,連忙勸道:“我兒莫要生氣,他是當朝重臣,不可輕言生死。都是些風言風語,莫要當真。”
李貴妃點頭:“皇帝可不能擅殺重臣,那是暴戾昏君才做的。把他罷官去職就是了,趕得遠遠的,眼不見心不煩。”
朱翊鈞心中暗笑,果然如魯迅所說,中國人都是喜歡折中的。
“剛才只是戲言,兒子有意如此,博母后母妃一笑,免得驚懼傷身。關于高拱的處置,兒子有些想法。”
朱翊鈞學馮保,來了一次先聲奪人,至少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了。
“姐姐不妨聽一聽,鈞兒自登位這幾天,有所歷練,心智成熟。從張先生中暑就能想到百姓,還懂得處理后宮之事……”李貴妃有心夸耀,把朱翊鈞今天做的事情向陳皇后大略一說,引得連連贊嘆。
朱翊鈞道:“彈劾高拱的奏章,都是過去舊本,當時已有定論,如今再提,不免有損爹爹的名聲。至于謀反之類的傳言,沒有一點實證,不可輕易定罪。風言風語,用來罷免一個重臣,過于輕率。兒子尚幼,難保主少國疑,本該穩住朝堂,不可輕動……”
“放任高拱不罰,豈不讓他更加跋扈?”陳皇后皺眉。
“當然要罰,只是罷官回家,實在太便宜他了。想借此退養,朕偏不隨他的意。”朱翊鈞一副氣呼呼的模樣。“想攬權,就讓他遠離京師,做個底層小吏,看他還能做出什么事!
聽說遼東苦寒,不是好地方,就罰他去遼東當個驛丞!”
對于李貴妃等人而言,罷官還是貶到遼東當底層小吏,區別不大。他們都不記得,王陽明曾經也被貶為驛丞,后來才起復,平寧王之亂,成為一代大儒。
幾人聽得點頭,朱翊鈞心中松了口氣。
高拱能力不俗,革新兵制,促進隆慶和議,推動東南開海,以海運替代漕運……
但脾氣又急又臭,掀起多次政斗,曾惹得六部聯合上疏彈劾,連隆慶都保不住他。
是隆萬變法的先行者,也是一個缺點明顯的治國之才。
現在強留他,以后肯定還會生事,甚至和張居正兩敗俱傷。
但就這樣讓高拱回鄉賦閑,虛度光陰,浪費人才。不如讓他去遼東,日后再招回來。讓他實地考察當地,了解此時的風土人情,為以后做準備。遼東巡撫張學顏,是被高拱破格提拔,有張學顏關照,高拱在遼東的生活,根本不是問題。
朱翊鈞自后世而來,自然知道遼東對大明的影響。
遼東不該成為外族拖垮大明,欺奪天下的源頭。
大明反該以此為基,攻略東北亞,讓京師從此安定!
為此,不妨早作打算。
“但是除去高拱后,人心浮動。還得找出實據,以免外朝搬弄是非。”
朱翊鈞看了一眼馮保:“可從陳洪、孟沖這等人入手,找出他們的錯處,還可證明任用大伴,并非亂命。”
馮保聞聲一喜,萬歲爺心里有我。
李貴妃點點頭,前幾日廣西道御史張涍,說及任用馮保之時,沒有令旨,不合法度,還說什么“名于器安可假人”,惹得她心煩,想必鬧的都是高拱一黨。
“隨后,要安撫外朝人心。可任張先生為首輔,主持大局。
還可招些德高望重的舊人,如海瑞,清名極盛,兒子尚在東宮時,都能聽聞他的事跡,高拱不用這等名臣,顯然是他的錯處。更何況兒子心里還有一點憂慮……”
“我兒有話直言,娘和姐姐在此,還有什么不可說的。”
李貴妃見兒子說的井井有條,不但沒被此事嚇到,反而能想到后續的處理,已經十分滿意。她心中感慨,多虧了過去自己不曾放松管教,才有今日開花結果。
朱翊鈞猶豫道:“高拱在爹爹潛邸時,想來不會這般跋扈,他的脾氣,多半是一點一點位高權重,養起來的。”
馮保心中腹誹,高拱年輕時就敢當面譏諷嚴嵩,他的脾氣何曾改過。
“高拱與爹爹有舊,如此處置,已經失了情分。兒子想到爹爹,心中惶恐又難過,擔心將來張先生也變得這樣。”
陳皇后勸慰道:“張先生性情穩重,不會像高拱這樣無狀……”
“甚至還有大伴……”朱翊鈞看向馮保,眼中暗含精光。
馮保一驚,怎么還有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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